第57章 季梁諫追楚師

大周王朝的州試,與府試又有許多不同。

州試一共要考三場,分別設在初五、初七、初九三天,第一場考經學,第二場考詩賦,第三場考策問。

單是這一點,便與府試時將眾位童生關牛棚一般鎖個兩天以上,頗為不同。

進行州試的考場,有時設在唐虞書院,又是設在城東的隆學院,而今年,便是設在隆學院。

八月初五這一天,淩晨便開始下雨,接近卯時時,雨勢並沒有任何的衰減,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跡象。雖然天色依舊漆黑,但隆學院外頭的酒家、店鋪一個個的,全都開著,做著這些秀才們的生意。

在其中一家酒樓,寧江、百子晉、寧小夢三人正在這裏說著話。

寧江朝百子晉問道:“子晉兄,你今日狀態如何?”

百子晉拱手道:“這幾日,按著寧江兄所教的坐禪吐納之法,養氣調息,此刻隻覺精神好到極點,必定不在話下。”

寧江點了點頭。

考場之外,披著蓑衣的更夫敲起了寅時三刻的鑼與梆,秀才們紛紛撐著傘,從避雨之處湧出,在院門前排成兩隊。此時已進入秋季,連著幾天的陣雨,讓天地間冷意彌漫。

寧小夢立在酒家二樓的窗口內,看著進入人群中的哥哥,隊伍排得很長,那一排排的油傘,如同兩條長蛇,在廣場上盤桓。與府試時不同,州試分作間隔的三場考完,每一場,最遲可以考到黃昏,最早午時就可以交卷。

所以,她準備就在這裏一直等著哥哥。

下方的隊伍中,寧江扭頭看去,見甘烈、路知遠、鬱成益、澹星河、褒凱一等人都在隊列中,路知遠麵無表情,甘烈則是顯得頗為煩躁。同為臨江郡廩生的、名為樹光亮的學子,則因為嶽湖那毀滅了整個小鎮的場天災,父母雙亡,此刻正處於守製之中,無法參加科考。

百子晉立在他的身邊,挺著胸膛,頗有信心的樣子。

更夫將鑼敲了四下,那咣、咣、咣、咣的聲音在雨中傳蕩。院門打了開來,官威如同潮水一般湧出。兩名童男、兩名童女,穿著雨衣,提著能夠避雨的氣死風燈從院內走出,其中一個小女孩不停的打著噴嚏。

四名孩童分作兩邊,各自領著一對進入考場,門內有人一個個的查驗他們的文碟、檢查他們的隨身之物,然後就是按著慣例的,在孔聖人像前鞠躬拜聖。

考場之內,銅州太守、朝廷派下來的翰林、考監坐在案後。

秀才們上前,在三位大人麵前,一個個領了各自的牌號,被帶進各自的考棚。

考棚同樣是被鎖死的,但是比起府試時,每一間都要寬敞與幹淨許多,火爐也早已為考生點好。畢竟,秀才與童生不同,每一個都是有功名的,這也算是一種優待。

寧江並沒有急於去看卷子,而是先在火爐邊暖了一下手。

爐子並不大,內中燃著的是木炭,散出的熱量,也就隻能勉勉強強暖和一下手,根本暖不到身子。

讓手稍為熱乎了一下後,他繞著方桌跑了兩圈,然後正坐在地上,拿起掛在桌邊的布袋,倒出內中卷成筒狀的宣紙,解開紅繩,慢慢的打了開來。

紙卷中,一共列了五道題目,當然,因為這一場考的就是經學,所以,五題全都與四書五經有關。他先看向第一題,見上麵用小楷寫著“季梁諫追楚師”,要求對此進行論述。

寧江點了點頭,這是《左傳》裏的名篇,這種經論,隻要是真正下過苦功的人,都能夠答得完美,會被這一題刷下去的,那就真的是平日不用功了。

他繼續往下看去,隻是,腦海中忽的想到什麽,怔了一怔後,目光再次上挑,看向那“季梁諫追楚師”六字。

他就這般盯了半響,忽的長長的歎一口氣,放下卷子,盤膝而坐,閉上眼睛。

金魄慢慢的離體,飄然而出。

重生到現在也已經快有一年,此刻的他,金魄已是更為堅韌,離下一步“火魂”僅有半步之遙。他讓自己的金魄穿牆而過,經過了幾間考棚,然後,便看到了百子晉。

這一路上,雖然從幾名秀才身邊穿過,但自然無人能夠發現他。

他居高臨下的看去,隻見,此刻的百子晉,正打開試卷,目瞪口呆的看著“季梁諫追楚師”這幾個字,額生冷汗,目眥欲裂。忽的,百子晉一口血噴出,血水噴在卷子上,他頹然的放下卷子,爬到了門邊,使勁拽著門邊的小鈴,就這般,拽了許久,本場考監慢慢的踱到外頭。

百子晉站起,隔著木欄,拱手彎腰,低聲細語。

那考監沉默了一下,低聲說了幾句,百子晉回身拿來題卷,捧在考監麵前。考監拿過題卷,看了看題目,又看了看百子晉的文碟,沉默了一陣,帶著它們到外頭,與擔任本場考官的太守與翰林商議去了,過了一會兒,又回來,向百子晉說了什麽。

一個時辰後,衙役前來打開了考棚……

***

外頭的天色,已經開始亮了。

陣雨卻沒有任何停歇的跡象,天色灰蒙蒙的一片,斜川江裹著黃泥穿過銅城,滾滾而下,整個省城一片安靜。

寧小夢站在酒樓的窗戶邊,看著外頭的大雨,隆學院的大門,就在這個時候打開了一條縫,一個人被推了出來,摔在了雨中。

原本要到午時才會打開的考場大門,辰時方過,就有人從裏頭出來,自是惹得所有人都看了過去,隻見,被推出來的是一個青衫的少年,少年在雨中踉蹌了幾步,抬起頭來,對著蒼天發出無力的呼喊。

寧小夢呆了一呆,拿起油傘,騰騰騰的跑下樓,打開傘往雨中衝去,衝到那少年身邊,將他遮住:“百公子?”

與哥哥一同進入考場的百子晉,明明連午時都還沒到就出來了,讓她頗為驚訝。

百子晉苦澀的對她拱了拱手,什麽話也沒有說,失魂落魄的往遠處而去。

寧小夢怔了一怔,終是不放心他,追了上去,為他撐傘。

光祿大夫府,光祿大夫鄭安,正與皇甫氏在府中說話,沒過多久,管家前來報道:“大人,百公子回來了。”

鄭安一個錯愕:“此刻還未到午時,他如何便能從考場出來?”

皇甫氏道:“老爺,我看他怕是根本就沒有進去。老爺你想,我們的祥兒好歹是個增生,尚且覺得自己希望不大,要再準備個三年,他區區一個附生之末,怕是還未進場就已經膽怯了吧?”

鄭安搖頭道:“唉,虧我還對他抱了那麽一絲希望。”

皇甫氏道:“那是老爺你心好,收留了他祖孫半年,供他們吃供他們住,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他自己不爭氣,也怪不得老爺你。”

鄭安笑道:“說的也是。”

百子晉來到後園,進入舊屋,馮老夫人在木床上艱難坐起:“晉兒,你怎的就回來了?”

百子晉驀地拜倒:“孫兒對不起奶奶,孫兒讓奶奶失望了。”伏地痛哭。

寧小夢拿著傘追在門邊,怔怔的看著他們。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然而看著此刻無助的孫兒,馮老夫人也隻能歎道:“罷了,罷了。”

百子晉抹幹眼淚,在桌邊拿著文房四寶,刷刷刷的寫下退婚書,將筆一扔,低聲道:“奶奶,我們走吧。”轉過身來,背對著祖母蹲下。

馮老夫人什麽話也沒有說,伏身在孫兒背上。百子晉背著祖母,撐了把傘,往外頭走去,一步一步的走入雨中。到現在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寧小夢,茫然的跟在他們身後。

另一邊,華麗的樓閣裏,巫山雲雨,纏綿過後,路惜芙近裸的身軀搭在窗台處,看著遠處黯然離去的百家祖孫,以及跟在他們身後的少女,訝道:“姓百的不是參加州試去了麽?”

鄭祥從後邊摟著新娶的小妾,同樣看著遠處的三人,低笑道:“怕是終於知道自己隻是自不量力,在考場前嚇得腿軟,連大門都不敢進就縮了,不用管他們。”抱著她往床上翻。

路惜芙咯咯的笑著,其實高鎖路家雖然隻是小小縣城的鄉紳,但畢竟也算是書香世家,在臨江郡找一個大富人家嫁進去,做大婦便好,根本不需要給人做妾,但是她哥哥打聽得,鄭安馬上就要進京去做吏部尚書,她若嫁入鄭家,以後她哥哥的仕途也能跟著沾光,反過來,如果路知遠在明年的春闈中金榜題名的話,那她也不是沒有機會轉為正室。

於是用嬌嫩的手臂摟著鄭祥,全意討好。

大雨愈發的磅礴,百子晉背著祖母,在陣雨中走出了那華麗壯觀的府邸,走在街上。

馮老夫人道:“孫兒,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奶奶知道你,你絕不是會臨場退縮的孩子。”

百子晉低聲道:“奶奶,今天的考題,第一道題是史論,題目是‘季梁諫追楚師’。”

“季梁諫追楚師?”馮老夫人以前也是知書達理的世家千金,細細一思,便已明白過來,“唉……這也都是命。”

寧小夢跟著他們後頭,卻是聽到一頭霧水,忍不住問道:“老夫人,百公子,這題目怎麽了?”

“小夢姑娘你有所不知,”馮老夫人歎道,“老身亡夫姓百名楚,吾兒伯梁……”

……

考場中,寧江張開題卷,看著第一行的“季梁諫追楚師”六字,想起初次遇到百子晉時,他對家世的介紹。

——“寧兄有所不知,小弟原本也是將門之後,家祖百楚,勳至大周國柱,家父百伯梁,勳至上輕車都尉!”

百子晉亡父與祖父的名字,全都在這六個字裏。

在這個禮教殺人的時代,這份卷子他要敢去作答,就算中了舉,很快也會被人發現、上告,剝去功名,以後再也不用想參加科舉。

出於“避諱”,他無論如何都要退出這次的州試。

這就是儒家的孝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誰也違反不得。

雖然為百子晉歎息,但此時此刻,他也幫不上百子晉的忙,隻能先靜下心來,認真的答題。

寧江離開考場的時候,乃是下午未時初刻。

此時他陣雨已經停歇,滿地濕轆,天空卻是明亮。

在他出來的那一刻,就看到妹妹在遠處向他招著手。

寧江前去與妹妹會合,並從妹妹那,得知百子晉與他祖母已經離開了鄭府。

“哥哥,”小夢一邊與哥哥一同走在路上,一邊分外不解的問道,“為什麽題目裏有百公子父親和爺爺的名字,他就不能考試了?這是什麽道理?”

寧江搖了搖頭,這種事也很難向妹妹解釋清楚。

事實上,這種事情並不隻是在這個世界出現,在另一個世界的古代,同樣出現過許多次。更有甚者,如唐朝“詩鬼”李賀,年少時便已聲名遠播,十八歲時本該參加科舉,遭逢喪父,守製三年,後來再次參加科舉時,卻有妒才者攻擊他,說他父親名叫“李晉肅”,晉肅的“晉”字與進士的“進”字同音,犯了名諱,雖然有當時的主考官韓愈不斷為他爭辯,李賀最後還是隻能被迫離開考場,一生未能再參加進士科。

現在雖無這般誇張,但百子晉的父親與祖父,名字與考題接連犯諱,要是不離開,等放榜之後,不知會有多少人舉著聖賢書說事,到那個時候,哪怕他中了解元,也會被馬上打下來,且就此成為一生中的汙點,弄不好連秀才的功名都保不住。

《季梁諫追楚師》,作為左傳中的名篇,其主旨本是“民為神主,先民後神”,結果卻因為那神神叨叨的“忌諱”,而打下了一個本有希望的學子,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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