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蠻胡百萬家國凶

寧江身穿按品製,唯有從三品以上才能穿的大科納淩及羅製成的長衫,頭戴遠遊兩梁冠,腰係紫帶,立在殿門前。

隨著司禮太監的喊聲,他踏步入殿,被引到龍榻之前。殿中放置著冬天保存在地窖中,現在取出的冰塊,這裏的溫度比外頭涼爽許多。

天子的氣色並不太好,從正月底的泰山封禪之後,便一直病到現在,此刻看到被召喚而來的青年,倒是振奮了一些,待青年施完禮後,道了一聲“免禮”,然後讓太監賜座。

這裏算是深宮,天子臥病在龍榻上,雖然說是賜座,但不可能真的搬來椅凳。太監取來竹席,青年以古禮席地正坐,矮了天子一頭。

天子道:“你這一次大破蠻兵,解了兵逼京城之危,朕卻隻將你授了個從三品的護軍,你可有不滿?”

寧江在席上拱手彎腰:“臣不過是應華夏之危,做力所能及之事,何敢言功?蒙聖上厚愛,賜予功勳,微臣深感榮幸。”

對於自己授勳一事,寧江早已從側麵知曉朝中發生的爭執。

蠻族南下的這兩個月裏,寧江殲滅木不孤上萬鐵騎,幾乎就是唯一的勝仗,在這種情況下,對寧江按功行賞,自是必然之事。尚書右仆射兼中書門下平章事韓熙韓相,帶著群臣商議了一天後,決定封寧江為正三品的冠軍大將軍,以彰其武功。天子宋劭接到上書後,氣得直接把文書摔在地上,然後召集群臣,決定不授寧江任何官階,而是授其功勳,封正三品的上護軍,韓熙竭力反對,最後天子隻能退而求其次,授了個從三品的“護軍”。

從“正三品”降為從三品,“冠軍大將軍”聽起來也要比“護軍”威風得多,看起來寧江是吃虧了。

但是需要明白的是,在如今的大周王朝,如上柱國、柱國、上護軍、護軍早就已經不是武將頭銜,而是變成了按著軍功授予的武勳,是一種榮耀性質的封賞。在大周王朝,具有武勳的文官,喚作“儒將”,而“冠軍大將軍”卻是武散官。狀元郎出身的寧江,封上一個武散官,哪怕品階再高,那又算得什麽?

在大周王朝,以文統武,擁有武勳的文官……亦即儒將獨領一軍,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許多儒將甚至同時具有“勳”與“爵”兩種頭銜,真正算是出將入相。然而獨自領軍的武將,卻已是許久未曾出現。宋劭寧可把寧江降一階,授予一個從三品的勳位,也要駁下朝臣封他作正三品的“冠軍大將軍”的意見,正如寧江所說,這的確是出於“厚愛”。

天子倚著龍榻,急咳一陣,然後道:“這一次蠻族入侵我華夏,乃是數百年未有之事,這些蠻子,一路攻城略地,想我大周養兵千日,擁將無數,平日裏,一個個的,能說會道,在這關鍵時刻,卻是盡皆無能。前前後後,我朝集結的兵力,兩百萬不止,最後卻被那二十萬未到的蠻子殺得丟盔棄甲,不得不割讓四郡,實是我大周開國以來,亙古未有的恥辱。”長長的歎一口氣。

又道:“不過朕倒是很想知道,為何其他人遇上蠻兵,都是一戰即潰,唯有你能夠擋住蠻夷,剿滅上萬蠻騎?莫非你文氣仍在?”

“文帝星遇劫,儒道不昌,微臣又如何能夠幸免?”端坐在席上的青年道,“隻是,八百年前文帝星還未出現時,人人皆無文氣,我華夏兵將,難道又曾被四方蠻夷滅了不成?既然古人能夠做到,不依賴文氣而降服四方蠻夷,為何我今人就無法做到?讀聖賢書,不為文氣,不為富貴,隻為能上知古往今來,下通天地造化,兵法、格物、縱橫帷幄之術,書中應有盡有,微臣能夠擊敗蠻兵,統歸一句……學而致用罷了。”

天子忍不住笑道:“好一句學而致用,這再簡單不過的四個字,也不知幾百年來的讀書人,到底有幾人能夠做到?”

沉吟一陣,道:“你與那些蠻子交戰過,這一次,蠻族割去四州,再加上西北方的鹿、巍、潞三州,北麵實際上等於有七州落在蠻族手中,依你看,我們該如何將這七州奪回?”

青年想了一想,道:“陛下要聽真話,還是要聽假話?”

天子一個錯愕,正要追問。就在這時,另一邊傳來一個輕脆脆的女孩聲音:“父皇!”

青年扭頭看去,隻見一個身穿縷金百蝶大紅衣裙,外罩五彩刻絲半臂,年約十二三歲的女孩兒,端著藥湯慢慢的往這邊走了過來。女孩兒道:“父皇,禦醫說你該吃藥了。”

宋劭訝道:“這事有禦醫做著,如何是你送了過來?”

女孩兒道:“父皇一直病著,女兒也要關心一下父皇的龍體啊!”悄悄的往席上的青年看了一眼,臉蛋兒飛紅。

青年起身拱手,道:“見過公主殿下!”這女孩自然就是去年在禦花園,與他見過一麵的紅蝶公主。

宋劭從女兒手中接過藥湯,取笑道:“活了這麽大,這還是朕的寶貝女兒第一次親手為朕送藥,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紅蝶公主撒嬌道:“父皇,您亂說話了,女兒親手給父親送藥,怎就成了女大不中留?”

宋劭道:“要是沒有某人在這,你還能想到給你父皇送藥,那才是女大中留,至於現在麽……”

“吃你的藥!”紅蝶公主小臉蛋羞紅,用調羹舀起藥湯就往父皇嘴裏送。

宋劭笑著接過藥湯,一邊喝著,一邊看向青年:“你剛才說,有真話,有假話,看來真話不好聽啊。罷了,朕其實也知道,東南未平,巴蜀已亂,想要再從蠻族手中搶回七州,的確是難上加難……這就是你想要對朕說的真話吧?”

青年嚴肅的道:“不……這是臣想要對陛下說的假話。”

宋劭緊皺眉頭:“這是假話?那你想要說的真話是什麽?”紅蝶公主也不由得坐在榻邊,好奇的看著青年,在她的印象裏,從來沒有人這樣跟她的父皇說話。

青年重新坐回席上,抬頭看著天子,緩緩說出他的真話。宋劭拿著湯碗,手掌顫動。女孩兒睜大眼睛,漸漸地,麵無血色……

“危言聳聽,陛下,那寧江隻是在危言聳聽!”右仆射韓熙在階下雙手垂拱,沉聲喝道。

其他官員亦彼此對望,然後紛紛附和:“陛下,韓相所言有理。”“陛下,那寧江,或是見識不廣,杞人憂天,或是有意誇大北方蠻子的威脅,意圖爭功,請陛下勿要信他。”……

左仆射盧至思猶豫了一下,道:“陛下,臣也覺得……寧江對北蠻的看法,過於悲觀了。雖然如此,有道是未雨綢繆……”

“如何綢繆?”韓熙喝道,“西南未定,苗夷未平,卻要將兵力用於根本看不見的威脅之中?”

他朝著階上的天子拱手道:“陛下且想,所謂蠻族,不過是我等華夏之人,對北方蠻胡的統稱罷了,然而數百年來,蠻胡從來不是鐵板一塊,單其部落,便有十幾個之多,曆來蠻族對我華夏的侵犯,最多也不過就是其中一部,在壓製住其它各部後,對我華夏寇邊劫掠罷了,這一次,侵犯我華夏的蠻族主力,便是蠻胡中的淳欣部,依臣看來,淳欣部近來在賀蘭山北麵蠻族各部間坐大,裹挾了一些其它部落,此次南下的二十萬蠻兵,已經是他們所能夠集合的全部兵力,若說真有人能夠一統蠻族各部,隻等我華夏出事,大舉進犯,如何能夠做到?”

尚書右丞亦道:“微臣也是如此看法,此次之所以為蠻族所趁,不過是因為我華夏文氣流失,內憂外犯,就算如此,這些蠻兵最後攻掠有餘,守土不足,最終也隻能逼我朝割讓四州,退兵作罷。陛下且想,如果此次的二十萬蠻兵,隻是蠻族的前鋒軍,那蠻族主力,豈非有近百萬之眾?蠻族所生活之地,俱是窮山惡水,人口遠遠不及我華夏,要集齊百萬兵馬,除非真有蠻王,整合蠻族各部二十年以上,然後至少二丁抽一,陛下且想,若真有蠻王能夠做到這等地步,為何我等事前全無一點風聲?”

天子宋劭勉力支撐著身子,猶豫了一下,道:“朕自然也希望此事為虛,然而我朝,對蠻夷一向不甚重視,對北方蠻族情報不足,亦不足為奇。況且,以往對北方的軍事情報,總是先送到樞密院,再由樞密院整合上報,然而如今知曉,樞密院院事和泰,卻是拜火教安插在我朝的細作……”

“陛下且想,既然是我朝廷上下官員,都未能得到的消息,寧江以前不過就是在家中讀書的學生,前年方中秀才,去歲考中進士,之後在南方越嶺結交江湖匪類,惹出事端,然後蠻族入侵,方才重回中原,此前不過是區區一介書生,北蠻之事,如何知曉?”韓熙猛一甩袖,“總為此人離經叛道,不務正業,為了讓陛下重視,誇誇其談,信口開河,亦不足為奇。”

另一名官員亦道:“陛下,微臣以前主持北方事務,對那些蠻胡,也有許多了解。寧江說的什麽‘虎尊’,微臣以前從未聽聞。況且,淳欣部在蠻族十多個部落中,屬於大部落,其首領乃是一女子,喚作月理朵,人稱‘鶻後’,凶殘成性,最喜好的便是殺人,她又有一子,名為李胡,不知聽何妖道所言,以為喝人血可以延年益壽,一日不喝人血便不得安寧。陛下且想,似這等凶人,又豈肯甘居於他人之下?這所謂‘虎尊’,大抵是那寧江自己臆想而出,欺瞞陛下,這寧江以危言欺騙陛下,用心險惡,已犯欺君之罪,按律當斬!”

其他官員也盡皆附和,直言寧江居心不良,請聖上問罪。

見眾人都說這是不可能的事,天子宋劭也稍稍安下了心,尤其是,這一次,左相和右相的意見基本一致,看來的確是杞人憂天了。

又往於階下右側賜坐的平章事軍國重事徐修省徐老看去,隻見徐老坐在靠背大椅上,仿佛聽得睡著,不由得無奈搖頭。他道:“既然眾卿意見一致,看來的確是寧卿弄錯了,朕想來,寧江有意欺君,當還不至於,大約也是為他人所騙。欺君之罪……這個就罷了……”

左諫議大夫道:“陛下,縱然不算其欺君之罪,但寧江未得確切消息,便在陛下麵前信口胡言,即便是無心之失,亦不可不作處置。”

天子無奈的道:“也罷!此事朕自會處理,諸卿先退下吧。”

韓熙等無法,先行告退,出了宮門,尚書右丞道:“韓相,陛下為何對這寧江如此縱容?抗旨擁兵之事,不聞不問也就罷了,此次寧江分明欺君,看陛下言行,恐怕最多也就是小作懲罰。”

韓熙哼了一聲:“陛下心傷長公主之死,顧念舊情罷了。”

旁邊幾名禦史道:“韓相放心,陛下若是不做懲罰,我等明日必定聯名上諫,行言官之職。”紛嚷而去。

諸官離去之後,天子宋劭乘上龍輦,正要回深宮,一名太監忽的前來,在輦前小聲稟報。天子一個錯愕,沉吟良久,道:“起駕金鑾殿!”

金鑾殿在皇城中,緊倚著翰林院,乃是偏殿,一般是天子單獨召見某個臣子聊天又或問對之處,真正的軍國大事,一般來說並不在此處商議。去年殿試的君前奏對,便是在這金鑾殿中,眾學子一一進入殿中,回答天子問話。

此時,天子宋劭入了金鑾殿,卻有一老者,先一步在階下束手等待。看著此刻全無睡相的老人,天子訝道:“徐軍國為何去而複返?”

立在階下等著他的,竟然是剛才一言不發的徐修省。一改剛才垂垂老矣的模樣,徐修省在階下拱手彎腰:“陛下,老臣有一事,想要問一問陛下。陛下莫非已經認定,與那北蠻有關之事,乃是寧江欺君?”

宋劭遲疑了一下,道:“欺君當不至於,但眾卿所言也有道理,北蠻各部一向不合,曆來都是彼此攻伐,想要藏兵百萬,的確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徐修省長長的歎一口氣:“我華夏上下一向自大,不管是對蠻還是對夷,曆來就沒有多少人去關心。天下最好的土地,都已被我華夏占據,蠻夷所得,不過是蠻荒之地。百官對蠻族本就沒有多少了解,適才卻是仿佛每一個人都能說出條條框框,好像自己對蠻族了如指掌一般。要是真的了如指掌,為何此番蠻族南下,竟殺得我華夏軍民血流成河?明明不知內情,卻紛紛嚷著寧江所言必定是假,為何?”

抬起頭來,看著聖上,歎道:“隻因,唯有相信寧江所言是假,大家才可安心。蠻族二十萬人,就能殺得我華夏百萬大軍不斷潰敗,湟河以北幾乎全部淪陷,若是真有百萬蠻軍,那我大周朝,豈非非得亡國不可?大家不是不信,隻不過是……無論如何不敢相信、不願相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