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聲喊……

采石峽,黃昏照耀在山嶺上。

寧江看著遠處退開的蠻兵,沉吟不語,在他身後,秦無顏來到他的身邊,道:“老爺,他們為什麽還不攻來?”

寧江道:“明天!明天他們就會攻過來,現在他們不過是在準備罷了。”

準備?秦無顏看著老爺。寧江手持羽扇,凝重的道:“嗯……我們也在準備。”

兵者,死生之地。即便是對自己有著相當的信心,寧江也不敢有絲毫的大意。他深深的知道,哪怕是一點的意外,都有可能帶來萬劫不複的後果。

在他的後方,被他精心挑選出的武將,與那些他所信任、並擁有相當素質的武林中人,已經聚在了一起,蕭章等幾名重要人物,正在給他們講解著作戰計劃。對於這裏的將領、兵長,這種做法是難以想象的,以往的戰鬥,往往都是那些儒將發布命令,他們執行命令,至於整個作戰計劃,上司不屑於向他們解釋。而現在,寧翰林卻盡可能的,讓他們每一個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各種應變的對策,讓他們清楚的了解明天的戰場上,將會出現的各種複雜情況。

這樣的會議,開了許久,而每一次,給他們上課的人,到最後都會狠狠的揮一揮手:“記住:大聲喊!”

是的,大聲喊,在這一次次的會議中,“大聲喊”,是被強調了無數次的,最重要的東西。

“一定要喊出來!”在眾多的命令、紀律之中,唯有這個,是最被重視和強調的一點。

到了夜裏,寧江來到營帳裏,與那些士兵接觸,鼓勵著他們,為他們打著氣。這些士兵,大多都是從北方潰敗下來的,他用自己的方式,對這些殘兵敗將進行了一次篩選,然後又將他帶來的武者安插了進去,其中,曾與他一同被困在祖庭洞天裏,經過他的“封閉式培養”的,都安插在關鍵的位置上。這不是因為任人唯親,而是因為,至少在現在,他對這些人更為了解,這些人也對他更為信任。

對於存在“階級法”的大周王朝的軍隊,像寧江此刻這般,親身到士兵之間,與這些最底層的兵士接觸,可以說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事。

其實在寧江看來,這是史書上記載的,鼓舞士氣、穩定軍心最有效的手段,從吳起到韓信,曆史上真正的名將莫不如此,但是在大周王朝,所謂的士氣不過就是文曲印府文氣一放的事。而從另一方麵,這個世界好歹還有文氣這種超自然的東西,在另一個世界的宋朝,士兵的地位更是低下到形同於奴隸一般的存在,臉上帶著一輩子擺脫不掉的鯨字,任打任罵。

也正是因此,整個宋朝在麵對外族入侵時,士氣之低下,空前絕後,那個時候,原本就沒有多少“國家”的概念,長官不將他們當人看,他們又如何願意為長官打仗?於是創出了,麵對外敵的攻擊,在城牆上,要給賞錢才肯射箭,給多少賞錢射多少箭這樣的奇葩事。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們隻是在給長官做牛做馬,既然長官不將他們當人看,他們又有幾人真心願意去為長官打仗?

那一個晚上,他都沒有停過,他就這般到處走動,做著對他來說,或許是最簡單的事情。

第二日的中午,被蠻兵從四麵八方趕來的平民老百姓,被身後的暴徒驅趕,悲泣著,沉默著,往前方那雖然蓋得迅速、但依舊顯得粗鄙的要塞蹣跚行進。

數千名無力的百姓,他們的眼神是空洞的,在他們的前方,是對著他們的箭矢,在他們的身後,是鞭打著他們的、帶刺的長鞭。毒辣的烈日下,血水、淚水、汗水,混雜在一起,滲入那幹燥的土地。

為什麽會遭受到這樣的命運?他們不懂,日子就是這般過的,種田,交稅,沒完沒了的苦日子,原本以為那已經是他們的一切,沒有想到還有更深的深淵。在他們的前方,或者是他們的死,或者是帶著對麵那些人跟他們一起死,在他們的後方,是壓迫著他們的,無法戰勝的虎狼。這個時候,應該做些什麽……這個問題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過遙遠。

沉默,永遠隻能是沉默,就這般在沉默中,辛辛苦苦的過上一輩子,又或者是在沉默中死去。悲哀的,痛苦的,其實也早就已經麻木了的。他們看著對麵那醜陋的陣地,在他們的眼中越來越近。嘭的一聲,走在最後的一人,被釘頭錘狠狠的砸中,往側麵拋飛開來。

那些蠻兵開始驅趕他們,後麵的人推動著前麵的人,前麵的人被迫朝前方的陣地小跑,他們已經開始接近那一排排的拒馬,以及高處的箭矢。一聲大吼就在這個時候響起,“王八蛋!”血光陡然間衝起。在這沉默到讓人不安的、死一般的寂靜中,陡然而生的變化,引得人人都看了過去。

然而更多的吼聲,也在這個時候,在人群的各個角落響起。“反正也是死,跟這些家夥拚了!”“跟這些蠻子拚了!”這樣的吼聲,聲音實在太大,幾乎就擴散到了整個戰場,唯有真正有見識的人,才會明白,這至少是宗師級的內力才能夠達到的效果。

然而對這些老百姓來說,就像是死寂的湖麵突然間卷起了波瀾,化作激流,往緩慢前行的方向逆衝而上,至少有兩三百人在這一刻,齊齊的調了頭,其中幾人擲出了符籙,轟然的震響中,驚醒了所有的人。拿著頂頭錘,剛剛才敲死一人的蠻兵,吃驚的看著其中一名“百姓”從粗衫下猛的拔出刀來,劈向了他,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遭遇到賤民的反抗,光芒在眉間一閃,紅色快速的漫開,他便倒了下去。

暴動來得實在是太過突然,從周圍的各個村莊驅趕百姓,聚集而來的蠻兵,原本就不可能把所有的人一個個檢查過去,等意識到這些人中,藏了許多會武功的人時,人群已經在這些江湖人的大喊聲中,往他們倒衝而來。一名蠻族的勇士,試圖鎮壓住這些人,流星錘陡然一揮,黑氣隨著帶刺的鐵錘呼嘯地轉了一個大圈,衝到他周圍的百姓在慘叫聲中拋飛開來。

一個中年的華夏人卻在這時,馬步一頓,一掌拍出,“喝!”吐氣開聲的那一瞬間,雄渾的掌力牆一般撲來,這名蠻族勇士倒飛而回,緊接著就被人群淹沒。

後方山頭的青年,沉默的看著這一切。驅民攻城這一招實在好用,對麵的蠻兵蠻將必定會再做嚐試,應對原本就是必須的。而對於江湖人來說,藏身於民眾之間,也是相對簡單的事,這一切並沒有逃過他的算計。“民”是一個很奇怪的概念,在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沉默的,你可以趕過來,我可以趕過去。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聽上去很有道理,然而大多數時候,它就隻按著固有的河道流動。

在穿越前的那個世界做學生時,看著曆史上的那些屠殺,他會想著,為什麽不反抗?明明束手待斃是死,反抗說不定還有一點活路。尤其像宋末、清初,為什麽處在多數的民眾會被人數更少的一方屠殺?然而後來他知道,沉默、忍耐,這是一種習慣,大部分人都是隨波逐流的。當外界發生變化的時候,他們習慣於看看周圍,看看大家,有人帶頭時,他們能夠卷起天翻地覆的洪流,沒人帶頭時,幾十萬人能夠安靜的被一兩萬人屠殺殆盡。

有的時候,你無法明白,他們怎麽能夠就這般的麻木不仁?而有的時候,你又不能理解,為什麽他們就能夠席卷一切?人心是散亂的,每一個人,都像是一顆安靜大河裏的小水珠,他們沒有自己的意識,隻知道跟著潮流。茫然,無措,麻木,不仁,出了大事,看一看身邊人是怎麽做的……

“反正都要死,幹脆跟這些蠻子拚了!”吳愚得練的是大衍掌,在江湖上敢憑著純粹的掌法走天下的,內力必定雄厚。他的聲音傳蕩開來,成為了眾人此刻唯一的意念,那些平民老百姓跟著大喊,在潛藏於他們中的江湖人的呐喊下掉頭,哭喊地朝著那些驅趕他們的蠻兵猛衝。

蠻兵開始屠殺,不斷的屠殺,成排的百姓在他們麵前倒下,然而這意料之外的變化,仍然衝亂了他們的陣腳。采石峽的營寨就在這個時候打了開來,據馬被搬開,滾滾的馬匹衝出:“跟我上!”“跟這些蠻子拚了!”

衝在最前方的幾名武將大聲的喊著,“大聲喊”是他們這一戰裏最重要的戰術,雖然他們並不能夠理解這一點。朝蠻兵衝去的百姓,聽到了後方的聲音,藏在他們之間的江湖客亦是精神大震,齊齊的呐喊著。戰鬥在這一瞬間爆發,倒下的屍體,亂撒的血花。

從營寨裏殺出的騎兵,是按照螺旋一般的軌跡,分成兩股,繞過百姓,穿插著殺入敵軍,初始時造成了蠻兵的極大被動。然而這種本應該起到更好效果的戰術,很快就在惡戰中變得混亂不堪,跟在他們後方的步兵更是一窩蜂般的衝殺。山頭上的青年麵寒如水,實在是沒有心情發表意見譴責這些官兵的素質。幸好那些武將還記得這一次戰鬥最重要的要點……大聲喊。

衝殺的喊聲中,終於產生了群情效應,兵將氣勢如虹。雖然大多都是北方逃下來的殘兵敗將,但至少在總的人數上,實際上是勝於對方的,氣勢推高之下,即便是這些蠻族兵將,也開始了節節敗退,但是戰況顯然不可能這麽簡單的就結束。

遠處,蠻族勇士木不孤滿是殺氣,在他身後,還有兩千名真正的猛士沒有投入戰鬥。這兩千人,才是他真正的精銳。他這一次率兵南下,名為鐵騎上萬,實際上隻有八千兵馬,其中又有好幾千,騎的馬相對較劣,做的也是打下手之類的事務。此刻驅民上前的,就是那些蠻兵。當然,實際上就是這些打下手的蠻兵,在族中也個個都是猛士,在這一個多月裏,也都是戰無不勝,近乎無敵的。

“殺!”他猛的一提大捶,就這般親率精兵,朝戰場衝去。鐵蹄震動著大地,殺氣卷動著塵土,如同一隻碩大的猛虎,滾滾的撲下山。而就是這個時候,第二批華夏的兵馬也殺了出來,他們大聲的呐喊,以不輸於對方的氣勢,支援著己方。戰場急劇的擴大,再擴大,彼此衝撞,互相殺戮。

兵力實際上是懸殊的,然而優勢根本不在人多的這一方。最新殺入的蠻騎,幾乎是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然而這一次戰鬥,又跟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殺啊!”一名武將在馬匹倒下的那一刻,成功的滾下了馬,翻身拿著長槍,挑飛了麵前的一名蠻兵,長槍橫甩,家傳的槍法施展開來。

這名武將,名喚王克遠,在軍中地位不高,可以說是武將中的最低等。他本是駐守在井州,一路從石州、並州、霍州敗了下來。除了第一次,他看到一名蠻兵衝到了他十步開外,其它的眾多敗仗,他甚至連蠻族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前鋒與敵人接觸,全軍潰敗,前鋒與敵人接觸,全軍潰敗……他就是在這樣不斷的循環中,一路逃到了這裏,有的時候,他甚至在想,到底是被自己人敗逃時自相踐踏踩死的人多些,還是被那些蠻子殺死的人更多?

到後來,甚至在半夜裏聽到風聲,他和他身邊的那些殘兵,都會被驚得跳起,導致炸營。唯有這一次,他真真正正的在與敵人交手。“跟他們拚了!”“跟我上!”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讓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是的,明明我們人多,為什麽會每次都是一打就潰?他以前始終不明白這一點,但是在這個時候,他似乎明白了什麽。一名受傷的同伴在他的身邊倒下,他紅著眼睛厲聲嘶道:“起來,跟我上!”長槍如龍,刺穿一名敵人,在他的身邊,那人掙紮著拿起手中的刀,同樣暴吼一聲,再一次衝向這些該死的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