濘州的那場雨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一直進了七月才停。

雨季算過了,氣溫一路飆升,每天都是三十七八度的高溫。

豆豆幼兒園放暑假了,但梁楨忙,也不能一直把他放在芙蓉苑,所以又在住處附近給他報了個全托班。

那天剛去全托班報完名,付了錢,從機構出來。

快要中午了,梁楨打算帶豆豆在外麵吃頓午飯。

"想吃什麽?"

豆豆支著小腦袋想了想:"好像很久沒有吃芝蘭婆婆包的小餛鈍了。"

梁楨愣了下神,半餉,"想吃了?"

"嗯,你帶我去芝蘭婆婆那裏?"

芝蘭小館開在以前濘州一中舊址對麵的巷子裏,梁楨過去還有段距離,但為了滿足豆豆這個小願望,大中午帶他倒地鐵趕過去。

到那差不多剛好飯點,撩開厚重的塑料門簾,裏麵一個客人都沒有,倒是靠牆一張桌上趴了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穿著背心褲衩。

梁楨走過去問,"你媽呢?"

小男孩抬起頭。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睛眯了下,待看清梁楨之後朝裏頭喊:"媽,有客人!"

"誒,來了來了!"

後廚急匆匆跑出來一個婦人,條紋襯衣,灰色圍裙,半舊褲子。身材有點偏瘦,手裏還拿了根擀麵杖,見到梁楨和豆豆後笑容滿溢。

"小梁啊,來來來,快坐!"她拉了兩把椅子,又是倒水又是拿碗碟,問:"今天怎麽會想到過來?"

梁楨笑了笑:"是豆豆想你包的小餛鈍了。"

"是嘛!"婦人摸了把豆豆的腦袋。"那芝蘭婆婆一會兒去給你下一大碗,再擱兩勺你最喜歡吃的小蝦米好不好?"

"好!"豆豆樂得大喊。

婦人又問梁楨:"你呢,也吃餛鈍?"

梁楨:"換點別的吧。"

"手擀麵吃不?我剛擀出來的,行的話給你下一碗。"

"好,我都可以!"

"得嘞,那你們先坐一會兒,我這就給你們去做。"

婦人拿了擀麵杖往廚房走,經過那小男孩身邊的時候重重拍了下桌子,後者嚇得一個咯噔從椅子上跳起來。

"叫你做作業怎麽又趴桌上睡著了?"

男孩撇著嘴,抹了下嘴邊的哈喇子,不情不願地坐下來繼續做題。

大概是婦人的凶悍嚇到了豆豆,小家夥撅著屁股湊過來,在梁楨邊上偷偷說:"芝蘭婆婆今天好凶哦。"

梁楨笑了笑,替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等的空隙她環顧四周,其實來了已經無數趟了,但每次來還是喜歡四處看看。

很小的一家店麵,擺了大概有七八張桌子,牆上貼了幾張KT板,板子上印著店裏可以供應的吃食,大部分都是麵食,餃子,餛飩,手擀麵之類,另外也做簡單的菜,都以家常小炒為主,種類並不多。

再往裏就是一張掉了漆的收銀台,收銀台旁邊是兩台立式冰櫃,一台冰櫃專門用來冰鎮飲料酒水,另外一台裝了些需要冷藏的食材。

總之就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飯館,跟街頭巷尾那些成千上萬的小飯館沒什麽兩樣,但梁楨就是覺得這裏的東西好吃,隔段時間就會過來吃頓飯。

小男孩又趴在作業本上睡著了,呼呼打著輕鼾。

"媽媽,好熱!"豆豆有點坐不住了,屁股在椅子上動來動去。

梁楨拿了濕巾出來給他擦了幾遍汗。

"忍忍!"

但說實話確實有點難忍啊,畢竟是三十八度的高溫,又是晌午,逼仄的小店裏就靠牆上兩隻掛扇送點風,可這天氣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壓根不管用。

"熱吧?"

這時婦人端了碗小餛飩出來,先擱梁楨麵前,"當心燙,等涼了再喂孩子吃!"完了去收銀台抽屜裏拿了遙控器,"滴"地一聲打開了牆角的空調。

梁楨愣了下,空調上分明貼著一張紙呢,上麵白底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空調已壞,等待維修!"

"不是壞了麽?"

"沒壞,就是平時不想開,電費太貴了。想著能省一點是一點。"話剛說完空調就開始運行起來,絲絲涼風吹在臉上倒像是終於讓人緩出一口氣。

婦人把遙控器擱桌上,自己撩起圍裙在額頭上抹了把。

"手擀麵馬上好,你先喂孩子吃餛鈍。"說完轉身又往廚房去,梁楨看到她後背的襯衣已經被汗浸濕。

她轉過來往下沉沉壓了一口氣。

很快婦人又端了一碗麵出來,見梁楨正站在桌子旁邊翻開小男孩的作業本。

"錯了很多啊!"

"是啊兔崽子,念書不花心思。成天隻知道玩遊戲,他爸也不管,行了你過來吃飯吧。"

梁楨把作業本放下,坐回之前的椅子。

豆豆已經小半碗餛鈍下去。

梁楨拿筷子嚐了口麵條。

婦人:"怎麽樣?"

梁楨:"很好吃!"

"是吧?我往裏麵擱了點香油和辣子,以為你要吃不慣!"

梁楨又嚐了一口,其實她吃不了辣椒,麵也偏油膩,可是有時候執念如此。

"沒有,真的挺好吃!"

"好吃就行,哦對了,上次你過來打包了一份粥,喝了嗎?味道怎麽樣?"

梁楨怔了怔。

那粥是之前打包了帶去鍾聿那邊的,本想給他當早飯,結果兩人最後鬧了個不歡而散。

"喝了。也不錯。"

"你這孩子,怎麽什麽你都說不錯啊。"

"是真的不錯。"

"不過我那粥賣得確實還行,一個早上可以出掉幾十碗,再弄點茶葉蛋玉米之類,最近生意還湊合。"

梁楨:"那你以後打算是專門做早點生意了?"

婦人抹了把汗,幹脆拉了椅子坐到梁楨邊上。

"哪能喲,光靠早飯也掙不了幾個錢,但你也看到了,大中午也沒幾個客人,以前一中還在的時候倒還行,可現在一中搬去新校區了,前麵又要拆遷,生意越來越冷清,所以隻能湊合著每樣都弄點。"

言下之意是一日三餐都賣。

"這樣豈不是會很辛苦?"

"辛苦倒不怕。隻要能掙著錢,可現在生意是真的越來越難做,再這樣下去恐怕遲早得關門!"

婦人額頭有汗往下滴,她拿手擦了下,灰暗無光的眸子藏了起來,映入梁楨視線的是一雙粗糙無比的手。

這雙手成日磨麵搓團,洗菜洗碗。日複一日的辛勞不光在她臉上留下了歲月的痕跡,連著每個眼神,每句話,甚至每一寸筋骨都充斥著疲憊感。

這是一個被生活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的女人。

"小飛爸爸呢?"

小飛就是趴那睡著的男孩。

"他爸?"婦人嗬了聲,"他爸能安安分分不來吸我的血就阿彌陀佛了,其他根本指望不上。"

梁楨聽完低了下頭,感覺心口被堵得慌。

片刻之後她又問:"小飛爸爸最近還跟你動手嗎?"

"好點了。前陣子喝多了小中風,在醫院住了一陣,上周剛出院,還躺家裏呢,想跟我動手估計都沒那力氣。"

女人說到後麵居然還能笑,不知是樂觀堅韌還是生活的絕望讓她徹底失去了掙紮的勇氣。

梁楨:"如果他再打你,記得找警察或者居委會幫忙,千萬不要忍氣吞聲,但若他在氣頭上,也別硬碰硬,有家暴傾向的人沒有理智,真惹惱了還是你沾下風!"

婦人苦澀笑笑:"這個我懂,我打不過他,真要把他惹毛了吃虧的還是我,再說就算為了小飛我也得忍。"她說著又轉過去看了眼趴桌上睡著的男孩子。

在一次次經曆生活的壓力,磨難,甚至家暴之後,她心裏想的卻是自己的孩子。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這句話正合適用在這個婦人身上。

梁楨苦澀發笑,"對,你得忍,起碼忍到把小飛撫養成人,因為這是你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

婦人怔了怔,大抵是看到梁楨眼中似在克製的某種情緒,有片刻恍神,可轉念一想,自己這些負麵情緒也不該跟一個客人傾吐。盡管這個客人已經在她這裏吃了七八年飯。

"那什麽?"婦人卷著圍裙站起來,"盡跟你在這拉家常了,我後麵廚房還有事忙,你趕快吃吧,麵都要坨了。"

婦人擦了擦手往廚房走,路過小男孩身邊的時候又猛地踹了下桌腿。

"睡睡睡,明年就要中考了,你這點分數是不是打算直接念個技校就算完?"

小男孩被踹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左右看了看,婦人已經揭開簾子進後廚又開始忙。

豆豆倒被嚇了個激靈,眼珠子咕嚕嚕轉了轉,將嘴裏塞的一隻餛鈍咽下去。

"媽媽,媽媽?"他搖著梁楨的手臂。

梁楨迅速別過頭去用手指撚了下眼角,轉過來時已經恢複平靜。

"嗯?怎麽了?"

"芝蘭婆婆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凶!"

"??"

????

顧秋池在畫紙上落下最後一筆,窗外夕陽剛好落山。

她覺得這真是一片極美的景致,包括眼前自己剛完成的畫作,她對之十分滿意。

得,必須去找那個人分享。

於是她把畫從架子上拆了下來,卷好裝進畫筒。穿上外套戴好頭盔,風風火火就往郊外趕。

一路風馳電掣,二十分鍾後進了一條破破爛爛的巷子,車子繼續行進,熟練地在猶如迷宮般的小巷裏穿來穿去,最終停在一棟樓門口。

她背著畫筒喊門,可喊了半天也沒人應,倒是對麵樓裏冒了顆腦袋出來。

"別喊了,沒人!"

顧秋池回頭一看,抓著牌滿頭卷發棒的中年女人正是這樓的房東。

她立即換了副笑麵孔,"袁大頭出門了啊?"

"沒出門,搬了!"

"搬了?"

"對,欠了我三個月房租不給,還留著他過年嗎?上周就被我掃地出門了!"

"??"

不過房東太太也不是善人,顧秋池盡量表示理解,又問:"他搬去哪了?"

"這我哪知道,你不是他學生嗎,不會自己問?"

顧秋池還想再問什麽,房東太太"砰"地一聲合了窗。

真是,簡直太勢力!

顧秋池氣得從地上撿了塊石子就朝二樓窗戶扔,可惜沒扔中。

她這才想起來要打個電話問問,可是號碼撥過去,聽筒裏傳來標準化的係統聲:"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冊那!

她抬腿就朝鐵門狠狠踹了腳:"袁大頭你個王八蛋!"

這邊剛踹完,二樓那顆花卷腦袋又冒了出來,"死丫頭你再給我踹下試試!"

顧秋池正在氣頭上。

"踹就踹,踹了你又能把我怎樣!"她瞬間化身"問題少女",對著鐵門狠狠又是兩腳,氣得房東太太差點直接從二樓跳下來。

"死丫頭,有種在那等著,別跑!"

眼看房東太太扔了牌從二樓追下來,不跑就是王八蛋。

顧秋池迅速跨上車,卷著油門就往巷口衝,一路飛奔回市裏,趁著等紅燈的空檔又給鍾聿打了電話,可語音提示對方關機。

媽的一個關機一個消失,都特麽合起夥來要讓她寂寞而亡麽!

顧秋池渾身都是氣,卷著油門在十字路口拐了個方向,一路殺到鍾聿呆的小區,把車隨便扔門口,上樓,也懶得敲門了,反正知道密碼,直接摁了進去。

"艸,停屍間啊,冷氣開這麽低!"

顧秋池從悶熱的外麵進來,猛地遭遇強冷空氣,雞婆疙瘩都掉了一地,不僅如此,屋裏還沒開燈。

那會兒已經到晚上了,連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整個就是黑漆漆。

"喂,有人嗎?"

顧秋池喊了聲,空****的屋裏連個回聲都沒有,她當即斷定家裏沒人,重新拿起畫筒準備出去。

突然,"咚"一聲。

"誰?誰在那裏!"

客廳那邊似乎有動靜,顧秋池把畫筒死死抱住,她想著必要的時候也能當武器,再斜身貼著牆往客廳那頭移,一直移到靠沙發的地方,隻見茶幾旁邊的地毯上有東西動來動去。

光線實在太暗了,她也分辨不出,但秉承敵動我不動的原則,顧秋池杵那不出聲。

這時地毯上的東西突然豎了起來。

"臥槽,你他媽在家怎麽不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