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楨敲了好幾聲才聽到裏頭傳出來一點動靜,踢踏踢踏,像是鞋子拖在地板上的聲音,隨後門被打開了,一穿了花色睡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內。

“誰啊大晚上的來敲門……”不耐煩的話音還沒落,對方抬頭,卻一下愣在當場,”你……你哪位啊?”

梁楨保持微笑,“郭總您好,我是小梁,月中跟您聯係過兩次。”

郭富強在腦子裏搜索關於“小梁”的訊息,驚訝問:“你是鍾聿那什麽……那什麽前妻?”

……

梁楨在郭富強屋裏“強行”留了兩個多小時,回自己房間已經快淩晨了,洗漱換衣,渾渾噩噩睡了幾個小時,又被廟裏做早課的晨鍾吵醒,她在陌生的地方睡不好,加上心事又重,數度嚐試還是沒能再入睡,幹脆披了衣服起身。

給香客住的房間在寺廟的後院,中間隔了兩座偏殿和院子。

此時不過淩晨四點多,天色才蒙蒙亮,她循著誦經聲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前院大殿,大殿內燈火通亮,數十個和尚麵向殿內正中央的佛像盤腿而坐,身前一人一個木魚,誦經聲和木魚聲此起彼伏。場麵雖稱不上壯觀,但也著實令梁楨內心一顫。

她並不是信佛之人,可嫋嫋的梵音似乎真的能有靜人心脾的能力。

梁楨在外麵站了一會兒,壓著步子走進去。

最後一排角落有個落單的蒲團,大概是哪個小和尚偷懶沒起來做早課,梁楨便將蒲團拖到一邊,盤腿坐了上去。

她不會念經,也沒有木魚可敲,但手掌合十眼睛一閉也能感受到虔誠。

梁楨就跟著那些和尚跪在那,安安靜靜地聽完了整卷經。

“……所謂地獄餓鬼畜生盲聾喑啞,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大小諸橫同時解脫,賊難兵難王難獄難,風火水難饑渴貧窮應念銷散……”

後來她才知道那天廟裏早課的經文名字——《楞嚴咒》。

早課時間並不長,差不多一刻多鍾,梁楨起身時殿外已經亮起來了,廟裏景致很好,她內心難得獲得片刻清淨,但後來她聊起這段,用一種頗為自嘲的口氣告訴對方,“我那時候肯定已經無助到極點了,不然不會將希望寄托到神明身上。”

她如此倔的一個人,向來信自己不信命,可那時候卻願意坐在菩薩前麵聽一群和尚誦經。

外人看到的都是她的手段,心機和利己,卻又有誰能站在她的立場替她想一想?

然而清靜的時光也隻是暫時性的,短暫逃離之後梁楨不得不又一頭紮入現實中。

B市這邊的事辦得還算順利,她訂了中午的航班回濘州,梁楨剛出機場就接到了陸青的電話。

“您到濘州了?”那邊陸青的聲音聽上去還是有些啞澀,但相對前幾天來說已經好了很多。

“剛落地,有事嗎?”

“那什麽……您現在能不能來醫院一趟?”陸青支支吾吾,旁邊還伴隨著有人說話的聲音,這個點陸青應該在醫院守著,但聽動靜不像是醫生或者護工。

“好,我大概一小時之後到。”

梁楨掛了電話,心裏有不詳的預感,果然幾分鍾後陸青給她來了條微信。

“楊總和另外幾個股東來醫院了,指名要見您。”

楊總是之前一直保持中立態度的元老,年輕時就跟在鍾壽成身邊,算是鍾壽成的左膀右臂,這次鍾聿出事之後他第一時間趕到醫院探望,當時還在病房抹了眼淚,突然點名要見她,為何事?

一小時後司機載著她抵達醫院,梁楨直奔病房,可裏頭隻有護工跟陸青兩個人。

陸青在外間沙發上辦公,見她進來趕緊擱下電腦站起來。

”人呢?”梁楨問。

陸青推了下鏡框,“走了,說有其他事,但約您三點左右去公司一趟。”

梁楨雖有鍾氏的股份,但在公司並沒任何職務,所以不能算是鍾氏的人,這會兒突然讓她去公司,不用想就知道準沒好事,但梁楨還是得去。

臨走前陸青還不放心。

”要不我陪您一起過去吧?”

“不用,你在醫院幫我守一下,再說你這幾天不是請了病假嘛,跟我去算怎麽回事。”

“可楊總他們……”

“嗯?”

“我看他們剛才過來的時候麵色不善,恐怕得找您麻煩!”

“沒事。”梁楨回頭又看了眼病房,“最糟糕的都在眼前了,還能再壞到哪裏去?”

梁楨駕車去了鍾氏。

大概是一早有人交代好了,她剛走進大廳就有人迎上來,是個身材高挑衣著時髦的年輕女郎,自我介紹說是鍾聿的秘書。

“梁小姐,楊總他們都已經到了,在會議室等,我帶您過去。”

小秘書一路熱情指引,把梁楨帶到會議室門口,敲了兩下門。

裏頭有人說了句“請進!”

梁楨自己推開門,以為隻是楊樹卿一個人,可抬頭卻見會議桌四周坐了烏泱泱一圈人,除了楊樹卿和另外幾個董事之外,蔣玉伯也在其中,剩下幾個都是生麵孔。

後來梁楨回憶那場所謂的“談話”,其實壓根就是警告和審問。

”老鍾走的時候把公司交給阿聿,即便當時阿聿資曆不足我也始終站在他那一邊支持,畢竟鍾氏是鍾家的產業,子承父業是天經地義的事,現在很不幸阿聿出了意外,可能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你能從國外回來看一眼也算是情分,但別的最好就別想了。”

“暫且先不說你跟阿聿已經離婚了,早就不算鍾家人,就我們這的規矩也輪不到你一個女人來插手。”

“姑念你給鍾家生了個兒子,這是你的功勞也是你的福分,但你萬萬別想利用孩子再來謀算鍾家別的東西!哪天我閉眼看不到也就算了,但隻要我楊樹卿活一天,鍾氏當家作主這種事還萬萬輪不到你一個外人!”

楊樹卿是鍾氏老一輩元老,在公司聲望很高,同時也有些倚老賣老,但他攻擊梁楨的每一個點又都沒問題。

以梁楨目前的身份確實沒立場來幹涉鍾氏任何事情,可是她若不幹涉,公司最終肯定會全部落到蔣家手裏,但礙於利弊關係,她又沒法把中間的事直接挑明。

“楊伯父,您要這麽說肯定是對我產生了誤會,我這次回來單純隻是為了鍾聿,幹涉公司的事也是為公司的長遠利益著想,但絕對不像外界傳的那樣有其他居心。”梁楨隻能竭力解釋,可是這些蒼白的語言在此時完全無力,更何況還有蔣玉伯在旁邊推波助瀾。

“小梁,豆豆還小,你要為他多謀點東西也正常,我本人完全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你也不能做得太過分不是?”蔣玉伯似笑非笑地盯著梁楨,“再說你從鍾家拿到的也不少了吧?老爺子走前給你留了股份,年前你跟阿聿鬧離婚,阿聿大度直接給了你一棟樓,當時為這事我記得楊老是不是還跟他爭過一回?”

楊樹卿在旁邊接話,“對,不光我,其他幾個股東都不同意。”

旁邊坐著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另外幾個股東紛紛點頭表示讚同。

蔣玉伯歎口氣:“結婚一年就張口要一棟樓,到底是你太貪心還是把鍾氏都當冤大頭?不過畢竟是鍾家的產業,隻能當阿聿年輕不懂事,給就給了,可萬萬沒想到你還有這麽大野心,居然想著趁阿聿昏迷的時候來搶家產?”

“是啊,簡直居心叵測,不可理喻!”

“還跟她廢什麽話呢,之前讓律師準備的東西呢?”

“……介於梁楨女士跟鍾聿先生已經解除姻關係,原則上梁楨女士不得再幹涉鍾氏日常事務和運營,但梁楨女士跟鍾先生育有一子,鍾星河係鍾先生唯一子嗣,所以一旦鍾先生被判定為植物人,其子鍾星河將是鍾氏唯一的法定繼承人,不過鍾星河目前尚未滿十八周歲,沒有能力履行公司管理責任,在此成年之前,考慮到公司發展,現股東和董事會決定另擇合適人選代為管理,但在此之前需要梁女士簽署一份承諾書,承諾作為鍾星河的法定監護人,不得幹預公司管理。”

律師那邊推過來幾張紙,上麵已經列請了承諾書的內容。

梁楨從小在山裏長大,童年不幸,後來跟著梁波來到濘州,嚐盡了世態炎涼,自以為已經將人心和人性看得明明白白,可這一刻被困在這間小小的會議室內,眼前是一群西裝革履的狼,用一種他們自認為高尚實則齷齪卑鄙的方式逼她簽下這份協議,她才方知自己此前還是過於天真。

刻那一刻她難過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因為心疼鍾聿,心疼他此前一年時間是如何麵對這群人的,又是如何一步步與之抗爭守住他父親留給他的公司。

他那會兒一定很艱難吧,也像她此時這般腹背受敵,可是他還是熬出來了,用半年時間讓所有人改觀。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他此時應該安安穩穩地坐在這棟大廈的頂樓上。

不,還不是意外,是陰謀,是謀殺,是有人害死了他父親還要取他性命。

”梁女士?”對麵一律師拿筆敲了敲桌上的紙,“麻煩你在這裏簽字。”

梁楨思緒歸攏,掃了眼麵前的承諾書,看都沒看一眼,拿過來直接撕成兩半。

”你……”楊樹卿瞪著眼睛怒視,“你這什麽意思?”

梁楨將紙撕成碎片扔在桌上。

“楊伯父,我敬您是長輩,之前又幫過鍾聿,所以姑且還願意叫您一聲伯父,但如果您非要走到這一步,那我隻能說聲抱歉了。”說完她張開雙臂撐在桌子上,麵向剛才給她遞承諾書的律師。

”您不說我可能還不知道,但經您這麽一提點我倒有些眉目了,如果說我兒子鍾星河是鍾氏的唯一繼承人,那我作為他的母親,監護人,在他未滿十八歲之前應該也能替他行使權利,所以在公司管理權這一條上,我應該還有餘地再爭一爭。”

不知是梁楨說的話過於駭人,還是她當時的氣場太強,總之話一說完,整個會議室就沸騰了,幾個年長的股東被氣得不行,特別是楊樹卿,要不是隔著桌子恐怕要過來教訓梁楨。

梁楨手指微微收緊,被逼到這份上她已經沒有退路了,即便是硬撐也得撐到底。

“抱歉,晚上鍾聿還有一個檢查,我還得回醫院一趟,後續事宜我會讓我的律師更進。”她不怒不笑,朝在座所有人微微鞠了個躬,轉身就走出了會議室。

人一出來後麵就炸開了鍋,甚至聽到幾句咒罵聲。

“還真是山裏飛出來的野雞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混賬,混賬!”

“……”

“……”

梁楨在一堆罵聲和異樣的目光中出了鍾氏大廈,直到坐到車內才發現手心裏都是汗,身子也顫得不行。

縱然平時堅強堅韌,但到底沒有三頭六臂,麵對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大佬她還是沒辦法做到穩穩當當。

此後兩天關於“鍾聿前妻回來謀奪家產”的流言持續發酵,下麵鍵盤俠都罵得很難聽,梁楨也不知道這些留言中有多少是將氏買的水軍,但乍一看心裏總還是會不舒服,不過倒沒影響她的行動力。

第二天她便讓陸青找了個律師,就關於繼承法這一項了解了一些情況,但她不可能真的跟那幫老東西打官司,要打也肯定打不贏。

另一方麵網上開始傳出“蔣燁作為鍾聿親侄將在他昏迷期間代為行使公司管理權”的流言開始四散。

梁楨試圖嚐試聯係鍾盈,可是對方的手機一直打不通,登門拜訪,家裏保姆說她不在國內,正在洲域度假旅行。

姑且不說鍾盈是否真的在洲域,但起碼有一點梁楨可以肯定——她不想出麵,更不想被牽扯進來。

誰都有立場逃避,畢竟如今的鍾氏就如刀山火海,正常人都不會願意被卷到漩渦裏去。

眼看著股東大會一天一天接近,支持蔣燁的呼聲已經達到了頂峰。

梁楨晚上給鍾盈擦身,他腹部包紮傷口的紗布已經拆除了,露出猙獰醜陋的針腳,足足十多公分,與下方幾年前那道舊疤幾乎要連到一起。

一刀加一槍,還有老爺子一條命,梁楨擰著毛巾坐在床邊喘氣……

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蔣家逍遙法外,還要霸占鍾氏。

唐曜森在家裏加完班,洗好澡,正準備休息,聽到樓下門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