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楨到醫院快中午了,大門口徘徊了很多記者,保安不讓他們進去,可阻止不了他們結隊在門口等。

這時不得不欽佩現如今媒體人的愛崗敬業精神,大過年的不用回家團聚,都扛著攝影機錄音筆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地站在寒風雪地裏等。

有些已經在這邊等了一宿,如此執著地擱這耗著,梁楨當然知道他們在等什麽,可是轉念一想,這世間到底有多荒蕪啊,鍾壽成大抵也想不到,他人生最後一站路,除了家人之外,病房外還有很多人在等著他咽氣。

"誒,那不是鍾壽成媳婦嗎?"記者裏麵不知道誰喊了聲,梁楨一下成為眾矢之的。

她當時剛走到大樓台階上,記者一哄而上。

梁楨想逃已經來不及,被團團圍在中間,錄音筆,手機,相機,全部一樣樣湊到她麵前,各種刁鑽棘手的問題迎麵而來。

梁楨自跟鍾聿結婚之後始終低調,幾乎不參加任何公開活動。一部分是來源於她性格裏的"孤僻",潛意識裏不太喜歡熱鬧的場合,另一部分大概是對媒體沒什麽好感,早前她跟唐曜森的事,包括豆豆身份沒公開之前網上對她的一些誤解,直至到現在,媒體對她都不甚友好,所以梁楨對這幫記者有一種莫名的排斥甚至恐懼。

記者的問題她一個都回答不上。也不想回答,所以始終緊閉雙唇,埋頭往裏擠,可是越排斥記者越積極。

要知道他們在這裏熬了一夜,挨凍受餓的,好不容易等到有鍾家人出現,不榨出點東西怎麽對得起自己大過年在醫院苦守的決心,以至於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

梁楨掙脫不開也逃不掉。推推搡搡之間幾次差點都要被擠得摔倒。

頻繁跳動得閃光燈下,臉上的表情從各個角度被記錄,情緒也會被異常放大,包括緊張和排斥。

就在梁楨覺得腦袋快要被炸掉的時候,手臂突然被誰抓了一把,有人從外圍擠進來,一手捏住梁楨的手腕把她往身邊拉,一手撐起來隔空擋在她身後。

"跟我走!"

梁楨聽到聲音,猛地震了下。

她轉身看了眼,一臉陰沉的唐曜森站在她身後。

"你?"

"先走!"

他用手臂護住梁楨,以絕對的身高優勢帶她衝出記者的包圍圈。

"唐曜森?"

"剛才那人是唐曜森吧?"

一頓混亂中,總算有人認出來護著梁楨突圍的人是誰了,這下可好,像是惡狼嗅到了腥味,記者更興奮了,舉著手裏的工具又要衝過去,好在有保安衝了過來,大概也是看事情快要失控,半推半拽地把記者都擋在了門外。

人群裏麵有人罵娘,不服氣甚至不甘心,紛紛舉著手機相機和攝影機對著裏麵即將消失的兩人背影狂拍一通。

梁楨跟著唐曜森一口氣進了電梯,有些喘,還有些狼狽。

電梯上行,她微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剛想開口,樓層到了,門打開,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見幾個醫生和護士急匆匆地往ICU方向跑,梁楨頓了下,心下不妙,什麽都顧不上了,也趕緊跟著跑,一直跑到ICU門口,果然見醫生和護士往裏衝。

門口鍾盈扶著蔣玉茭跟在後麵,也想進去,卻被護士全部攔在門外。

"家屬配合一下,請在外麵等。"

ICU的門當即被關上,窗戶裏麵的簾子也合了起來,蔣玉茭先是有些茫然地站在那,繼而轉過身來,一下撲倒在鍾盈肩上開始哭。

自老爺子入院以來,一向冷靜淡然的鍾老太太幾乎日日浸在眼淚裏,梁楨看了不免唏噓。

此時鍾盈也看到跟過來的唐曜森了,臉色明顯僵了下,但礙於場合,兩人並沒打招呼。

鍾聿呢?

梁楨這才發現,一直守在走廊的鍾聿並不在,她轉過身,有人從走廊另一頭過來。

鍾聿先是看了眼ICU門上亮的燈,繼而看向梁楨,以及她身後不遠處站的唐曜森,眸光在一片死寂的氣氛中動了動,隨之以極平靜的口吻問:"怎麽了?"

梁楨剛想回答,旁邊鍾盈搶先說了句:"血壓突然下降,在搶救。"

鍾聿眸色似乎也是一樣的茫然。"不是一直都挺正常嗎,怎麽突然又要搶救?"

鍾盈:"這我哪知道,你得去問醫生!"

鍾聿:"那我去問醫生。"

他扭頭還真往電梯方向走,梁楨愣了兩秒,趕緊追過去。

"醫生都在裏麵搶救,你去哪裏問醫生?"

"你別衝動,還是在門口等吧。"

她一路追著鍾聿,可是他腿長。步子快,梁楨追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快要追上了,梁楨從後麵想拉他一把,可是手一碰到他就猛地甩開,梁楨都沒防備,被他甩得往旁邊踉蹌了半步,好在旁邊有牆,她扶了把,剛勉強站穩,抬頭見鍾聿又往前走,以更大的步子。

他仿佛跟誰賭氣似的,梁楨心裏也窩了火氣,追上去兩步,開口就衝他吼:"你這樣能改變什麽,有意思嗎?還是你覺得??鍾聿。鍾聿?"

她話還沒說完,前麵原本快步疾走的男人突然往旁邊倒。

梁楨腦子裏懵了下,好在離他近,拽了把,可是鍾聿人高馬大,她壓根拽不住,最後不得不跟著他一同跌坐到地上。

"鍾聿!鍾聿!"

她摟住人喊了兩聲,沒反應。

"有沒有人?來個人,醫生,醫生??"

那是新年初二上午,鍾壽成在ICU搶救,鍾聿暈在門口的走廊。

人醒過來已經是大半個小時之後,樓上普通病房。

梁楨本來正站在窗前接電話,聽到身後有動靜,她轉過身,見鍾聿不知何時爬了起來。正在撕自己手背上固定輸液針的膠布。

"你幹什麽!"

梁楨掐了通話快步走過去,想製止,但還是晚了一步,他自己拔掉針頭揭了被子下床,可腳下無力,剛落地又整個跌坐了回去。

梁楨氣得要命,衝過去把他摁住。

"你幹什麽,不要命了?"

鍾聿坐在床沿甩了下肩膀。沒甩開,頂著粱楨的勁想要站起來。

他要站,梁楨偏不允許,按住他的肩非要讓他坐在**,兩人如此反複數次,最後還是梁楨先受不了。

她可以理解鍾聿此時的心情,甚至可以理解他的言行舉止,就像個撒氣的孩子一樣。不說話,不吭聲,隻用行動來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抗議,可他終究已經不是孩子了啊。

"你鬧夠了沒有?"梁楨猛地吼出來。

大概是音量和口氣都超出平時水平,被她摁在那的男人抬了下頭。

自鍾壽成入院以來他已經在這熬了兩個通宵,四十多個小時,沒怎麽合眼,也沒吃什麽東西,此時胡子拉紮,眼裏都是紅血絲,憔悴得不成樣子。

梁楨覺得心裏堵得慌,她落在鍾聿肩膀的手不禁又重了幾分,可是出來的聲音還是不能克製地軟了。

"我知道你難過,誰不難過?但是現在難過沒有用。"

到這種時候,悲傷的情緒隻會令人變得懦弱,不堪一擊。

梁楨頓了口氣,"剛才我已經打電話問過鍾叔了,你父親已經搶救過來,暫時沒事,我知道你擔心他,但你現在自己也很虛弱,就算真要去看,起碼也要把這瓶點滴掛完。"

剛才鍾聿突然在走廊暈倒,是因為低血糖加上極度緊張和疲倦,這種事可大可小,醫生要求他必須臥床休息。

梁楨見鍾聿似乎並沒排斥,手臂用了點力,把人又往後推了點。

她握住鍾聿有些涼的手,指端捏了下,剛才紮針的地方還在冒血珠子,她從包裏掏出一張紙巾蓋在上麵。

"自己摁住,我去叫醫生過來。重新給你紮一陣。"

春節期間醫院的護士很少,人手嚴重不足,所以摁病房的呼叫鈴根本沒用,梁楨不得不去外麵護士台叫人,可是等她帶了護士回來,病房裏已經空無一人,掉下來的輸液軟管一直掛到地上,被窗口的風一吹,左右搖晃。

"抱歉,可能是去洗手間了。"

梁楨剛要出去找人,兜裏手機響,她接通。

"少奶奶,老爺要見小少爺。"

鍾泉的電話,梁楨愣了下,拋下那個護士就往樓下跑,一直跑到ICU門口,鍾盈,蔣玉茭,唐曜森都站在門口,唯獨鍾泉獨自坐長椅上,剛經過一輪搶救,所以ICU窗口的簾子是拉上的,門也關著,誰也不看清裏麵什麽情形。但她可以百分百確定,鍾聿在裏麵。

梁楨可以感覺得出走廊上的氣氛,在沉寂與悲痛之間,似乎還藏了點劍拔弩張。

剛好旁邊有個護士正在登記什麽單子,梁楨走過去問:"病人現在什麽情況?"

護士看了眼四周,鍾壽成這種人物住在醫院,配備的醫護人員都是最一流的,除了本質業務能力之外,情商智商也都不會差到哪裏去,所以說什麽話都會掂量著回答。

那名小護士說:"鍾老先生醒了,要見小鍾先生。"

小鍾先生即是鍾聿。

"醒了?"

"對,醒了。"小護士說完就拿了東西走了,不願意再多說一句話。

梁楨當即心口一沉。

鍾壽成入院兩天,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迷狀態,中間就算清醒,也隻是彈了下眼皮,根本無法說話,可現在卻要見這個要見那個,代表什麽?

梁楨不願意往某個方麵響,她走至鍾泉麵前,"鍾叔,你安排人去接豆豆了?"

鍾泉目光始終定在ICU的方向,嘴巴張了下,"不出意外的話,現在應該快接到了。"

梁楨背過身給沈阿姨發微信,特意看了眼時間,那是初二下午一點左右,外麵積雪未化,陽光燦爛。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到後麵蔣玉茭也站不住了,被鍾盈扶著坐到了椅子上。

唐曜森抱手而立,後背靠著牆。

梁楨接到沈阿姨的微信,說已經出發,正在往醫院趕的路上。

一點二十分左右,ICU的門開了,滿眼猩紅的鍾聿從裏麵出來,看了眼站門口的唐曜森,"我爸叫你進去!"

唐曜森大概沒想到這會兒老爺子會想見他,著實愣了下,但也並沒多問,從鍾聿旁邊擦過,進了病房。

唐曜森一進去,鍾盈就有些繃不住了,起身開始在走廊裏來回踱步子。

又是漫長的一輪等待,不過唐曜森在裏麵呆的時間並不久,前後不過幾分鍾吧,他出來,視線在幾張麵孔中轉了一圈,最後定格在梁楨臉上。

"爸?老爺子叫你進去。"

梁楨委實一怔,論來論去怎麽也輪不到她啊?

"你確定我爸叫的是她?"鍾盈到底還是沒坐住,衝過來問。

唐曜森點頭確認,又看向梁楨:"別浪費時間,快進去吧。"

梁楨看了眼鍾盈,最終還是推門進了ICU。

不大的一間房,窄窄的床,床四周裝滿了各種儀器,鍾壽成就躺在那張**,口鼻上蓋著氧氣罩,但依舊避免不了呼吸粗重。

略顯逼仄的重症病房裏,鍾壽成一聲急過一聲的喘氣顯得尤為明顯。

梁楨想到很多年前梁波去世時的場景,消毒水,呼吸機,監護儀,還有各種認識不認識的管子,原來每個人在醫院的最後一程都大同小異。

她突然就不敢往前走了,好像再多走一步,有些事就會被證實,可是**的老人突然抬了下手臂,似在衝梁楨招手:"過來?過?過來??"

梁楨手心冒汗,她暫且不想去糾結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如何還能做到如此,但條件反射,還是乖乖地走了過去。

盡管做了心理準備,但看到人時梁楨還是嚇了一跳。

她對鍾壽成的記憶還停留在除夕前夜媒體拍的那張照片上,老爺子一身黑色症狀,即便拄著拐杖步入會場,但氣勢和氣度並沒消減幾分,再往前就是那次帶豆豆去南樓吃飯,盡管因為身體原因他臉色不好,可也不至於消瘦成這樣。

眼前**的人,麵如死灰,雙顴凸起,若不是因為一口又一口吃力地呼吸,將白霧噴在氧氣罩上,梁楨都要懷疑他是不是還活著。

"爸?"經過一番心理鬥爭,梁楨總算喊出了第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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