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簡單寒暄,直接進入正題。

"我提前過來把情況摸了一遍,也跟辦案民警聯係過了,目前確認傷者已經死亡,肇事司機的血液報告顯示酒後駕車,對方家屬不肯私了,一口咬定會起訴,如果酒後駕車造成傷亡,罪名成立,原則上來說需要承擔刑事責任,所以希望你們家屬有個心理準備。"

劉律師作風簡明,不拖泥帶水,上來就把情況跟梁楨陳述了一遍。

梁楨也知道酒後駕車造人死亡肯定要負刑事責任,這是常識。

"劉律師,這種情況會判幾年?"

"這個不好說。需要視情節而定,您舅舅這情況??"劉律師略微想了想,"一到三年不等吧,畢竟隻是酒駕,不是醉駕。所以量刑而言還是有點區別。"

梁楨又用手掌刮了下手臂,考慮了片刻,問:"一定會被判刑嗎?"

這其實是個很愚蠢的問題,但劉律師懂她的意思。

"原則來說是這樣,但凡事總有意外嘛。況且我聯係過交警那邊了,當時死者逆行,但從這點來說您舅舅也並不是全責,所以隻要對方家屬願意私了,不一定非要鬧到官司,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您舅舅手術成功,最後可以安然度過危險期。"

梁楨低頭看著腳下的暗影,他們當時就站在住院樓的大廳,淩晨四五點的光井,大廳還沒什麽人,四周空****,十一月的氣溫卻已經冷得有點骨頭酸。

上半夜那通電話隻說陳興勇進了手術室,傷勢嚴重,可梁楨剛才去找ICU的護士了解了一點情況,其實剛送來的時候就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盡管手術還算成功,但人最終能恢複成怎樣還是一個未知數。

梁楨重新回到ICU,何桂芳獨自坐在走廊長凳上,懷裏抱著一隻她從濘州背來的棕色挎包,大概真是累極了,半邊臉枕著包已經睡著。

梁楨剛想走過去,兜裏手機叮了一聲,她打開,居然是鍾聿的微信。

他問:"到了嗎?情況怎麽樣?"

梁楨打了幾個字,可又覺得事情太亂她說不清,幹脆找了個僻靜處給他打電話。

剛接通,她先問:"怎麽這麽早就醒了?"

這會兒也就四點半左右。

他含糊嗯了聲,嗓音明顯沉得很。

梁楨:"你不會一晚沒睡吧?"

那邊又是"嗯"。

"真沒睡?"

"也不是,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

"幹嘛不去**睡啊?你不是說上午還有會要開?"

梁楨以前一直覺得他四處打諢,大少爺在自家公司呆個閑置,成日不需要做事,可是處了一段時間才知道,之前看到的都是表象。他也有開不完的會,看不完的案子,吃不完的飯局,隻是從前不在她麵前提而已。

"擔心你,就想等等。"

"你等什麽呀?"

"等你到了那邊給我發條微信。可你倒好,一聲不吭。"他重重的鼻音裏還夾了一絲委屈。

梁楨哭笑不得,她以為他睡著了呢,大半夜吵醒他算什麽,但這些她也沒說,半哄半遷就地解釋:"好,下回再有這種情況我一定先給你打個電話報平安。"

"這還差不多。"鼻音尚在,但委屈已經沒有了,且還帶了點翹尾巴似的得意。

不知為何,梁楨被揉得七零八落的心此時好像瞬間被撫平。

是不是時間越久。他身上這些小幼稚和小執拗都能讓她覺得甜蜜?可是都說吃慣了甜的會上癮,她下意識用舌尖舔了下齒縫,心下想,要是哪天這些甜蜜突然又被收走了,她要重新過那種獨自生咽下苦澀的日子,是不是可能真的會活不下去?

言歸正傳,鍾聿問了下這邊的情況,梁楨大致跟他講了下,但他愛莫能助,也隻能隔著電話線給她幾句安慰。

兩人就這麽聊了幾分鍾。梁楨重新走到長凳那邊,何桂芳睡得脖子歪斜,肩膀挨著椅靠。

梁楨沒有把人叫醒,在她旁邊的空位上坐下了,聽著何桂芳的輕鼾聲。雙手攏著把身子往後靠,頭仰起來,頭頂是醫院走廊千篇一律的長管燈。

燈光太刺眼了,她不得不闔上眼睛,可是其實毫無睡意。

她就半仰著在那張狹長的木凳子上坐了將近兩個小時。腦子裏起起伏伏好像塞滿了事,卻跟走馬觀燈似的,真要抓住些什麽,再細想,發現什麽都不剩。

就這麽渾渾噩噩一直熬到天色大亮,護士醫生家屬都開始齊齊出動,醫院裏漸漸熱鬧了起來。

梁楨帶著何桂芳第一時間找到了陳興勇的主治醫生,詢問下來得到的結論跟昨晚劉律師跟她說的差不多。

"??顱腦損傷,胸十二椎體骨折,損傷嚴重已經傷及脊髓,昨晚能救回來已經算是萬幸,如果最後人能醒過來,也極大可能會是高位截癱。"

醫生講話不帶任何表情,字字冰冷,何桂芳聽完當場就暈了過去,旁邊幸好有人扶住,護士過來給掐了幾把人中,昏昏沉沉的女人被梁楨扶著一屁股跌坐到旁邊椅子上。

她麵色蠟白,額頭滲汗,胸腔卻像一條瀕死的魚一樣起起伏伏鼓著氣。梁楨真怕她這一撅過去又要不省人事,還好還好,最後一口被吊到嗓子眼,她張大嘴巴噗一聲,哇地就在醫生的辦公室直接哭了出來。

這回梁楨也沒勸,覺得好歹得讓她哭出來才能保住命。

醫生大概也見慣不怪了,繼續埋頭處理自己的事情,等何桂芳哭夠已經是十幾分鍾之後的事。

孫叔拎著早飯過來何桂芳正趔趄著身子坐那發愣。

"給你們買了吃的,要不吃完再說吧。"他看了眼後邊靠牆還在一抽一抽的何桂芳,歎口氣。

梁楨搖搖頭,又過去跟醫生聊了幾句,過來扶起椅子上的人正準備出去,可是腳還沒踏出辦公室,走廊堵進來幾個人。

"哪個是陳興勇家屬?"

受害人家屬找上門了,後邊自然又是一場兵荒馬亂。

畢竟是一條人命。碰上這種糾紛起初肯定沒法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先是吵,之後哭,最後鬧,場麵一度不可收場,最後還是被護士的喊聲打斷:"陳興勇家屬,陳興勇家屬哪位?去ICU那邊簽下病危通知書!"

護士公式化的聲音在嘈雜的人聲中顯得突兀又冷靜,但好歹起了點作用,全場安靜兩秒,被圍在中間快要昏死過去的何桂芳突然一下圈坐到地上,拍著地麵開始嚎啕大哭。

最後那張病危通知書是梁楨簽的字,隨之而來的是第二輪搶救,醫生進進出出,護士跑來跑去??

後來那個早晨在梁楨的記憶中被揉成一團剪影,回想起來隻記得晃來晃去的各張麵孔和各色聲音。

那是梁楨第二次離死亡那麽近。

第一次是梁波。

好在最後陳興勇還是被救了回來,當醫生摘下口罩朝他們點了下頭的時候,何桂芳眼睛一瞪,悲慟大哭,梁楨已經對她的哭聲免疫了,毫無知覺。

之後就是護士過來催繳費用,何桂芳邊抹眼淚邊從包裏逃那兩本銀行本。

她身上穿的還是昨晚在濘州的那件深藍色毛衣,領口鑲了一圈劣質珠片,好些都斑駁脫落,隻剩掛下來的黑色線頭。

梁楨那一刻才覺得心裏壓抑得難受,她摁住何桂芳的手,"你那兩本存折的錢在這邊取不出來。"

何桂芳聽了茫然"啊"了聲,"那怎麽辦?"

梁楨摸了下她的手,"我先給你墊上吧。"

她讓孫叔留下來看好何桂芳,自己拿了包去一樓大廳。

交費處已經排了長隊,等輪到她的時候已經又是十分鍾過去,她將住院單塞進窗口,裏麵的人機械式地問:"有沒有醫保?"

"沒有。"

"自費?"

"自費。"

隨後啪啪啪幾聲,液晶小屏上顯示出一排綠色數字。

梁楨絕望地咬了下嘴唇。

"刷卡還是現金?"裏頭又問。

"刷卡吧。"

她將銀行卡和透支卡都塞了進去,最後換來的是一疊長長的賬單,她知道這也隻是其中一部分,像是萬裏長征才剛剛開始,後麵還有住院費,治療費,藥費,甚至是康複費??

梁楨太了解這種模式了,就跟若幹年前梁波住院一樣,像是眼前站了個血盆大口的厲鬼,非要把你吸幹喝盡。

梁楨付完手術費之後回到住院樓。

死者家屬還堵在那,但也知道找何桂芳不頂事,全部圍過來纏著梁楨。

梁楨已經被磨得沒什麽心氣了,將那疊單子往椅子上一扔。

"我舅舅還躺在ICU,剛搶救過一輪,這條命能不能留住還是未知數,你們能不能等把這坎兒過了再來說事。"

死者是這邊本地人,男性,五十多歲,發生事故的時候他剛好從市場收攤回來,為了抄近路才逆行了一段。梁楨不想在這跟他們扯誰才是全責誰才是過錯方,這是律師要做的事,她現在隻想把局麵先穩一穩。

對方家屬大概也覺得光在這鬧也解決不了事,總算稍稍消停。

梁楨勉強吃了幾口早飯,可何桂芳卻死活不願吃,她也懶得勸了。

"孫師傅,麻煩你在這陪一會兒吧,我出去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