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俞沉被她盯的神色微頓,薄唇翕動兩下,話語裏難掩擔憂:“噥噥,你怎麽了?”

“沒事。”舒明煙推開了他,唇角綻放一抹淺笑,“現在是工作時間,我真的要回去了。”

沒有等慕俞沉回應,舒明煙打開導演休息室的門,疾步出去。

她怕再晚一步,會控製不住心上的委屈,在他麵前暴露脆弱的一麵。

回劇組時,舒明煙沒有心情去管別人有沒有發現她和慕俞沉的關係。

記憶如同泛黃的膠片,隨著轉動的齒輪在她腦海中一點點拚湊成畫。

慕柏威做慕氏集團總裁時,不顧家人的反對,大力開發鶴蓮島,結果傾注的財力太大,導致整個集團資金鏈斷掉。

工廠罷工,鶴蓮島上的民眾聚眾鬧事,整個慕氏危機四伏,大廈將傾。

慕俞晚為了救慕家,不得已答應老爺子的安排,同意和簡季白聯姻。

但慕俞沉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仍舊自己想辦法。

他說鶴蓮島確實是高風險高回報,如今風險已經被慕氏承擔大半,這時候隻要有人願意繼續為鶴蓮島投資,後麵很快就能運轉起來,未來收益可期。

為著這個,他早出晚歸去拉投資,忙的不見人影。

那天周五,舒明煙放學後一直沒見慕俞沉回來,晚飯也不見人影。

於是她拿了習題卷在客廳的茶幾前,一邊學習一邊等他。

直到淩晨一點鍾,慕俞沉才滿身酒氣地回來。

慕家經濟困難,家裏大部分的傭人都被遣散了,隻剩下容姨,偌大的老宅清清冷冷的。

為了節約,舒明煙隻在客廳亮了一盞小台燈。

她小小的身影趴在那,托腮對著一道題冥思苦想。

慕俞沉看到她,打開了客廳的水晶燈。

熾亮的燈光將室內映得如白晝。

舒明煙抬頭,看見他眸底染起星亮:“小叔叔,你回來了!”

“我煮了醒酒湯,去給你端過來。”她跑著去廚房。

捧著一杯醒酒湯折回來,慕俞沉在沙發上坐著,正拿她的試卷翻看:“小明煙,這麽晚還在學習?”

那時候他喜歡叫她小明煙,全家隻有他一個人這麽叫。

舒明煙把醒酒湯遞過去,在他旁邊坐下:“馬上就要讀高中了,升學壓力多少還是有的。而且,我想做著題順便等你回來。”

慕俞沉眉眼憔悴,聽到這話難得彎起唇角,在她發頂輕輕揉兩下。

“其他人呢?”他問。

舒明煙道:“小姑姑去醫院陪爺爺,小柚子和容姨都睡了。”

慕俞沉看看時間,快一點半了:“很晚了,你也回房間睡吧,卷子明天再寫。”

“好。”舒明煙乖乖收拾起自己的試卷,“小叔叔,你記得喝醒酒湯,別熬太晚了。長期這樣下去身體會垮掉的,爺爺已經在醫院了,我不想你出事。”

明亮的光線映著她滿是真誠和關切的小臉,慕俞沉喉結動了動,忽而道:“最近心裏是不是很害怕?”

舒明煙搖頭:“有小叔叔在我就不怕。”

慕俞沉倚著靠背,視線掃過這偌大的房子:“小明煙,小叔叔拉不來投資,你不擔心有一天慕家徹底倒了?到時候這套宅子也會賣掉,我們無處可去,很可能要睡大街。”

舒明煙想了想:“我爸媽留的房子還在呢,如果真沒地方去,我們可以去那裏,我不會讓小叔叔睡大街的。而且我也能賺錢,我今年拿了好多獎學金,上個月我參加全市的作文大賽,還拿了一等獎。小叔叔,你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可以養你的。”

她翻開茶幾上的書包,從最裏麵的夾層裏找到一個信封,裏麵厚厚的一遝。

“小叔叔,你看我作文大賽的獎金發下來了,有六千呢,今天容姨陪我去領的。”舒明煙遞過去,“全都給你。”

慕俞沉看著她遞上來的錢,心上沉甸甸的,眼尾在燈光下泛著些許紅暈。

好一會兒,他伸手接過來,開口時聲音摻了些啞:“好,小叔叔收下了,我們家小明煙真厲害。”

舒明煙怕他不要,原本還有點忐忑,直到聽到這話,她舒心地笑了。

“小叔叔,你醒酒湯還沒喝,要涼了。”

慕俞沉把那杯醒酒湯喝下去,舒明煙主動接過杯子:“那我先上樓了。”

她要離開時,慕俞沉想起什麽,叫她:“小明煙。”

舒明煙狐疑地回頭。

慕俞沉頓了頓,神情帶了些認真:“慕家如今這種情況,外麵不是很太平,最近你和小柚子去學校都讓容姨接送,星期天就乖乖在家待著,哪都不要去,尤其不能自己一個人出門,任何時候都不能,聽到沒?”

舒明煙點頭:“這話你前幾天說過了,我記著呢。”

慕俞沉這才放心下來,頓了下,又道:“別太擔心我,以後我再回來晚,你就自己早點睡。你還小,不用操心家裏的事,好好學習就行了,別的事都不用管。有我在,不會讓大家搬離這套房子,更不會讓你們睡大街,慕家會好起來的。”

舒明煙很乖地應:“嗯,我相信小叔叔。”

慕俞沉疲倦地倚著靠背,閉上眼:“你去吧,把客廳的燈關掉,我一個人待會兒。”

舒明煙關了客廳的燈,把杯子拿去廚房洗幹淨。

要上樓時,她扭頭朝客廳的方向看了眼。

漆黑的夜幕下,慕俞沉孤清的身影坐在沙發上,打火機躥起火苗,他手捧著點了一支煙。

星星點點的火光勾出他深邃的臉廓,眸中是一望無際的深沉。

舒明煙覺得心上好像疼了一下。

他也才二十出頭,還沒大學畢業,卻要獨自承擔這一切。

她好恨自己還沒有長大,什麽都不能陪他分擔。

不過慕俞沉今晚願意跟她說說心裏話,她很高興。

回到房裏,舒明煙在當天的日記本裏寫下了一句話:希望慕家盡快度過難關,希望慕俞沉永遠開心快樂。

那是第一次,她沒有用小叔叔這個稱呼,而是寫了他的名字。

她把那張紙撕下來,折成千紙鶴,放進小小的玻璃瓶中,壓在枕下。

舒明煙沒想到,變故來的那樣突然。

第二天她就和慕俞沉起了爭執,被慕俞沉嚴厲叱罵。

那晚慕俞沉又是很晚才回來,樣子比前一天晚上更加狼狽。

他渾身是傷,嘴角和額頭上流著血,衣服也破了,好像跟人打過架。

容姨周末回自己家了,舒明煙找不到家裏的醫藥箱,隻好自己跑去外麵給他買創傷藥。

她跑的太急,快到家時摔了一跤,擦破的膝蓋疼得厲害。她怕回去後慕俞沉發現,強撐著裝作無事發生,一路小跑回到家。

可是一到客廳,她看到的卻是慕俞沉威嚴到極致的冷臉:“知道現在幾點嗎,誰讓你出去的?”

他聲音是少見的淩厲,讓舒明煙的心跟著一顫。

她一向害怕生氣時的慕俞沉,聲音不自覺軟下來:“小叔叔,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聽你的話,我看你受傷了,所以我……”

慕俞沉看到她手上的東西,臉色卻更沉了。

怒意上來,他直接把藥從屋門口扔了出去:“就為這點玩意兒,值得你大晚上跑出去?我昨晚怎麽跟你交代的,你又是怎麽答應我的?舒明煙,你翅膀硬了,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慕柚聽到動靜從樓上下來,就看到小叔叔正在大發雷霆。

她默默聽了一會兒,才了解到事情始末。

慕柚走過去,想幫舒明煙說話:“小叔叔,明煙是關心你的傷,你怎麽反過來罵她?”

此話一出,慕柚沒想到會火上澆油。

他轉頭連慕柚一起罵:“還有你,我說最近不能出門,你們倆就一步不準從這個家裏走出去,任何時候都不行!”

“關心我?”慕俞沉看著舒明煙,言語冷漠,“舒明煙,我輪得到你關心嗎?你以為你是誰?”

慕俞沉很少發這麽大的火,慕柚嚇得不敢說話。

舒明煙紅了眼眶,倔強地不讓眼淚流出來。

她默默轉身,去院子裏把買來的傷藥一點點撿起來。

折回客廳,手裏的藥輕輕放在茶幾,她一句話也沒說,獨自上了樓。

慕俞沉的話,她滿腦子隻記住一句。

——“舒明煙,我輪得到你關心嗎?你以為你是誰?”

她什麽都不是,她就是個無父無母,寄養在慕家的孤兒而已。

回到房間,她打碎了玻璃瓶。

把裏麵的千紙鶴粗暴撕成碎片。

次日,慕俞沉給她買了蛋糕,算是一種變相的道歉。

舒明煙笑著接受了,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她知道,慕俞沉那天一定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才會沒控製好情緒。

舒明煙相信他那句話是無心的,也明白他生氣是擔心她的安全,怕她大晚上一個人會出事。

可是有些話,一旦戳在她心上了,那份委屈與難過就是一道跨不過去的隔閡,她做不到完全不介意。

隻要想起來,心裏就會難受,她隻能假裝遺忘。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主動關心過慕俞沉,見到他也是能躲則躲,能避則避。

慕俞沉願意跟她結婚,舒明煙心裏很感激。

他說要經營婚姻,她也盡量去迎合和順從。

可是主動關心慕俞沉,她很多年沒做過這種事了。

她早已經,不敢去關心他。

她怕自己所謂的關心,他根本瞧不上,到頭來不過是感動了自己。

回到劇組,舒明煙有點魂不守舍,獨自在休息區的板凳上坐著。

白棠過來拍拍她,麵露憂色:“怎麽了?”

舒明煙回過神,笑著搖搖頭:“沒事,天氣太熱了,就容易精神不好。”

見她額頭上冒著汗,白棠去拿了瓶水給她,又拿著扇子給她打扇:“最近這天確實挺熱的,要小心點,別中暑了。”

“嗯,謝謝棠姐。”舒明煙捧著水勉強喝兩口。

沒多久,幾個剛拍完一場戲的演員回來。

舒明煙聽到大家的議論:“沒想到隔壁的開機儀式慕俞沉居然真來了,他現在對耀起底下的劇都這麽重視嗎?”

“沒準是來童城出差,順便出席一下開機儀式,李導也算他們耀起影業的老人了,這點麵子還是有的。”

有人看向舒明煙:“小舒,你和慕總不是很熟嗎,他上次還來劇組接你,這回人都走了,怎麽沒見過來跟你打個招呼?”

舒明煙擰眉:“他又不是我的什麽人,為什麽非要過來跟我打招呼?”

舒明煙很少在劇組裏夾槍帶棒的說話,那人愣了兩秒,訕笑:“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別在意。”

所有人都看著這邊,舒明煙沒說話,起身去了別處。

白棠忙跟上去。

見舒明煙走遠,其他人才竊竊私語:“小舒不是說了嗎,慕俞沉家和她家有點交情,慕俞沉應該是因為這個關照她一些,大家也別動不動把兩人扯一起去,你看人小舒都不樂意了。”

“這有什麽好生氣的,我要和慕俞沉有這種關係,我都吹上天了。”

“又不是誰都像你一樣沒見過世麵,沒準人家小舒覺得稀鬆平常呢?再說了,人家憑真本事,又不是靠慕俞沉的。”

“……”

去機場的路上,慕俞沉還想著舒明煙離開時的異常。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她突然就變了臉色。

慕俞沉思來想去,不知道怎麽搞成那樣的。

猶豫著,他手機找到舒明煙的微信,敲字過去:【我是不是哪裏說錯話,惹你生氣了?】

這條消息,舒明煙一直沒回。

直到吃晚飯時,舒明煙坐在餐桌一角,時不時點開慕俞沉發來的那條微信,若有所思。

一天的忙碌下來,她其實心裏也不那麽難受了。

先前隻是因為慕俞沉不經意的一句話,勾起了她的回憶。

她情緒倏忽之間沒控製住。

現在想想,慕俞沉對那件事肯定早就沒什麽印象了。

他是無意的。

慕俞沉一直以來對她都很照顧,兩人領了證以後,他也努力扮演好自己身為丈夫的角色。

這次能陪她過七夕,舒明煙更是沒想到。

她不應該因為他偶爾一次說錯話,去否定慕俞沉對她所有的好。

小時候,她爸爸媽媽感情那麽好,還免不了有爭吵拌嘴的時候。

兩人脾氣一上來,說話不過腦,專戳對方的心窩子。

她和慕俞沉如今成了夫妻,以後肯定也會有點磕磕絆絆,如果以前的那道坎都過不去,後麵再有磕絆怎麽辦?

夫妻之間,本來就是應該互相包容和體諒,婚姻才能長久。

舒明煙思索了片刻,在輸入框裏敲字,想說自己沒事。

想了想,她又刪掉。

慕俞沉已經離開童城,今天晚上回到酒店,她給他打個視頻好了。

這麽想著,舒明煙將手機息屏,收進了口袋。

晚上有夜戲拍攝,持續到淩晨兩點多才收工。

舒明煙乘大巴回酒店時,想起還沒有給慕俞沉打視頻,一時有點糾結。

她沒想到今天會這麽晚,這會兒再打過去,會打擾慕俞沉休息的吧。

這個時間,他就算工作再忙也該睡了。

舒明煙點開手機,看了眼和慕俞沉的微信對話框。

平時她有夜戲,超過十二點不給慕俞沉打視頻,他會主動打過來問情況。

今晚他那邊也沒動靜。

舒明煙明顯覺得,因為白天她情緒的變化,她和慕俞沉原本還算和諧的關係,一下子變得有點凝固。

站在慕俞沉的立場上,可能還會覺得她今天有點莫名其妙吧。

也不知道怎麽搞成這樣的,白天如果慕俞沉沒有說那句話,她根本不會一下子被刺激到。

算了,應該也不是什麽大事,明天晚上再給慕俞沉打視頻吧。

她熬太久,現在腦子也有點混沌。

進酒店,舒明煙疲累的不行,回房間的步子加快了些。

刷卡進去,赫然看到沙發上的慕俞沉。

他坐在圓桌前,上麵擺著筆記本電腦,似乎在忙工作。

燈光勾出他清雋的臉廓,落在鍵盤上的手指骨節明晰,膚色是冷調的白。

工作時他唇線抿著,額前落了幾縷碎發,周身氣度清冷。

察覺動靜,男人起身迎上來,那雙黑瞳深邃中夾雜幾許溫柔:“今天這麽晚,累不累?”

舒明煙剛把包包取下來,手還抓著肩帶,整個人有點呆住。

好一會兒,她才遲鈍地問一句:“你,你不是走了嗎?”

“我沒上飛機。”慕俞沉接過她的包包,幫她掛起來。

他今天一直在想舒明煙不高興的原因,在登機前的那一刻,他想起來了。

七年前,他說過很混賬的話。

這幾年慕俞沉一直覺得,舒明煙不願意跟他親近,主要是因為他經常出差在外,心思放在家裏的太少。

兩人不常交流,漸漸就生疏了。

如今再仔細回想,好像不是。

他和舒明煙的關係,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轉變的,隻是他那幾年精力都在生意上,一直沒顧上她。

當年的事,他至今沒有給過她任何解釋。

他後來給她買了蛋糕,說是補償,不過是一種另類的逃避。

他從來沒有正麵跟她道過歉,更沒體諒過她的委屈。

慕俞沉打理慕家這些年,所有人都要聽他的,他威嚴慣了,就總是忘了反思自己。

他也會說錯話,做錯事,會言行無狀到傷害身邊親近的人。

他當時那句話的本意是,她還是個小丫頭,不要去操心大人的事,外麵很危險,這不是她該做的。

那時候他被各種擔子壓著,又有點年少氣盛,氣頭上情緒沒控製住,出口不知怎的就說成了那樣。

那個晚上,他把她的關心貶的一文不值,現在又反過來怪她不關心自己。

慕俞沉覺得自己真是個孬種!

他喉頭動了動,忽而心疼地一把將人擁進懷裏。

他抱得很緊,舒明煙有點不明所以,臉貼在他結實的胸膛,嗅到他身上沉穩冷冽的橡木苔香。

舒明煙睫毛顫了顫,試著開口:“慕俞沉,你怎麽了?”

慕俞沉掌心撫著她後腦的長發,聲音低而啞:“小明煙,對不起。”

很久沒從慕俞沉口中聽到這個稱呼,舒明煙脊背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