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早春時節,天氣不寒不暖,才剛下過雨的路麵有些泥濘,被來來往往的車馬碾出雜亂無章的痕跡。路邊梅腮還紅,柳樹抽出點點新綠,千絲萬縷在柔風中漾開江南的春色。

江屏帶著一名小廝,騎馬來到杭州城外的顧家村,在村東頭的一戶人家門前下了馬。

小廝抬手敲門,喊道:“敢問顧媽媽在家麽?我們是映月齋的。”

不多時,一名頭發花白,衣著樸素的老嫗開了門,渾濁雙目打量著門外的少年郎,隻見他生得粉雕玉琢,眉眼張揚豔麗,比畫上的金童還俊俏。

老嫗好似霧裏看花,半晌才出聲問道:“閣下便是江公子?”

江屏點頭笑道:“正是。”

老嫗讓他在明間坐下,自己進屋捧出一個藍布包裹,放在桌上,一層層打開,露出一隻鏤刻精美的紫檀木匣子。匣子上掛著一把魚形銅鎖,老嫗從衣領裏扯出一根紅線,紅線上係著一枚鑰匙。

她打開鎖,匣子裏還蓋著一方蛇綠絹帕,揭起帕子,江屏才看見那珍藏的寶貝。

眼皮層皺,鼓目望天,兩條前腿抱腹,一條後腿踞地,乃是一隻羊脂玉蟾。

老嫗枯枝般的手小心翼翼地拿起玉蟾,眼中流露出感傷之色,道:“這玉蟾是祖父給我的嫁妝,聽他說,是漢代的東西。我祖父是前朝進士,昔日做太守時,我家住著七進七出的大宅子,赤金白銀,斑點玳瑁,多得沒處堆放。我小時候冬眠紅錦帳,夏臥碧紗櫥,隻因嫁了個不爭氣的丈夫,落魄至此。”

江屏做了幾年古董生意,聽多了這樣的故事,說故事的人不是落魄的王孫公子,便是潦倒的宦家小姐,真真假假,無從分辨,也不重要。他是買古董的,又不是買故事的。

他接過玉蟾,細細端詳,確實是有年頭的東西,翻過來看底部,不由怔住。

老嫗其實並不清楚這玉蟾值不值錢,見他一雙濃眉微蹙,神情若有所思,緊張道:“江公子,怎麽了?”

“沒什麽。”江屏歎息一聲,道:“世事難料,人生哪有一帆風順的,媽媽莫太傷心。這玉蟾我甚喜歡,出八十兩如何?”

老嫗先前聽掮客說這位江公子家道殷實,做生意不過是打發光陰,出價一向公道,八十兩已然超出了她的預計,便爽快地答應了。

江屏道:“媽媽,你這檀木匣子做工不錯,我再添十兩,一並賣給我罷。”

老嫗摩挲著木匣麵上的一雙並蒂蓮,猶豫片刻,道:“這是我最後一件嫁妝,不賣啦。”

江屏笑了笑,拿出秤,稱足了銀子,叮囑她收好,吃了一盞茶,起身告辭。

老嫗道:“寒家簡陋,便不留公子多坐了。”

出了顧家村,閑雲忍不住道:“少爺,我看那玉蟾頂多值六十兩,您怎麽給她那麽多?”

這小廝幫著江屏打理映月齋的生意,見過不少好東西,是知道行情的。

江屏騎在馬上,笑道:“你聽過劉海戲蟾的故事麽?”

劉海少年時上山打柴,看見一隻受傷的三足金蟾,好心替它包紮傷口。金蟾變成一名美女,與劉海成親生子不說,還能口吐金錢。小小的善舉換來如花美眷,潑天富貴,這故事誰不愛聽?因此家喻戶曉,經久不衰。

閑雲當然也聽過,想了想,笑道:“這玉蟾難道也能變成美女,口吐金錢?”

江屏道:“你倒是想得美,還記得去年在蘇州收來的玉盤麽?那盤子中央有個樵夫打扮的玉雕少年,旁邊有一個凹槽,我當時便想一定是少了什麽東西。適才看玉蟾的材質,雕工,還有足底的紋路,分明就是一套。”

閑雲恍然道:“原來如此,我記得那玉盤當時隻花了五十兩,配成一套少說得賣三百兩,不虧,不虧!”又拍馬屁道:“還是少爺心思細,記性好。似少爺這般聰明,倘若去考功名,必定高中!”

江屏瞥他一眼,道:“休要再來勸我,考功名無非是為了做官,做官又有什麽意思?每日早起點卯我便受不了,何況官場無常,弄不好還有性命之憂。”

江家世代經商,鼎盛時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山,在富賈遍地的杭州也是有名的財主。如今雖然敗落了,還夠子孫數代不愁衣食。

江屏是錦繡堆裏養出來的公子哥兒,生性懶散,不願去考功名。江父江母在世時都拿他無法,二老去世後,他益發無拘無束。

閑雲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麽。

回到家裏,江屏找出那隻玉盤,將玉蟾放上去,果然契合。正高興,隻聽哢嚓一聲,玉蟾張開口,吐出一粒金丸,在盤子裏滴溜溜地轉。

江屏詫異極了,拿起那金丸聞了聞,異香撲鼻,卻不知是做什麽用的,便當作香丸放在銀盒裏,隨身帶著。

次日徽州府的曾家派人送來一封大紅請帖,原來江屏有個姑母嫁給了徽州府的曾舉人,徽州府離杭州並不遠,兩家常有來往。姑母膝下有兩男,長子比他大一歲,二月十五娶親,請他去吃喜酒。

江屏寫了回帖,拿一兩銀子打發曾家送帖子的人去了。數日後,帶著閑雲和一名老蒼頭,坐船前往徽州府。

夕陽透過窗紗,將衣架上的大紅妝花吉服浸染得愈發豔麗,好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這身衣裳的主人名叫銀娘,是南直隸徽州府吳秀才家的小女兒,年方十五,明日便要出嫁。

她母親朱氏叮囑道:“兒啊,你公公曾舉人心地慈善,婆婆也是好相與的,他們膝下隻有兩男,二公子尚未定親,沒有七大八小的閑人雜事,你嫁過去務必要孝順公婆,不可出言頂撞,背後咕噥也使不得。丈夫是你終身的依靠,無論如何,勿要與他合氣……”

銀娘低頭絞著汗巾子,聽母親說完,抿了抿唇,小聲問道:“娘,這附近可有人家剛死了女兒?”

朱氏蹙起眉頭,奇怪地看著女兒,道:“大喜的日子,你怎麽問起這話來?”

銀娘目光閃爍,道:“我昨日在房中,隱隱約約聽見喪樂,怕是哪家女兒死了,與我犯衝便不好了。”

朱氏道:“沒有這回事,你別胡思亂想,早點歇息罷,明日有的忙呢。”

是我胡思亂想的錯覺麽?銀娘心中疑惑,沒再多說什麽。

夜裏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那素未蒙麵的夫君是何模樣?性子好不好?明晚便要和他同床共枕,肌膚相親,一想到這裏,新嫁娘的心便砰砰直跳。

窗上搖晃的樹影忽然變成一顆長發飄飄的腦袋,下麵纖細的脖頸連著削肩膀,是個人上半身的形狀,她又來了。

銀娘揉了揉眼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分明不是錯覺,嚇得用被子蒙住頭,渾身發抖,口中喃喃念佛。

她開始唱歌,和昨晚一樣,唱的是撒帳歌:“撒帳東,天官今日來賜福。百壽圖中富貴家,一家老小享榮光。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嫦娥麵,輸卻仙郎捉帶枝。撒帳北……”

她聲音清冷,似有無限愁怨,唱的卻是喜氣洋洋的詞,聽起來十分古怪。

銀娘猜她是鬼,聽說有些出嫁前橫死的女子**魂不散,化作厲鬼拉別的新嫁娘陪葬。銀娘越想越怕,冷汗浸透了衣衫,終於聽見一聲雞鳴,女鬼陰森可怖的歌聲戛然而止,那片影子也從窗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