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明點點頭,他看著腳下的大壩,心想,這需要多少勇氣和擔當甚至資金才能支撐起一個縣長的宏偉抱負?想到這裏他的身體居然一顫。

薛家良注意到了他的冷戰,說道:“這裏風大,溫度低,別感冒了。”

侯明注意到,薛家良的口氣有些凝重而低沉,少了玩世不恭,這和他所認識的薛家良似乎有點區別。

薛家良的目光投向遠處,說道:“縣長,我不得不跟您說句實話,其實,我對高新區不太感興趣,管春山不同意我去高新區,把我發配到這裏,其實正中了我的下懷。”

“哦?”侯明收回目光,盯著薛家良,這一點他的確沒想到。

夜色中,薛家良的臉沒有太多變化,他平靜地說道:“其實,這裏不但寄托著一個倒台縣長的願望,也有我個人的願望,我的家就在水庫下遊,自小到大,我見過無數次下遊老百姓深受水庫泄洪之苦的場麵。守著水庫,並沒有享受到水庫的好處,天越是幹旱,水庫越是不放水,下遊的莊稼眼看著被旱死,有時為了搶水,幾個村的村民經常發生械鬥,可在雨季農田不缺水的時候,水庫怕潰堤還要泄洪,下遊往往又遭受洪澇災害,所以,我打內心裏是支持趙縣長建這個二水庫的,更支持他建二水庫旅遊景區。”

“您讓我去當高新區當副主任,其實那時候我就想跟您提這個要求,隻是我沒好意思,我想作為縣長助理,我做好高新區的工作之餘,如果主動要求監管這個工程的話,您應該不會反對。”

侯明有些吃驚,他沒想到,薛家良居然跟自己內心的想法不謀而合,看來,這個薛家良的確不是軟蛋。

薛家良繼續說道:“您不知道,這個工程啟動有多難。不但上級批文不好拿,就是同級、同僚給你設絆,都夠你忙活的了。趙誌華曾經一度想放棄,我就想辦法激他,我激他也不好明說,我拿我自己做比喻,我跟他說,管書記說我這個人天生有反骨,我不否認,我骨子裏的確有這麽一種心態,跟皮球一樣,越是想淹死我,我越是往上蹦。小時候打架就是這個毛病,打不過別人也要打,不會服軟。要麽不惹事,惹上事就不怕事。誌華縣長當時聽了後,沒說什麽。大概他的確想在任上為老百姓做點事,也大概是不想失去我這個鐵杆追隨者,打那以後,他就硬著頭皮一點一點地往前拱卒,終於拿到了批文,但是沒錢,那時,我們幾乎天天泡在省裏,真的是為一個公章喝死的心都有!這個項目總算是在今年艱難上馬了,沒想到還不到半年,就出了這事。”

薛家良的語氣緩慢、悲愴,就像在述說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

侯明反問道:“你說,一個心裏裝著百姓的官員,為什麽還會受賄?”

“這個,我一直懷疑,我甚至找過賓館那個服務員,是她在給縣長整理房間的時候發現的那筆巨款,但是趙縣長被抓走的當天她就失蹤了。後來想想,甭管是別人陷害的還是怎麽的,他終究還是讓送禮的人進門了,終究還是收下了人家的禮物,這一點,他自己供認不諱,我還能為他做什麽呢?隻是可惜了,他的確想把這件事做好……”

侯明感覺薛家良的潛台詞,就笑著說:“沒關係,還有你、我。”

薛家良說:“我不算什麽,也沒那麽高尚,等您將來離開平水,我仍然會辭職。”

“為什麽?”

薛家良笑而不答。

侯明不想跟他討論這個問題,以後的事,誰能說準。他突然問道:“你剛才說管書記說你有反骨?”

薛家良抬頭望了一下天空,說道:“是啊,他不止一次這樣說過,無論是私下還是公開場合都說過,有一次在酒桌上,還當著市裏的領導說,把我說急了,我仗著酒勁就反駁道,即便我真的有反骨,那也是陳勝吳廣級別的。當時說完這話我就憤然離開了酒桌,打那以後,他就沒敢再公開場合說過這樣的話了。”

“你真的有反骨?”侯明看著他問道。

薛家良說:“有,但是我的反骨不是政治上的反骨,我是反感有些人,對上一套對下一套,我看不起他們。我這個人不成熟就在這,我不會掩飾,誌華縣長多次批評我,有一次他可是把我罵慘了,好幾天我都抬不起頭來。”

“啊?說說看?”

侯明來了興致。

薛家良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腦袋,說:“那是年初,老主任退後時間不長,上級要一份農業產業結構調整的材料,我之前跟秘書說了怎麽寫,也給他拉了提綱,可寫出來後是驢唇不對馬嘴,我一生氣就把材料給他扯了。”

“扯了?”侯明瞪大眼睛,看著暮色中的薛家良。

薛家良苦笑了一下,說:“按他們說我是扯了,其實,我是從他訂的書釘上扯下了其中一頁。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大家都知道,隻要你寫的材料讓我改,讓我把關的話,你就別把材料訂上書釘,我最討厭在給我送交的材料上訂上書釘。要麽我就扔回去,要麽我就讓送材料的人給我卸掉書釘。”

“哦,你脾氣還真不小啊!”侯明好奇地問道。

薛家良笑了,說道:“我為什麽跟您嘮叨一些我的瑣事,就是怕您聽到一些不實之詞,所以我就把我做過的丟人的事都告訴您。”

“啊?哈哈哈,好。你盡管說,你都做了什麽丟人的事了。”

薛家良說:“這件事就是我做得最大丟人的事。我對聲音極其敏感,這個毛病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養成的,可能是我搞軟件的時候,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意外響動往往影響我的構思,影響我的靈感,這也是趙縣長在賓館特意批了我一間宿舍的原因。我在上大學的時候,明知沒有經濟實力也要出來租房住,因為那個時候我就在課外學編程了,學校宿舍沒有我思維的空間,我這個人不抽煙,思維非常容易被分散,哪怕牆角的蛐蛐叫都能趕走我的靈感。所以我討厭翻紙頁的聲音,我喜歡看完一頁後輕輕扔到旁邊,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