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陷入了一陣沉默裏。

郭嘉不知道第幾次抬起衣袖擦著自己的額頭,他感覺到身前的人正看著自己,看得他背後生寒,身下也是如坐針氈一般。

“先,先生?”試探著又問了一聲。

“我姓顧。”顧楠終於出聲說道,低下頭,又從郭嘉的手臂上取下了一根銀針。

“你可以叫我顧楠。”

郭嘉的身子一軟,差點摔在桌案上,索性及時一手扶住了桌沿。

臉上的笑容勉強,心裏已經不知道罵了自己多少遍,為何要多嘴說那一句。

“你說要上門提親?”顧楠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波動,銀針被兩根蔥白的手指捏著,輕抵在了桌案上。

“不如先說說怎麽提,說不定我真應了你呢?”

“哢哢哢。”桌麵發出了一陣細微的裂開的聲響。

在郭嘉怔住的視線中,那枚毫毛粗細的銀針緩緩沒入了木質的桌案裏。

“顧先生。”

身上打了一個寒蟬,郭嘉硬著頭皮說道。

“在下隻是一時說笑而已,我們,全當做無事發生過可好?”

顧楠的眼睛橫向他。

片刻之後,放開了已經幾乎完全陷進了桌案的銀針。

搖了搖頭,重新取著郭嘉手上的銀針。

“你五髒虛寒,日後少喝些酒,陰寒的天氣也少些出門,記著了?”

見顧楠放過了此事,郭嘉才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至於顧楠的囑咐,他就沒有仔細聽了。

半天都沒有聽到回應,顧楠抬了一下自己的鬥笠,皺著眉頭抬起頭來看向郭嘉問道。

“我說的你可記著了?”

郭嘉低下頭,兩人的視線對上。

鬥笠下,輕眉微蹙,一雙如畫的眼眸正和自己對望著。

“聽聞這顧先生是個女子,文若,你見過沒?”

“確實是個女子,奉孝,我好心勸你一句,你日後若是見到她,少看幾眼。”

“哦,為何?難不成其貌不揚,亦或者說,是曹操”

“都不是這些。”

“是看過之後容易心生雜念,有礙心性。”

這叫人如何少看幾眼?

“你可在聽我說話?”顧楠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這人的身子很差,卻還不好好聽醫囑,嫌自己活得太長了不成?

“嗯?嗯。”郭嘉驚醒過來:“先生說什麽?”

“你五髒虛寒,我叫你日後少喝些酒,陰寒的天氣也少些出門,記著了?”

顧楠無奈地將自己的話複述了一遍,把郭嘉手上最後的兩根銀針取下。

“嗯。”桌前,郭嘉呆呆地點了點頭:“記著了。”

兩日後,曹操的府上來了一個客人,這客人與曹操相談了許久。等這客人走時,曹操大為開懷,自己坐在院中的亭子裏自酌自飲。

取下兗州之後,他又得了許多賢才將士相助,兗州程昱,於禁。還有在兗州戰事中大放異彩的典韋,如今這郭嘉郭奉孝的到來,讓他又得一臂膀。

坐擁兩州之地,左右皆是得力之人,曹操如何不能雄心滿懷。

溫酒入喉,一陣酣暢,直抒出他此時的胸臆。

心中不由地想起那個從一開始就在他左右,替他定下了眼下的局麵的人。

莫非真是那時就能看到此時的事態。

輕晃著手中的酒杯,曹操勾著嘴淡笑著。

“顧先生,你還真一如神仙中人。”

笑著,他歎了口氣,看向庭外,眼中帶著說不明的神色。

隻不過是他有時也會覺得,若是他遇見的是像尋常女子一般的顧先生,那也很好。

李、郭汜等人於長安退走呂布之後,占領長安,控製了政權。李先是升為車騎將軍、開府、池陽侯,後又又升為大司馬,郭汜為後將軍、美陽侯,樊稠為右將軍、萬年侯,張濟被封為鎮東將軍、平陽侯,外出屯駐在弘農。

但長安之中卻沒有安定太久,或者說根本還沒有安定下來,李殺樊稠而與郭汜在長安城中各自擁兵相攻。郭汜欲將劉協劫持到自己的軍營,不料未等郭汜下手,消息已經走漏,李搶在前麵,派兵將劉協、皇後、宮人及大臣們劫去。

兩人相攻數月,死者萬數,長安城幾乎變成一片廢墟。李部將楊奉、牛輔部曲、董承等人的護衛下,擺脫了李、郭汜,逃往弘農,進駐安邑。又輾轉東行。

星夜。

車馬停在路旁修整,營房的周圍都是軍部護衛,每過一段時間都會傳來一陣兵卒往來的腳步聲。

營帳的簾門被掀起,一個略微顯得瘦削的少年人從營帳中走了出來。臉頰消瘦,臉色也是不好看的土黃色,但是依舊能看出他眉目之間的幾分神容,本是個蠻好看的少年人。

他被楊奉、牛輔護衛著一路走來東歸,李、郭汜數次追捕,一路上不知道多少百官被殺,多少皇家器物被奪,而他輾轉流亡,也怪不得他會消瘦。

夜裏帶著一些涼意,寒入袖間,少年人也恍若不覺地踱步走到了外麵。

仰起頭來正對著一輪明月,天空晴朗,連著一條星河璀璨。

夜景本是沒得,可惜看景色的人無心欣賞。

少年人長歎了一聲,自古老來多歎息,也不知道這少年有何憂愁如此長歎。

“堂堂漢室,落魄至此。”少年張開嘴,一字一句地輕聲念道。

回過頭來看向自己身後的營中,營房簡陋,一旁的車前瘦馬昏沉,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中,自嘲一般地笑了一聲。

“堂堂漢室。”

他生在皇室,母親因後宮爭鬥,在他出生之時就被毒死,聽聞死時四肢青黑。而他被人收做外子養大,九歲被董卓立為皇帝,實則不過是個傀儡。

他雖過不過少年年紀,卻早已經見遍了朝堂險惡,人心算計。

漢室之名著實叫他覺得可笑,他見到的漢室,不過就是一根朽木,上麵全是被稱作諸侯的蛀蟲。

若是可以,他倒是寧願生在一個尋常的太平人家,至少母親不用慘死,至少沒有兄弟之間的勾心鬥角,至少沒有那百官諸侯。至少他可以與父母一同吃飯,可以與兄弟一同玩鬧。

何至於如此孤身一人,左右,便是連一個真心待他的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