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聖域金鑾皆在紅塵

銀沙聖殿是靈昆峰山陰處,龐大建築群的統稱。如果說靈昆宮,神輝燦爛,是信仰所在,那麽銀沙聖殿就是這片光輝的陰影,凝集著一切支撐古神宗信仰的黑暗。

方圓數百裏的暗影裏,無數銀色的神紋,閃耀銘刻在層戀疊嶂的樓台鐵木上,就算日守中天的時辰,這片陰沉的建築群,也會被蒸騰而起,漂浮在半山腰的霧氣遮掩。

銀沙聖殿這個稱呼,是在某個無從追溯的年代,從黑旗軍陣亡將士,遺孀的歌聲中傳出,奉為英靈歸宿的聖地。而它原本的名字,涅伽諾斯赫啼,凡語的意思為-聖靈裁決之地,從此被緊鎖在古神宗最古老的教義內,隻有在山陰最高處,一棟黑石建築上,還銘刻著這個名字。

這座占地隻有數十畝地的黑石殿堂,在這數十年間,已經取代了,靈昆宮位於黑騎將士心間的地位。它是當代西陸大地上,血債累累,從無敗績的軍神,天燭雲帆的寢宮。

十萬凶殘嗜血,桀驁不馴的猛士,能踏入這座宮殿的,不超過十人。一位獨臂的年老侍從,熟練的把兩盤素菜和一壺燙熱的烈酒,擺放在厚實的木桌上,然後默默向坐在樓閣石台陰影裏的主人,握拳撫胸一禮,就返身關門離去。

天燭雲帆小心的從身旁石台上,在一路排開的長方形木盒中,取過最左麵的一個,輕輕打開。用千年鐵木樹心打磨而成的盒子,通體黝黑,冰寒徹骨。六寸寬,1尺多長的木盒內,鋪墊著西陸白駝獸頸部最細膩的絨毛。

一尊白玉雕刻的宮裝少女像,淡淡的星光,水潤玲瓏的玉色,加上巧奪天工的手藝,將少女顧盼神起,峨眉羞花的姿儀,展露無暇。

最奇異的是,宮裝少女雕像的雙眼,在星光的照耀下,散發出深碧色的光芒。褪下甲胄,一身白袍的天燭雲帆,溫柔的捧起雕像,撫拭著看不見的塵埃,靜靜凝視了好一會,才不舍的放回盒子內,掩蓋好蓋子,將它重新擺放到原來的位置。

擺放著眾多木盒的石台,是琢刻在宮殿閣樓的一堵巨大的石牆上,分成了十多個台階。左側的石台中,壘起兩層打磨好的頂級玉石,每一方玉石的尺寸,都是五寸寬,一尺長,四寸厚度。

西陸軍神修長白皙的五指,緩緩撫摸著潤滑冰冷的白玉,來回感受了兩次,才滿意的從中間取出了一塊,然後捏起一把鋒銳的刻刀,合起兩眼,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樓閣內泛起。

還是那位宮裝少女的音容。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單手托腮,臥身在榻,雲鬢半垂的嬌柔中隱現出一絲剛毅的玉像,出現在刻刀下,天燭雲帆將玉像放置在同樣的鐵木盒中,讓它靜靜的封存在石台上。

桌上擺放的素菜,蒙上了一層白霜,壺中的烈酒也已冰冷,天燭雲帆起身,來到桌前,提起冰冷的酒壺,回身緩步走到一麵向南的閣窗邊,一手推開窗格,夜色星光下,他唇色外朗,劍眉星目,直挺的鼻梁勻稱的劃分開棱角分明的麵容。他一雙冰藍色的眼珠,看著南方璀璨的星光,不覺間一壺烈酒順喉而下。

深秋的初雪,由北方的蒼豫洲一路而來,終於從厚厚的彤雲中,落下。九璃天朝,中京鴻臚城,一夜間就換上了素色的白衣。中城大道寧富巷的一座四合院內,身穿素色皮襖的六歲孩童,坐在堂屋的台階上,用打著補丁的衣袖,擋著一盞油紙已經變得蠟黃的燈籠,小心的從底部,用火絨點亮。

門外響起踏在細雪上的腳步聲,孩童驚喜的露出笑容,起身邁開腳步,挑起暈黃色的光芒,朝院門走去。盤五提著兩包油紙裹住的熟食,一臉倦色,最近天武閣流雲台的衙役,人人草木皆兵,牢裏血氣彌漫,晝夜哀嚎不停,聽說這次有一名官職一品的內廷宿老,也被牽連在內,皇城裏的魔王,帝甲統領寧北鬥大人,奉旨暫領流雲台一切事務。

這些卻還不是盤五最擔心的,最燙手的是現在他懷內揣著的東西,天鷹府傳來的任務。伸手拍打著肩膀的雪粉,剛想推門,吱,院門朝內打開,一個小腦袋露出來,紮著發髻的長發,已經及肩,不同於九璃人細膩有致的眉目,孩童有著高挺的鼻梁,濃黑的眉毛,眼珠瞳孔的四周,竟然是夢幻般的冰藍色。

隨著開門聲,盤五瞬間堆起和煦的笑容,一步上前,憐愛的摸著小侄子的腦袋。孩童用力推開木門,笑著招呼盤五,“舅舅,你回來了。”他並沒有看向盤五手中的油紙包,反而用力舉高手中的燈籠,為自己身形高大的舅舅,照亮了門前的一片雪地。

“即墨秋池,你又瞞著你娘,在院裏等我回來,也不披上鬥篷。”盤五溫聲的責怪,看著小孩袖口的補丁,壓抑的不甘鑽心燒起,拉起一隻小手,閃步進院,回手噹的關緊木門。

“舅舅,娘親服下湯藥,已經睡了。秋池想著,天色已黑,就想著點個燈籠等舅舅回來,但又怕煙氣對娘親的身體不好,所以就在院子裏坐了一會,隨便給老白加衣保暖。”即墨秋池不滿的反駁著自己舅舅,拉著盤五的大手,朝堂屋走去。

盤五目光一旋,就發現院子西角的老楓樹,從根腳往上兩尺,三人合抱不攏的樹身上,圍著厚厚的幹草,用六七圈草繩牢牢固定住。

老白是孩子給楓樹起的名字。當初之所以會選中這座,以租金來說,對於剛抵步京城,囊中羞澀的一家人,租金十分昂貴的四合院,就是因為即墨秋池,用幼嫩的雙手抱緊這棵,樹身蒼白,葉色如血的大樹,眼中希翼的看著自己。

自此以後,孩童無論雪雨風霜,每天修習完家傳的功課,總會花上數個時辰,對著老白自說自話,小心的把掉落的葉子,歸集在樹根下。

盤五曾對此事十分在意,甚至跟天鷹府的福伯提起,不過福伯給孩子把過脈後,隻說了一句,“由他,不妨事。”以後盤五也就慢慢放下心來。其實盤五根本沒有發覺,每當孩子靠近老樹的時候,淡淡的光暈籠罩著兩個不同生命。

進屋挑亮了桌上的燭光,即墨秋池接過盤五手中的油紙包,輕輕一躍就跪坐在桌邊的高凳上,將包裹中的熟食分類打開,然後又去廚房取出兩副碗筷,以及一壺早已燙好的濁酒。

盤五拍拍即墨秋池的肩膀,“你自己先吃,舅舅在衙門已經用過了,我去看看你娘親,和處理一些公文,你不用等我。吃完,你再溫習一遍我讓你背熟的口訣,然後才能看你的雜書。”

對於盤五的安排,即墨秋池毫不意外,自娘親犯病後,早就習慣了一個人的獨處,隻是慣例的點頭無語。盤五來到裏間,在床邊看著姐姐泛起血色的臉龐,欣慰的輕手整理了一下,床上女子稍微淩亂的鬢角,然後仰麵看著屋頂好一會,才起身走回自己房內,燃起桌邊的燭光。

盤五摸著懷內包裹,內心一陣煩躁,剛想將它拿出來時,門口傳來小小的腳步聲。即墨秋池兩手捧著一個酒壺,來到盤五身邊,笑著高高舉起,遞給他。

小身影消失在門外,盤五再次摸著懷內的小包裹,將它置於燭光下。打開後,四方色澤純淨的元石和一個傳訊玉符印入目光中。捏起玉符,放到額前,一段無頭無尾的信息浮現腦海。“十日後,約流雲台天字甲五牢房獄官,閆雄,夜宴置酒中城門大道翠華居三樓龍槐廳。”

端坐至三更天,捏碎玉符,盤五合衣倒在床上,決然閉上了眼睛。

紫極煆天宮已是十四天沒有迎接到自己的主人,端平帝鳳天玄剛剛探視完自己原配發妻,九璃朝聖後娘娘蘇梵。麵色蒼白,額間頸部隱隱展露出青筋,蘇梵濃密秀長的睫毛,也無法掩蓋青黑色的眼暈。

九璃朝至尊無上的男人,平靜的為熟睡中的妻子,蓋好織錦薄被,寢宮中的四角,鋪設了厚達十寸的火晶玉石,溫度完美的控製在舒適柔和的範圍中。鳳天玄輕身站起,來到外殿。

清一色素雅格調的桌椅間,一張九鳳朝陽靠背椅,格格不入的擺放在外殿上手正中央。端平帝走到椅子旁,仔細的撫摸著上麵精美的紋路。妻子蘇梵喜好清雅素淡,大婚前兩人鬧了別扭,這個女子一怒之下,居然掀了天頤宮內的所有擺設,把銘金嵌玉的器具統統掃地出門,換上了自己的喜好,但獨獨留下了這張椅子,這張端平帝十分喜愛的椅子。

結發相伴了如此長久,歲月流逝中,妻子的賢淑與精明,在背後無言的支撐,一顰一笑都照影在鳳天玄心間,如今這位女子,骨錯形消的就躺在身後的不遠處。端平帝鳳天玄的目中,終於露出抑製不住的火光,猛地向殿外揮起衣袖。

內宮藏鋒台主官元鴻,已經跪伏在大殿二十仗外的石階下,三日三夜。洶湧無匹的紅芒突然在他身前湧起,啊,半聲不到的慘叫,這名真人境修為的內廷侍衛主官,連血跡也沒有留下,就被化為灰燼。禦極九重的皇者,在看到發妻枯萎的麵容後,終是忍不住見血了。

踱步越過,石像般跪伏在地上的甲士與內侍,鳳天玄來到殿外的白玉石欄前,寂寞的看著天上厚重的雲層,任由雪粉鋪灑在肩上。平靜下來後,他心裏又念起鳳鉉鳴傳來的靈符內容,雙目習慣性合上又張開,張口道:“傳旨,讓寧北鬥來太華閣見我。”“遵旨。”一位三品內侍領著四名甲士飛快的離去。端平帝轉身,拾階而下,“擺駕,去太華閣。”

日前,鳳天玄已經頒旨,恢複天翼洲四城十六關的通行,但是由於聖後娘娘和太子殿下聖體欠安,入夜後中京鴻臚城內,行人稀少,隻有一隊隊郡兵和巡邏的步伐聲。

太華閣正門到太子寢宮的庭院中,布滿如臨大敵的帝甲禦衛。寧北鬥趕到時,端平帝已經在為太子鳳鉉宸把脈。他恭謹的站立在殿外的雪地上,冷眼看著幾位站立不安的奉天閣醫師。

寢宮殿門打開,鳳天玄理都沒理,那幾位顫栗的醫師,徑直的走向不遠處的八角亭。寧北鬥邁開腳步,跟隨端平帝的足跡,來到亭子外。

“北鬥,你挑選千名銳士,去蒼豫洲,和鳳至道的命甲一起,護送九殿下他們回朝。流雲台那邊不用審了,除了越澤外,斬,今夜就執行。你離京之前,幫朕將那邊的幾個廢物,給蘇府的老祖宗送去。”鳳天玄站在珠光明滅的八角亭內,寧北鬥驚異的感到,厚重皇氣中,透出絲絲悲寂。他馬上收斂心神,躬身道:“遵旨,微臣馬上就辦,今夜當可離京。”

中京北門,淨陽門外,寧北鬥坐在西陸進貢的戰駝背上,無暇揣測蘇府怎麽應付端平帝的怒意。他的目光也沒有放在,整齊排列在百米外的千名精銳騎兵。而是,在駝獸背上,低頭注視著來到他跟前的數名不速之客。

領頭的一老一少,老的是端平帝麾下,最隱秘的內侍頭領之一,天甲統領府金氏的祖宗級人物,天蛇金無牙。年少的那位,一身錦服,青發青眉,無論何時都是一臉討喜的笑容,平西候府大公子,伯方平玉,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

這樣一對成色組合,在這種情況下,來到此地,就算是寧北鬥也不禁在心中掂量起來。伯方平玉也不計較寧北鬥的冷淡,來到三步外,拱手見禮,後笑道:“寧大人,在下這裏有一件,早前聖後娘娘吩咐太子殿下置辦的禮物,是賜給蒼豫洲青木貴人的,剛剛已經得到陛下的首肯,請寧大人帶往蒼豫洲。”

寧北鬥心中思緒翻轉了無數次,甚至有回身請示端平帝的念頭,但最後還是收了,遞到身下的內宮專用木盒。看著用天頤宮靈印,封好的檀香木盒,寧北鬥心中稍安。伯方平玉沒半句廢話,見寧北鬥收下東西,微微一拱手,轉身上轎,就這麽走了。

托著並不沉重的盒子,沉默半響,帝甲統領才小心仔細的放入懷內。跟著,他轉頭向隱藏在黑色鬥篷內的金無牙道:“金大人,有何見教。”

金無牙桀桀的輕笑,拋了一麵令牌給寧北鬥,“寧大人,你在明,老奴在暗。您還有什麽不清楚的。”仔細用真炁驗過這麵煆天令,寧北鬥遞回給金無忌,催起戰駝,領著千名帝甲精騎,揚塵離去。

深秋初雪的寒意,到了這時才完全升起。寶盆山脈裏的命甲大營內,飛羽絕仙陣的紅光,也無法阻止山中晚間的寒意,中軍大帳的暖爐散發著淡淡煙氣。

鳳鉉鳴一個人坐在案桌旁,凝神看著一幅巨大的四國地圖,數十顆不同顏色的玉質棋子,擺放在地圖上。蘇青璃和蘿兒都是閑不下來的性子,一大早鳳至道就下令,千餘名命甲銳士,換上了鄉裏人趕集的服飾,護衛著蘇青璃和蘿兒,去了最近的永年城,今天城中有十裏八鄉舉辦的廟會,一大一小不知道要瘋到什麽時候,才舍得回來。

伸手在桌麵中,拿掉了西方一顆,體型最大的棋子,鳳鉉鳴捏住棋子輕輕敲著。好狠,天燭雲帆,你刀下亡魂究竟有多少,雲延、西胡二族也是驍勇善戰,就算不動刀兵已久,但是這個戰果.......,黑旗軍兵鋒實在太過鋒銳,如此下去,等其聚足大勢,東疆的妖盟就更難翻身了。

他拿出剛收到的中京傳訊符,這樣看來還是要插手西疆,那就在被逐出西疆的妖族牧民身上,做做文章。可是紫鴉族一動,天燭雲帆的反應必定雷霆萬鈞,還是讓東疆的那杆大槍動一動為好,順手挫一挫黑騎的銳氣。

鳳鉉鳴嘴角輕笑,喚道“來人。”

大帳門簾掀起,鳳至道的貼身書童,雨遙躬身聽令。“直接傳訊西疆最靠近馬庫洛峽穀的寧戎城,讓奉天閣在那裏的掌櫃,把這枚玉符送給幻獸族。魏靈城程叔那裏先不要報備,明白嗎?”

“是,九殿下。”雨遙接過玉符走出大帳。鳳鉉鳴拿起冰冷的靈茶,皺皺眉頭又擱下,無奈活動一下脖子,正想讓人探聽那一大一小的行蹤,一陣嬉鬧地笑聲,掠進耳內。

隨即,大帳的門簾又被呼的掀開,一道青影向他撲來。青木天蘿一手扯著鳳鉉鳴的衣袖,另一隻小手中舉著一個蒼豫洲的民間小吃,肉夾饃。烙得金黃的麵餅中間,夾著肥厚油膩的大肉。

青木天蘿興奮的叫道:“大哥哥,吃,你吃。蘿兒吃了三個了。”抱起瘋了一天的靈嬰,鳳鉉鳴接過還帶著餘溫的凡族小吃,笑著咬了一大口,眼角察覺到,熟悉的白色人影,緩緩走近身前,頓時覺得大帳空氣都變得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