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裳裳者華(上)

高斌是心性極堅毅之人,一生經曆過的危險、麵臨的困境數也數不清,連日來憋在心頭的那股夾著失望、絕望、無奈、黯然……的沉鬱與火氣發泄出來後慢慢地也回複了平靜。

見妻子失魂落魄的坐在一邊,書房外的隨侍正低聲回著管事嬤嬤,眉頭一皺,幸好現在是長媳主理中饋,不然家裏還不亂了套?!可一想,她嫁給自己幾十年,為自己生兒育女管家理事,再怎麽精明能幹也是一個母親,出口的話便多了幾分安撫:“快收起你這模樣,除了微兒難道你沒其他女兒、兒子了?樸兒檢兒他們的未來還要不要了?”

提起兩個可愛的孫兒,尚氏總算恢複了些理智,勉強扯了下嘴角:“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爺難道連妾身難過一下都不許麽?”

“哼,難過有什麽用,親者痛仇者快罷了。”他起身走到門口,對外麵的隨侍吩咐道:“去將大爺找來。”

“是。”隨侍應聲去了。

尚氏聽出他話裏有話,抬起搭著的眼皮,很是震驚:“老爺?”難道向來忠心耿耿的老爺竟想與皇上作對?

堂前教子,枕前教妻。難道自己做得不夠嗎?高斌心中無奈,“慧妃娘娘此次犯下大錯,除了這一樁還有一樁謀害嬪妃,數罪並罰,皇上才會震怒不已。為著皇家顏麵,處理娘娘的問題上應該不會將前一個理由擺到明麵上。”

如此,皇上還顧念著君臣之義,何來仇人?尚氏打起精神望著麵色凝肅的丈夫。

“老爺,大爺來了。”

“讓他進來。”

“兒子給父親母親請安。”高恒一進門便恭敬地給父母行禮問安,“不知父親叫兒子來有什麽事吩咐?”

凡事有弊也有利,高家這些年的起起落落,高斌的遊離政權中心,倒讓生性驕橫自負的高恒有了些許長進,行事收斂了不少。

高斌將高露微被禁承乾宮前前後後的事說了一遍,見兒子雖麵露焦急憤懣之色卻還沉得下心聽自己說話,心中稍覺安慰,沉聲道:“慧妃娘娘惹下這樣的大禍,皇上除了禁足卻沒有說出其他的處置,這不合事理,說不得皇上是在看高家的反應,這種時候,高家定不可行差踏錯半步,你們出了這門就好好管束底下的人,外鬆內緊,也別露了隙。”

“是。”高恒琢磨了下父親的話,心中冷汗涔涔,方才一聽妹妹犯事,他還想著動用一切力量嫁禍宮中其他嬪妃,一來解妹妹之圍,二來也除去爭寵對手。

“慧妃娘娘畢竟是高家女兒,一味地不管不問也不行,因此一開始我便避重就輕,在慧妃娘娘毒害哲妃一事上下手,不想,越查越覺著不對,仔細翻查了幾遍,發現這事是有人借手布局,不然也不會選在那樣的一個時機暴露出來!”

高恒腦筋轉了轉,“難道是哲妃在賊喊捉賊?”

“剛開始我也這麽想,後來卻發這不是哲妃一人能做出來的,就算這裏頭有她的算計,也不過是將計就計,在皇上麵前爭寵和打擊對手。於是,我又查了皇後,發現這裏麵沒有皇後什麽事,就又將眼光移到出宮養病的太後和嫻妃身上。”

“是她們?”連尚氏都覺得驚訝,“難道宗室裏暗傳的太後幹涉後宮,為難皇後的事竟是真的?”話一出,她就意識到女兒可能成了慈寧宮長春宮兩方搏奕的犧牲品,臉不由沉了下來。

高斌冷笑,“你若真以為現在這個太後娘娘是位母憑子貴的規矩人那就錯了,這後宮的嬪妃最後能坐上太後位置的沒一個簡單。不過,真正是叫我大吃一驚的卻不是這位聖母皇太後,而是跟著出宮到小湯山為太後侍疾的嫻妃娘娘!

這位嫻妃娘娘雖無帝寵,更不招皇後娘娘待見,卻能幾年隱忍,坐穩一宮妃位,可見心性堅韌,且從大清與俄羅斯開戰,烏喇那拉佐領府便著意與上戰場的族人修複關係,到了去年年底,大軍班師回朝,隨著烏喇那拉一族的戰功,她在宮中受太後看重,與族人關係也緩和了七八成,尤其是烏喇那拉承恩公府。一步一步,收複失地。幾方逢源,借勢,利用,那手段著實玩得漂亮!”

“承恩公府怎麽還會站出來支持她?”尚氏問道,隨即反應過來,“難道是因為嫻妃肚中龍胎?”

“她若複寵便不會被皇上指去給太後侍疾了。”高恒站在男人的角度看待問題。

“你說得對,皇上或許會看在烏喇那拉一族的麵上對她態度緩和卻絕不會真心寵愛於她,不過後宮女人爭寵爭的也不過是地位權勢與皇子,她運氣好,真讓她懷上了。”

高斌發出一聲哼嗤,輕幽淡漠,眼中瞬間閃過刀鋒般的森寒,繼續說道:“依著皇上的性子,再不喜嫻妃也不該在那會兒將一宮嬪妃派出宮給太後侍疾,又在知道她懷了龍胎後不緊著接進宮安養,這裏頭沒有故事誰信?隻從之前宮中發生之事便可推斷出來,和徽公主受傷跌下馬的事定脫不了慈寧宮與嫻妃的幹係!

綜合所有疑點,我又特意查了嫻妃的事,才發現,毒蛇依舊是毒蛇,你不能因為她冬眠蜇伏便以為她無害,這個女人心機之深沉,謀劃之遠,若非我浸淫官場幾十年經受不少陷井手段還真察覺不出來!我猜,當年孝敬皇後幾十年攢下的勢力十有七八都到了她手上,這樣一來,娘娘毒害哲妃一事的諸多疑點便解釋得通了!”

尚氏高恒說不出話來,久久才抑下心中起伏問道:“現在怎麽辦?捅給皇上知道嗎?”

“那就要看怎麽捅了,敢教我高斌有苦說不出的女人這還是第一個!我可沒有不對女人下手的君子心腸!”高斌冷笑,若以為他高家是沒了爪牙的老虎,可欺可辱那就錯了。

“現在想來,不去碰暗衛那樁事歪打正著,你們也記住,這事誰都不知道!憑那些暗衛的本事,就算被皇上處理了也隻會咬定是看在昔年的恩情透露了些許皇上在後宮的行蹤便於慧妃爭寵,不會咬出其他事來的……”

這可比欺君之罪大多了,又不是不要命了!尚氏和高恒對視了一眼,沒有吭聲,高斌也知道在這點上他們不會不知深淺。“而且,在調查烏喇那拉氏的過程中我還發現了一件趣事,這件事利用得好,這仇甚至不用我們親自動手……”

高斌的目光投注到自己案桌底下放機密信件資料的暗格,心中升起頭狼發現獵物時的興奮與嗜血之感。

犧牲一個女兒保住整個高家,他高斌當然做得出來!不過女兒所受的苦,高家受到的損失,他也教那謀劃之人百倍嚐還!

半條鳳命,嗬!就怕有命無運,飛不起來!

還有太後,皇上原本可以期望的母慈子孝的生活,發現是在有心人的挑撥、勾誘下成為泡影……

一旦這些事實呈到皇上龍案,他到要看看嫻妃肚子裏的那塊肉頂不頂得過皇上對皇後的結發之情,對太後的那一絲母子之情!

烏喇那拉佐領府。

聽到孫嬤嬤打聽來的消息,他塔喇氏臉上鬆了口氣地笑著朝孫嬤嬤又確認道:“戶部侍郎家的三姑娘真的指給了愉郡王家的弘暒貝勒做嫡福晉了?”

“是的,太太。”孫嬤嬤一臉地慶幸,“這次大選隻有三名秀女被上記名,娘娘回了宮也不至於手忙腳亂。”

“喜事真是一樁連一樁。”他塔喇氏想到過去幾年的處境就覺得心酸。

“一切都過去了,娘娘如今也否極泰來,太太何必將一個納喇氏放在眼裏。”孫嬤嬤有些不懂。

“你懂什麽!”他塔喇氏睨了她一眼,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才放下用手帕拭了下唇角,“我們府這些年飽受族人冷眼,若不是宮中還有個娘娘,如今還不知怎麽樣呢。”

想到連自己的娘家威遠子爵府也疏遠了自家,他塔喇氏心中說不出地憤恨。若非孤立無援,她這些年哪用得陪著笑臉每年舍出一大堆財物給族人?!

“納喇氏雖與烏喇那拉氏分屬不同支脈,可說到底還是同宗同源,就跟聖祖爺時的惠妃得明珠等朝臣支持一樣,若真得寵又育有皇子的嬪妃,管他哪一支的納喇、那拉,管他有沒有血緣關係,到了關鍵時刻隻須一個領頭人便能聚集起來形成勢力,我們家雖說擔著個世襲佐領,地位尊貴,到底比不得從二品戶部侍郎有實權,因此,後宮絕對不能再出一個納喇氏的嬪妃。我的女兒,可不是哲妃,就算看得清楚了形勢明白了處境也絕不會認輸,甘心臣服於別的女人!”

“嫻妃娘娘是天之驕女,自然自尊自重,否則當年的孝敬皇後也不能看中,將娘娘指給了當今聖上。承恩公想必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沒放棄支持娘娘呢。”孫嬤嬤笑著奉承,“不說別的旁支,憑著承恩公還有與皇上一同長大的德祿大人,難道還比不得一個六部侍郎?”

“現在的承恩公難道就能忘懷當年自請駐藏的事?”當了多少年的國舅爺,本可安享尊貴榮華,卻流放一般到藏地吃苦受罪,那種他人同情嘲笑的眼光,心生的屈辱與報複……這些年同樣看透世情冷暖的他塔喇氏想起來便心驚,尋求合作聯盟的同時自然也心生防備。

“若不是娘娘懷了龍胎,他不會鬆口的,烏喇那拉一族這一屆沒有出色的秀女難不成下一屆、再下一屆……也沒有?再說德祿,正因為他與皇上感情深厚,真正效忠的永遠隻會是皇上還有皇上看重維護的人。”

人心易變,現在的承恩公可不是當年那個不知道能不能順利承襲爵位的烏喇那拉.德保了。龍胎算什麽?皇後有兩個嫡子兩個嫡女,後位穩固,聰明點的都不會將一族的未來壓在一個還未出生、出生了也不知養不養得大的皇子亦或皇女身上!

若不是她請退了所有人,對烏喇那拉.德保說出女兒的命格,隻怕他還不會下定決心交出當年孝敬皇後留下的大半勢力。

承恩公府肯定還留著一批極隱秘的人脈勢力,做為烏喇那拉一族世代承襲的族長,烏喇那拉.德保更沒有向族人言明支持女兒……這才是他塔喇氏不甘且忌憚的。

她並不傻,這些年的處處伏低,早將她的爽直性子給磨得一幹二淨,多了算計小心,因此麵對目前的契機才格外重視,不想多添麻煩。

“運來擋不住,太太的擔心如今不也沒影了麽。”孫嬤嬤很有信心,“當初闔府那樣的困境,要不是奴才陪著夫人去福源寺上香祈福,又哪裏會知道咱家的姑奶奶竟有那樣的富貴命,可見是上天注定,過了之前的劫難便能順風順水,一飛衝天。”

他塔喇氏聽她這麽說長歎口氣,“真的順風順水就好了!那位大師可說了,妮莽衣命中帶了火煞,一生免不了“爭、保”二字,稍有不慎,轉眼成空。”

“有太後在,有太太在,嫻妃娘娘定能心想事成。”

“也是。”他塔喇氏思及自己秘密派人去尋找和準備的東西,心中一定。有心算無心,嫻妃娘娘現在萬事具備……一定能成功的!

兩人都沒發現門外有人偷偷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