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明未明,借著透過羅帳的熹微晨光,孟清詞側過臉,看向枕畔的男子。

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輪廓,長而密的睫毛覆住了素日清清冷冷的眸光,讓這張臉多了幾分柔和。

毫無疑問,這是一張俊美且年輕的男子的臉。

孟清詞心中驚疑不定,她記得很清楚,自己明明已是在彌留之際。

她留著最後一口氣,期待著那個從邊關歸來的身影,身旁,女兒蕭沅用帕子捂著臉,淚流滿麵。

全身的氣力如流沙般逝去,視野越來越模糊,她仍不甘心地睜大了眼,茫然看向門口,她不信,夫妻多年,縱不能兩心相知,可也曾相敬如賓,蕭珩他,不是一個薄情狠心的人。

然而,直到黑暗將她湮沒,仍是沒有等到他。耳畔,隻有女兒的痛哭聲。生命的最後一刻,她苦笑,自己這一輩子啊......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其實,他與她,又何曾同心過呢?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付出罷了。或許如今該道一句:相思了無益,悔當初相見。

再睜開眼,身旁的他,是她記憶裏初見時的樣子,清冷淡漠,溫和而疏離。

是世事如夢,還是她身在夢中?

蕭珩的眼睫動了動。

孟清詞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因這似夢非夢,她昏昏沉沉,不想在這個時候麵對他。

卯時初,是蕭珩起床練武的時間。

蕭珩的身體裏似乎住了一個生物鍾,每到這個時辰,他如有所感般睜眼,翻身坐起,卻發現身旁女子仍沉睡未醒,烏發如雲,鬆鬆地堆在枕上,半掩半露著一張巴掌大的小臉。

蕭珩有些意外,往常這個時候,孟清詞早已起身,洗漱梳妝,親手為他整理當日所穿的衣物,待他練武回來,兩人用完早飯,他去上朝,她去給母親請安,處理家事。

自嫁入定國公府以來,隻要是他在府裏的日子,一直如此。

起初,他有些不慣,對她道:“我素日練武,習慣了早起,你白日辛苦,多睡一會再起不遲。”

她站在他身前,一雙素手為他整理朝服,聽到他這麽說,抬眼對他柔柔一笑,眸光裏藏著幾分羞澀,輕聲道:“妾身應該做的。”

她是青州書香門第的女兒,知書達理,醇和溫雅,他說了一遍,見她執意如此,便不再說第二遍,畢竟,她是他的妻子,這是她的心意。時間一長,竟也慢慢習慣了。

他微微皺眉,想問問她是不是哪裏不適,旋即想起,昨晚是中秋家宴,定國公府三房人以及族親們聚在一堂,雖說她尚未接手中饋,可手裏的事情也不少,便是男女分席,他也知,她忙碌得連坐下用口飯的時間都沒有。隔著屏風,他望向那忙碌的身影,滿桌的佳肴頓時索然無味。

席散之後,她雖仍妝容精致,神情卻是遮掩不住的疲憊之色,他猶豫片刻,走到她身旁提醒她回去休息,這些瑣碎的事情有下人處理。

她正執筆記著入庫的金銀器皿,聞言唇角上翹,一粒小小的梨渦在頰邊若隱若現,顯然很是歡喜:“也沒有多少了,夫君累了一天,先回安瀾院歇下吧,妾身處理完手頭的這些事情便回。”

今日這般,應是累了罷?

思及此,他不欲打擾她,自行穿戴洗漱,也未叫丫鬟服侍,徑直去了安瀾院旁的練武場,待練完一套劍法,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才神清氣爽地回了安瀾院。

天邊已染上紅霞,初秋的晨風帶著絲絲清涼的氣息,令人心曠神怡。

安瀾院裏仍是靜悄悄的,孟清詞的丫鬟知微從屋裏走了出來,見了他忙躬身行禮。

“夫人還沒醒?”

知微看了眼蕭珩的麵色,猶豫著點了點頭。

這一早,她已進了三次內室,都沒有驚醒孟清詞,她睡得很沉。約莫是這十幾日連續籌備家宴,積了多時的勞累湧上來了。

出於心疼,知微不忍心叫醒她,做定國公府這種大家族的世子夫人,規矩大,事情多,著實不容易。孟家人口少,孟清詞在閨閣中過得自由,笑容明媚,日子閑適。如今,能好好地睡上一日的辰光都極少。

世子會不會覺得夫人有些疏懶?她現在倒是後悔沒有早點叫醒夫人了,

蕭珩神色淡淡,不辨情緒,緘默了一瞬,吩咐道:“遣個人去文暉院給母親說聲吧吧,夫人今日頭痛,歇息一日。”

“不要擾了夫人,若是起來不適,拿我的名帖去請大夫。”

*

蕭珩洗漱完後,簡單用了幾口早飯,便自去上朝了。

他走後,孟清詞才起身,她懶懶坐在妝台前,心不在焉地聽知微說著,眼神看向鏡中的自己。

此時已是有了光可鑒人的玻璃鏡,據說是遠洋船隊從西洋運來的舶來品,價格不菲,定國公府這樣的人家,也不過隻有定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屋中各有一麵。與閨中常用的螺鈿銅鏡相比,這種鏡子照人纖毫畢現。清晰如畫。

鏡中女子膚色瑩白,眼神清澈,便是神情慵懶,也掩不住眉眼間如晨露般的青春朝氣,正是韶華好顏色。

知微一邊為孟清詞梳著及腰長發,一邊低聲笑道:“您和世子成親這一年來,聚少離多的,沒想到世子竟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依奴婢看,世子心裏還是有夫人的。”

孟清詞唇角微勾,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

作為夫君,蕭珩對她,應有的關心和義務他也盡到了,這是他骨子裏秉承的教養和禮儀,但也僅此而已。

方才,從知微的話語間,她憶起來,昨晚應是她嫁過來的第一個中秋節,一大家子散得晚,這一日,她從卯時起床,一直忙到了子時中才回來,隻覺全身都散了架。第二日,仍是支撐著起床服侍蕭珩,此後又趕著收拾了四五日才得閑,累得染了風寒,病了一場。

這一病,便是十幾日。

宮中太醫前來看診,太醫道她不過是因勞累多日,積勞成疾,休息幾日便能康複,倒是她的身子似受過寒氣,不易受孕,應盡早調養。

這一消息如晴天霹靂,令她驚慌失措。然而,蕭珩忙於公務,早出晚歸,無暇安慰。待她好了,去文暉堂給婆母請安,婆母問了幾句病情,便隱隱約約地敲打她,話裏話外嫌棄她身子骨弱,恐妨礙定國公府子嗣。

她垂頭,正訥訥不安,婆母喚出兩個丫鬟,道這是先前為蕭珩準備的通房,如今成婚已有一年了,蕭珩身邊也該抬起兩個人了,要她帶回去服侍蕭珩。

她心裏頭委屈,卻不敢違逆了婆母,隻得帶著兩個丫鬟回了安瀾院,然而蕭珩得知後,非但不歡喜,反而斥她自作主張,那是他第一次用那麽冰冷的態度待她......

前塵往事在心頭泛起,孟清詞神色卻再無一絲波動。

她重生在了自己的十八歲,嫁入定國公府的第二年,這一年,蕭珩二十有三。

那詩情畫意的少女情懷,那純真期盼的懵懂憧憬,那隻為一人的怦然心動,縱然容顏仍是當年,彼時的心境卻是早已遠去了。

輾轉半晚,沉沉浮浮,是黃粱一夢,還是前世今生,都不重要了。對她而言,這沐浴著晨光的日子,便是新的開始。

知微的嘴皮子和手上的功夫一樣利索,為孟清詞梳了個百合髻,又刻意鬆了鬆,讓幾縷散發隨性垂下,多了幾分輕鬆愜意,道:“今日不出院子,奴婢以為倒不必梳得那般嚴謹,夫人覺得如何?”

“很是。”孟清詞讚同地點了點頭。知微這丫頭,話還是那麽多,此前她曾因此不止一次告誡她謹言慎行,如今聽著她唧唧呱呱,倒是倍感親切。

待換上一身寶藍色銀紋繡百蝶齊胸襦裙,孟清詞便到了外間用早飯。這件襦裙料子柔軟如嬰兒肌膚,正是家常舒適的穿著。

知宜帶著小丫鬟已在桌上擺好了早飯。晶瑩剔透的水晶蝦餃,熱氣騰騰的紅豆糕,香氣四溢的小籠包,炸得金黃的奶油蟹粉卷,熬得釅釅的金絲小棗粥,南瓜玉米粥,旁邊是六碟小醬菜,在孟清詞手邊的是一盞冰糖燕窩。都是上一世定國公府早餐的慣例,那時她心係蕭珩,常常鬱鬱寡歡,食不知味,用不了幾口便讓丫鬟撤了下去。如今重生一世,雖然仍然前路茫茫,但麵對這一桌豐盛的早餐,倒是有了食欲。

即便如此,因昨天整一日沒用多少,孟清詞知道自己一向腸胃弱,隻端起棗粥不急不慢地用著。因她心中,另有一件緊要的事兒。

上一世,她在京城與顧紜重逢,已是她成婚後的第六年。兩人相擁大哭一場後,談起彼此遭遇,孟清詞才得知自顧家遭難後,本是要被沒入樂籍的顧紜,因恰逢天下大赦,輾轉入了宮,後來又進了睿王府當了侍女。論起往昔坎坷,顧紜隻輕描淡寫地提了一二句便略過了,隻道自己這些年也算平順,睿王待她很好,隻是她傷了身子,無法生育,未免深以為憾。但此生能與摯友重逢,更是意外之喜。

孟清詞心如刀絞,紜兒笑容晏晏,一雙美眸顧盼生輝,還是如她記憶裏那般明豔動人,姝色無雙,可是,她的紜兒,身子比她康健許多的紜兒,這是受了多少磋磨才再也不能孕育子嗣!

私下裏,她找紜兒的貼身宮女細細問過,才知紜兒初初入府那幾年,被分到了睿王的一個側妃院子裏,側妃性子尖酸,紜兒因著這出眾的容貌,招了側妃的眼,不知吃了多少苦。便是後來跟了睿王,也到底從根上傷了根本,更不用提睿王府後院的勾心鬥角,紜兒不知使了多少心力,才有了這般地位。

然而,彼時她尚不知,短暫相聚之後,便是生死兩隔,紜兒的生命已沒有多少時日了.......

按照時間推算,顧紜如今應是在睿王府受苦,孟清詞瞬間覺得入了口的金絲小棗粥不香了。

至於蕭珩,男人哪有閨蜜重要呢?

作者有話說:

1.“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出自兩漢佚名《涉江采芙蓉》。

2.“相思了無益,悔當初相見。”出自朱彝尊《憶少年·飛花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