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這個夜晚,道靜回到她臨時租住的小屋裏,開了鎖、進了‘門’,連燈也沒點,她就倒在‘床’上睡下了。她當然睡不著。意想不到的困難、挫折,一個跟著一個緊‘逼’而來。而她——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拙劣的醫生,她既無能力診斷清楚北大的‘毛’病究竟是什麽;她也更無能力治好這個‘毛’病。侯瑞這些同誌盡管有點不敢放開手腳,但他們還是在幹工作,而且她想起了前二年紀念“三一八”***時,多少青年遭了毒打,多少同誌被捕犧牲,也許侯瑞他們穩健一點還是對的?道靜翻來覆去思慮著,她的心既焦灼又痛苦。黨第一次‘交’給她這樣重擔,叫她獨當一麵地進行工作。可是,來了半個月了,北大的工作還絲毫沒有進展。“怎麽辦?”她在黑‘洞’‘洞’的冷清清的屋裏,自己問著自己。這時,她想起了臨離開區委機關時,劉大姐對她說的話:“秀蘭,要獨當一麵去工作啦,這可不同於咱們一起住機關的工作簡單啦,反動統治者把學生叫‘丘九’,意思是學生比‘丘八’——兵,還厲害,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我不太了解情況,沒有辦法更多地幫助你,不過你一定要記住:第一要貫徹黨的抗日救國的‘精’神,要盡可能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人,再不要關‘門’;第二,依靠群眾,依靠組織,要多尊重學校黨員同誌的意見。”劉大姐的這些話又在道靜的耳邊清晰地一句一句地響著,道靜也一句一句地用它們來對照自己的行動。她覺得自己並沒有違背這些指示,但是,為什麽工作還沒有辦法開展呢?……她忽然渴望去見劉大姐和江華,向他們匯報情況,那麽,她想困難就會很快解決的。

可是,她又想起了她已經不再直接由劉大姐他們領導了,按照組織原則,她不能再去找他們。可是直接領導她的人,卻一直沒有來找她,她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層層的困難,好像層層的‘陰’雲緊緊包圍著林道靜。而且天氣已經是寒冷的十一月,她又沒有公開的職業,因此也就沒有經濟來源。原來希望曉燕能夠幫她一下,現在這個希望也落空了。她就隻能饑一頓、飽一頓,有時一天隻吃幾塊烤白薯過日子。“怎麽辦?

……怎麽辦呀?”深夜,在刺骨的寒風中,在朦朧的夢境裏,從道靜那沉重的心房中似乎還發出了這個深深憂慮的疑問。

第二天。午前,她找了兩個認識的北大學生談了話;午後,她可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要去找劉大姐談談。當她匆匆走到她和劉大姐曾經一起住過的胡同口外時,她的腳步軟下來了。她的心裏掀起一陣‘激’烈的鬥爭——“不,絕不能找!而且,萬一……”她想起地下工作機關常常遭到破壞的情況,她有什麽理由把自己向虎口裏送呢?……於是,她狠狠心從胡同口外走過去了。可是,她並沒有走回自己的住處,她的腳步不知不覺順著馬路走到東長安街上,走到中山***前。冬天北平冷清的馬路,行人寥寥落落,可是道靜全不注意這些。

她的心燃燒似的,隻想找到黨,找到有經驗的同誌幫她想辦法。走過了中山公園的大‘門’外,她仍然向西走,她的腳步不知不覺奔向了宣武‘門’外,奔向江華的住處——直隸新館。可是,走到中南海‘門’外,她戰勝了自己的衝動,她知道同找劉大姐一樣,她同樣不能去找江華。於是,她走進了中南海的大‘門’。她忽然懷著夢幻般的熱情想:要是偶然在這裏碰到江華或劉大姐,那該多麽好啊!於是林道靜沿著荒涼的海邊慢慢走了下去。

中南海裏巍峨的殿堂都靜靜地好像在灰塵中熟睡了,隻有尚未結牢的薄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冷清的西風吹動著,遍地落葉隨風飛舞著,美麗莊嚴的中南海,到處充滿著敗落、荒涼的景象。她走得疲乏了,靠在一棵大柏樹下站住想歇一會兒,一抬頭,一個圓臉、‘挺’秀的青年正和她麵對麵地站著,這青年用驚喜的眼‘色’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跑到她麵前,說:“你——小林吧?”

“許寧!你?……”道靜驚喜地伸出了手,“想不到在這兒碰見你。”

“我早看見像你,但是不敢認了。小林,你太瘦了,怎麽鬧的?”許寧那富於男子氣的臉上現出興奮、關切的笑容。他把剛剛鬆下來的手又一次地握住了。

道靜微笑著,快活地看著他:“我在海邊走著的時候也看見了你。可是卻沒想到會是你。怎麽樣?什麽時候出來的?伯母還好嗎?”

許寧且不回答,他拉著道靜一同坐在路旁的一條長凳上,用他那細眯著的亮亮的眼睛朝著道靜注視了一會兒才說話。

“小林,我打聽你好久了。”他熱情地說著,“可是總打聽不到你的下落。想不到今天無意中碰見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看,我們那時的人全四零五散啦——犧牲的、坐牢的、叛變的、妥協的、不知下落的,真是應有盡有。你怎麽樣?在做什麽工作?你不是也被捕了嗎?”

“我在問你,你怎麽一個勁地總是問我呀!”道靜笑了,‘抽’出握在許寧手裏的手,“我是今年七月出來的。在裏麵住了一年。你出來多久了?”

“剛一個月。我可是整整住了兩年多呢。小林,你知道,這兩年多對我的鍛煉和教育實在太大了,比在外麵還大得多。

實在,這還得感‘激’咱們那位‘蔣委員長’呢!”許寧笑了,他活潑的眼睛裏充滿著歡樂的情緒和一種堅韌自信的光芒。道靜心裏確實感到許寧變了——那輕浮的軟弱的許寧已經一去不返,而現在坐在她身邊的卻是一個比較堅強的同誌了。

道靜簡單地談了一下她自己的情況。她談的極簡單、平常——仍隻是一個***的同情者。談完卻接著問許寧:“許寧,你今後的打算怎麽樣?”

“我麽?”許寧想了想微微一笑,“到陝北去。聽說紅軍長征已經到達陝北。‘毛’澤東同誌也到了那裏。小林,說句實話,我找了你好久,你能夠和我們一同去那個神聖偉大的地方嗎?”

道靜的心忽然一動!那多少年來向往著投身到緊張的武裝鬥爭中的願望,那渴望見到偉大領袖的願望,經許寧一說,忽然從心底深處抬起頭來了。如果能夠見到‘毛’澤東——偉大的‘毛’主席,如果能夠見到長征的勇士和英勇無敵的紅軍,那,那該是多麽幸福啊!而當她一想到目前的處境,於是,這種幸福就更加有力地***著她。她用一種充滿***和熱烈的向往的聲音,輕聲說:“那是多麽驚人的奇跡嗬!咱們紅軍在國民黨天上、地下的圍追堵截下,在艱苦卓絕的戰鬥中,卻用了一雙腳板走了二萬五千裏。終於,在‘毛’主席的英明領導下,勝利地到達了陝北……許寧,你就要到那個地方去?你相信我還沒有變?敢對我說這些?”說著,她微微地笑了。

“當然相信。變,你是變了。不過,不是變壞,而是變好了。小林你也相信我?”

道靜點點頭,說:“盡管在殘酷的鬥爭中有人經受不起考驗,可是我知道一點你在獄中的情形,所以見了你很高興。你什麽時候走?我能送送你才好。”

“你不去?”許寧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為什麽不去?

我想你一定願意去的。我是不能留在北平了,你知道,我媽總扯我的後‘腿’。小林,下決心和我們一起去吧!這對你、對我們的事業都是有好處的。”

道靜低下頭來,擺‘弄’著小手帕,半天沒有出聲。這時在她心裏展開了‘激’烈的矛盾和鬥爭。她多麽渴望去那個日夜向往的地方嗬!加上現在的處境——她想起了王忠的猴子臉,想起了張蓮瑞鄙夷的眼‘色’,想起王曉燕,想起沒有人領導的痛苦,想起北大沒有進展的工作……她心裏異常地紛‘亂’不安。

“小林,是不是打不定主意?”許寧鄭重地說道,“紅軍經過長征北上抗日,陝北地區的形勢是很重要的。那裏也會需要幹部。你如果決心去,有什麽困難我可以想法幫助你——小林,我多麽希望我們一塊兒走!”

道靜抬起頭來,她並沒有注意到許寧那種焦灼不安的神情,隻顧想自己的。經過一陣思考和鬥爭,她終於冷靜下來,並且果決地說道:“許寧,對不起,我不能去。我在北平還有些事情。我想,我們將來會在那兒見麵的。”

許寧不再說下去。他明顯地感到:隻是短短的二年多,林道靜已經大變了——她綽約的豐姿雖然依舊炫耀著青‘春’的光彩,可是,從她堅定的步子,從她低沉的聲音,以及從她那帶著堅毅神情的眼睛裏,他深深感到她已經離開了少‘女’時代的幼稚和狂熱,他再不能把她當做自己的學生滔滔地向她講些空泛的大道理,而是應當像對一個好同誌那樣來尊敬了。於是,他沉默了一下,笑道:“好,小林,你留在北平也好。我們大約再過十天就要動身了。我希望將來能在那偉大的地方再見到你!”

一個黑衣服的警察穿著大皮靴,揚著頭向他們麵前的石子馬路走過來。於是道靜輕輕地捏住許寧的手,向他微微一笑。許寧也會意地站起身來,把手向她的臂上一挎,兩個人就順著鵝卵石子路迎著警察漫步起來。

他們走著路誰也沒出聲。直到來到一座假山旁,許寧才站住腳,鬆開了道靜的手臂。

“咱們坐在這兒再談談。你不太忙吧?”

道靜點點頭,他們麵對麵坐在石頭上。歇了一下許寧先開口說:“小林,你曾經做過我的妹妹,現在,我要走了——當然要瞞著我母親。這真是——我對她真是沒有辦法。我想拜托你,你還做我的妹妹行嗎?如果可能,安慰安慰她,想法子說服她,叫她去上海——她原來想叫我和她一同去上海的,如果我走了,她也許就不願再去。孤身一人也實在夠苦的!”許寧慢慢說著,說到最後一句他把頭低了下來。盡管他已經有了為***事業犧牲個人一切的決心;盡管他也經受了不少的磨煉與考驗;但是,一想起即將和年邁的、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的母親長別,甚至也許是永別,他的情感仍不能不感到深沉的痛苦。

一九三五年十月,許寧從北平第一“模範監獄”被釋放出來後,剛一到家,媽媽雖然是剛剛從獄裏把他接出來的,卻又像剛見麵一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圍著兒子哭著,笑著,不知怎樣是好地喃喃著:“你這個討債鬼,我總算把你盼回來嘍!你這個調皮的家夥,以後可該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了!”許寧微笑著,打量著媽媽臉上更加深了的皺紋和鬢邊的白發說:“媽媽,你比過去蒼老了!”許老太太凝視著兒子瘦了的圓臉,抹著眼淚說:“孩子,這都是為你啊,你可再不能離開我了!”

說完母親又笑了。她欣喜地告訴兒子,他的伯父在上海銀行裏已經替他找好了一個科員的差事,薪水不少,他們***就可以去過安靜而舒適的生活了。許寧還是微笑著,他不回答媽***問題,卻打岔道:“媽媽,聽說你還向同鄉胡夢安求過情,送過禮……現在,你該去謝謝他嘍!”許老太太瞪了兒子一眼,好像他就是胡夢安似的,呸了一口:“快不要說他!我可曉得這些狼心狗肺的人了!孩子,咱們快到上海去吧,過去的事情,阿彌陀佛,可不要再想它了,我隻是日日夜夜地盼著你能叫我過幾天安心的日子。”許寧不理媽媽,過了一會忽然說:“媽媽,我不去上海。我在北平還有事情呢。”許寧眯著眼睛微笑著剛說完,媽媽卻一下子暈死過去……

想到了母親,許寧坐在冰冷的山石上有一陣子默不出聲。

雖然他後來對母親說了謊話,說他同意去上海;但是,他打定主意去的地方卻是陝北。

“小林,”許寧瞅著腳下,沉思地帶著濃摯的情感說,雖然你隻看過我兩次,就不能再去看我了,以後我們住在不同的監獄也沒法再聯係。但是,從那以後,我多麽高興我有了一個好妹妹。你知道嗎,從那兩次以後,我對你的印象完全變了。我常常懷念著你,為你擔心……所以一出監獄我就各處找你,畢竟,我們還是又見到了!……”他興奮地說著。漂亮的麵孔雖然瘦了一些,但依然充滿著青‘春’的活力。

道靜靜靜地聽完了他的話,低聲回答道:“你放心。如果我不離開北平,我一定要盡一切力量幫助你的母親。一想起她不幸的一生,我也很難過。”

許寧抬起頭來,感‘激’的目光和道靜真摯的沉穩的目光碰在一起時,他忽然問她道:“小林,你結過婚了嗎?”

“沒有。”道靜坦率地回答他。

“那麽……你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去?還是去吧!”

落日照在長滿荒草的嶙峋的山石上,道靜站起身來,極目向四麵望了望,隻見園中更加空曠了,遊人也更加稀少了。

於是她回過頭來對許寧淡淡一笑:“咱們該走了,走著談好不?”

沿著石子馬路向園外走著的時候,道靜邊走邊對許寧說:“許寧,你願意我到陝北去,其實,我又何嚐不想去呢。想,做夢都想!可是,我要克製這種***。你完全明白,華北形勢越來越緊張,第二個東北的命運已經壓在華北人民的頭上。而北平又首當其衝。所以,我不能離開這裏。”她抱歉似的看看許寧,兩個人都陷入沉思中,誰也不再開口。

道靜回到寓所,天已大黑了。她開開鎖‘摸’進‘門’裏之後,點著了一盞小煤油燈,屋裏的牆壁上立時顯出了她消瘦而疲憊的影子。她想倒在‘床’上休息一會兒,但是十一月了,屋裏沒有火爐是寒冷的,加上她身上隻穿著一件‘毛’衣,又沒有吃飯,就更加感到了冷不可耐。因此,她隻好又站起身來跑到房東屋裏說了幾句話,在人家屋裏暖了一會兒,又找回一壺開水喝了兩杯,這才覺得暖和一些了。

但是今晚當她坐在冷清的書桌前準備閱讀——像過去一樣閱讀的時候,卻怎麽也讀不下去了。她沉悶地坐在桌子前,肚子咕嚕嚕地叫著,她已經又是一天沒有吃飯了。她本來想,要是見到劉大姐或江華,向他們要一點兒錢,但是沒有見到。

雖然碰到了許寧,卻又不好向他張口說。她‘摸’‘摸’口袋,真連一分錢也沒有了。明天,明天隻好再去當當。但是當什麽呢?

一件棉袍、兩件單長衫全送進當鋪去了,所有的衣服隻剩下穿在身上的一件‘毛’衣一件夾袍。她四麵望望空‘洞’的屋子,茫然地笑笑:“真是家徒四壁呀!”她按著肚子趴在桌上忍受著饑餓的煎熬,忽然許寧那微笑著的熱烈的眼睛又在她麵前閃動起來。“你和我們一塊兒走吧,有什麽困難,我可以設法幫助你……”她搖搖頭,笑笑,站起身打開一個放在‘床’頭的破柳條包。

箱子裏空空的,除了幾本舊雜誌幾雙破襪子什麽也沒有。

再也沒有可以當賣的東西。可是在箱子的一個角落裏,她卻翻到了用一塊絳紅‘色’喬其紗包得端端正正的小包包。一見這個包,她的心悸動了,忍不住用手慢慢打開來。這時,林紅同誌臨終時贈給她的‘毛’背心赫然展現在眼前。

在獄中因為怕叫看守搶走或失掉,她把這件珍貴的禮物時刻不離地穿在身上,整整穿了一年。出獄後因為怕穿壞,她才脫下來不再穿它,而用一條極華美的紗巾包起它藏在箱底。

無論身上多冷,多窮,她視若珍寶,絕不肯再動它一動。

此刻,在寒冷的深夜,她禁不住把這件‘毛’背心緊緊抱在‘胸’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貼在身上的、鮮血凝成的禮物……

囚徒,時代的囚徒!

不是囚徒是俘虜,…………

她低低地唱起了林紅教給她的歌子。

冷風敲著窗紙,黯淡的燈光照著空虛的四壁。慘痛的悲憤與深沉的相知的幸福,這時,一齊湧上了她的心頭。——

她從林紅又想到了盧嘉川。於是幾行小詩,就在這饑寒‘交’迫、不能成眠的夜裏,跳到了紙上。

勇士嗬,你沒有死。

你那嘹亮動人的聲音,

響遍在被蹂躪的國土上。

雨‘花’台前的槍聲,不是把你——

是他們自掘墳墓在下葬!

夏夜,明媚芬芳的夜晚嗬,

你的窗外盛開著無名的野‘花’,

明月照著你安睡的臉,

夜鶯就在你的窗前低聲歌唱。

它唱,唱——

倒下的勇士你知道嗎?

你心愛的姑娘拿起了你放下的槍。

你給她‘胸’中點燃起複仇的烈火,

她擦幹眼淚又‘挺’起‘胸’膛。

為了相愛的人不再慘別,

為了孩子們歡倚爹娘,

也為了償還你們青‘春’的宿願。

勇士嗬,她拿起了你放下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