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我回頭一看,肖老師竟然坐在拖拉機上 第三章

我最不理解的就是母親。我又沒有打攪她的生活,她為什麽那樣厭惡我?就因為我是右派的女兒?可我也是她跟右派生的呀!沒有他們兩個做的好事,我何必要受這份氣?

想到這,一股怒火衝上心頭。

“『奶』『奶』!”

“什麽事情?”『奶』『奶』聞聲掀開布簾。沒等她開燈,我“呼”地坐起來:“『奶』『奶』,我要知道我父親的事!”

在黑暗中,『奶』『奶』『摸』索到床前,用驚異的聲音問:“北方,你怎麽了?誰又說你什麽了?”

“他幹嘛要當右派?”

『奶』『奶』低聲地、顫抖地:“不要問這個了!不要想這些事了!他、他早跟你沒關係了……”

我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發脹的腦袋。父親,母親,我真恨這兩個稱呼嗬!

最後一次期末考試結束後,真正的畢業思想動員就算開始了。所謂的思想動員,其實就是『插』隊動員。至於參軍、進工廠,自然用不著動員。老師今天找這個同,明天找那個同,都是動員說服那些應該『插』隊但擺出許多莫名其妙的理由不想去『插』隊的同的思想工作。老師說,這是政治任務,如果應該『插』隊而不去『插』隊,那就會在個人檔案上留一個政治汙點,要背一輩子的

在這種強大攻勢之下,我漸漸覺得能留下來的希望越來越小。我也意識到,哪怕我是符合政策的,但隻要母親給校打個招呼,我仍舊沒有留下來的希望

這時候,我遇到了一件讓我激動的事情。

那天,校從知青赴京匯報團請來了幾位在延安『插』隊的代表和畢業班座談。來的幾位都是我們的校友,其中有一位就是我們畢業班一名同的姐姐。他們都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衣,有的肩膀上還綴著補釘。他們的臉不是農民那樣的黑『色』,而是深紅『色』他們用明亮的眼睛掃視著我們,管我們叫”弟妺們”。他們每一個人的發言都讓我吃驚和著『迷』,他們能大段大段地引用馬克思、列寧或者『毛』『主席』的話,證明每一個有誌青年其實都應該到農村去。他們還能用一串串的我們聽不懂的陝北方言描述當地的農村生活,有時候他們就像是在對暗號,嘰裏呱啦地說上一段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再給我們翻譯成北京話的意思。他們給我的感覺,『插』隊生活就像是一種探險,一種時尚,一種能讓人激情澎湃的事業。我真的被他們誘『惑』了,心裏像有一麵戰鼓在“咚咚咚”不停地敲,越敲越急。

他們講完後,贏得了畢業生們發自內心的熱烈鼓掌。主持座談的老師甚至是紅著眼圈開口的。他告訴大家,有一位同要求即興發言。我一看,正是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一個我一直比較崇拜的男生。他很激動的樣子,老師讓他坐著說,但他堅持要站著說,說:“我們的大哥哥大姐姐們衝破家庭阻力,奔赴陝北高原,我認為這種行動對我們國家來說,就像當年美國人開發西部那樣具有深遠的意義。作為一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青年,我決心在廣闊天地裏盡情地揮灑我的青春。上山下鄉這條道路我走定了,十條老牛拉不回!”

他把一隻胳膊高高舉起,就像電影中的“五四“青年。全體同,包括老師都大幅度地拍著巴掌,形成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掌聲中,幾位大哥哥大姐姐走上去,和他一一有力地握手,有的還擁抱了他。

親愛的讀者,不要以為我在嘲笑他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你的年青時代不曾有過哪怕一次這樣熱血沸騰的激動,恕我直言,那麽你的一生一定是暗淡無光的!

還是說我吧!

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我聽到了自己的掌聲。掌聲和我心中的“戰鼓“匯合在了一起。我覺得眼前突然展現了一個嶄新的天地,就像黑暗中被人在背後猛地推了一把,一下子把我推到一片陽光燦爛的地帶。去『插』隊又怎麽樣?難道我就不能用自己的力量闖出一條自己的生活道路?母親,不是你讓去『插』隊我就隻好服從,不是的,現在是我願意去,我渴望去,跟母親沒關係!我就是要用自己的力量闖出一條生活道路!縱然是天天風吹日曬,天天窩頭鹹菜,也比看母親和淩玲的冷臉痛快!

我還不到十歲,我的生命之火非常旺盛,我心裏的傷口還在滴血,但照樣可以幻想著一樁美好的事情。我像一隻剛被逮住的小鳥,撲撲拉拉地拍打著翅膀,拚命要掙脫,渴望飛回到自由的天空中去。

放後,我在教室外追上肖老師,告訴他,我遞交的那份不『插』隊的申請不算數了。

“為什麽?”肖老師吃驚地看著我,“校還沒最後定呢!”

“您就幫我要回來吧,我去『插』隊就是了。”

肖老師看看周圍來來去去的師生,對我說了句:“明天,明天上午我到你家談。”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肖老師來了。

『奶』『奶』參加街道家屬委員會召集的會去了,照例是我替『奶』『奶』看電話。還好,有很長時間沒有電話來,我能踏踏實實地接待肖老師。

肖老師隻比我們大兩三歲,初中畢業教小,後來上了個教師進修班,結業後就調到了我們校。我們上初三的時候,他成了我們校化大革命以後第一個分來的年輕教師。他人長得很白淨,眼皮雙雙的,鼻梁直直的,頭發還有點自來卷,天暖和的時候,習慣在淺『色』的襯衣外麵套一件『毛』背心,最上麵的扣子不扣,就那麽鬆鬆散散地咧著。這樣年輕秀氣的一個老師,這樣一副卓而不群的裝束,在那些早被化大革命折騰得像霜打的秧苗一樣灰頭土臉的老教師中間一走,馬上就成了一道風景。讓別的班嫉妒得要命的是,全校連初中帶高中40多個班,肖老師偏偏就成了我們班的班主任。自從這天大的喜事降臨到我們班以後,我們班的女生也成了全校的緋聞發祥地。如果肖老師和哪個女生談話的時間或次數稍稍多了一點,馬上就會有這樣的議論悄悄流傳開來:肖老師喜歡誰誰誰,或者倒過來:誰誰誰喜歡肖老師。我們班上有點模樣的女生幾乎都沾過這樣的傳聞。肖老師為此狠狠批評過幾個同。

而我從來沒有上過緋聞名單。我在肖老師麵前沒有一點羞態。我甚至從來沒有集中精力打量過肖老師。班上的男生女生都知道我放後要幫助我『奶』『奶』滿院子去叫電話,有的時候有的同還會在院子裏碰上我。就衝這一點,我不會對任何人產生什麽美好的幻想。其實我是非常願意幻想的,而且很多。我喜歡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一聲不響地凝視著某一個地方,心裏想著我所看過的、喜歡的書中的人物。如果這個人物在書中活著,我就想著我和他(或她)見麵的情形。如果這個人物在書中死去,我就想著如何讓他(或她)死而複生的情形。

對了,就是因為書,我和肖老師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那天,一個同把從父親藏起來的書捆裏偷出來的一本書悄悄借給了我,書名叫《不怕鬼的故事》。那個同讓我“向『毛』『主席』發誓”了好幾遍,說如果讓別人知道了,她爸爸會“揍死”她的。不幸的是,書沒藏好,課間的時候,它從課桌裏掉出來,被班上一個最讓我討厭的男生發現了。我剛一進教室,他就衝過來,把戰利品伸到我的眼前,抖得“嘩嘩”作響,“你敢偷看『迷』信書!瞧,全是古代畫兒,多反動!公安局知道了會來抓你……”

書落到了肖老師的手裏。整整一節課,我一直呆坐著,腦子裏不停地“嗡嗡”作響。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會是什麽,腦子裏浮現的盡是電影裏革命者被嚴刑拷打的鏡頭。我還覺得背上如長了刺,那個借我書的同就坐在我的後麵,我羞愧難當……

下課時,我聽到了一句讓我膽戰心驚的話:“鬱北方,到我辦公室來!”

我來到辦公室,肖老師讓我在他麵前坐下。書就在我們兩個人中間的桌麵上放著。

“這本書是誰的?”肖老師第一句就問到我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

我隻有撒謊:“是我家的。”

“是嗎?你看看扉頁上還蓋著單位圖書館的公章,是你家的嗎?”

“……”

“先是上課看書,然後又不說實話,你說你這樣對嗎?”

我無言以對。

“鬱北方,我早就想找你談一談了。你的習不錯,但現在光習不錯是遠遠不夠的。我聽政治課老師說你上政治課從不發言,還聽說你連入團申請書都沒寫過?你怎麽能這麽不要求進步呢?這怎麽行呢?”

聽了這些話,我心如死灰,怎麽又扯到這了呢?政治課是我們一上中就開的,而且是安排在每天的第一節課,生們最清醒的時候,可見它的重要『性』。政治課的教材主要來自“兩報一刊”社論或各種“單行本”,不同時期換不同的主題,批**、批陳伯達、批鄧、批《水滸》、黃帥、張鐵生-課上不是念報紙,就是開批判會或講用會。開批判會或講用會就要事先準備批判稿或講用稿,然後在課堂上發言。發言的順序老師是不安排的,革命靠自覺,老師就是要據此考察一個生是不是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但發言也是有潛規則的,一般都是團支部書記打頭,然後是支委,然後是團員,然後是一般群眾。如果哪個群眾沒有按照這個潛規則,突然衝到前麵搶先發言,很可能這個同為了入團要拚一把了。肖老師的話提醒了我,我真的幾乎沒有在政治課上發過言。稿子我是寫了,但我知道寫得很不好,不像團支部書記,無論是批判稿還是講用稿,都能寫成成語連篇、典故一個接一個的議論,聽著就讓人佩服。再說看著有那麽多同踴躍地發言,一堂課的時間根本不夠,我真的覺得自己沒必要了。我在政治課上隻站起來過一次,是政治老師點名讓我站起來念報紙。偏偏那篇章是淩玲她爸寫的。我眼前晃著那一家子每個人的臉,念得磕磕巴巴,被老師中途換人了。看來政治老師向班主任反映了我的表現,並且把我的表現上綱上線了。一個生政治上被挑出了問題,她基本上就算是被時代『潮』流淘汰了,如果這樣的評語再裝進檔案中,那就會成為一輩子的汙點。

我低垂著頭,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

但突然間,我聽到肖老師說:“這本書你拿回去吧,以後不要把這種書帶到校來看,更不要上課時間看,知道嗎?”

“知道了!”我如夢初醒,立即把書裝進書包裏,生怕再被搶走,心裏就像獲得了大赦一樣暢快起來。書一到手,老師說什麽我都不害怕了。

“剛才我說得可能重了點,但老師是為你好,你要有意見可以提出來,但不要回避我。我看得出來,你總是回避我,但這正表現出你一點也不輕浮,我倒很喜歡這一點!”

我的臉突然紅了。我從來沒聽過別人對我用“喜歡”這個字眼,我沒想到這個字眼竟會給人如此強烈的刺激。我惶惶地看了一眼肖老師,我看見他正微笑地看著我,一點也沒有責備的意思。我恐慌地躲開了肖老師的目光。我的生活從來沒有教我正視別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