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深夜裏,許寧和羅大方還在沿著北大‘操’場的牆邊慢慢蹓躂著。羅大方把健壯的胳膊搭在許寧的肩膀上,他們邊談邊走。月‘色’清明,照出了許寧漂亮麵孔上的興奮顏‘色’。羅大方呢,平日詼諧的玩笑態度此時半點兒也沒有了,他好像個敦厚的大哥哥,在耐心地說服淘氣的不聽話的小弟弟。夏天的夜裏,‘操’場上三三兩兩漫步著的情人和朋友全消散了,他們倆還在不知疲倦地談著。

“老羅,你放心,我一定要說服媽媽和你一同去。我明白一個人應當怎樣正確地安排他的生活。……”

“對!小許,我相信你會這樣去做。……不知你怎麽樣?我要是一想到那火熱的戰鬥生活,心裏就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塞外去——‘好男兒當馬革裹屍還’。我想就是這個時候了。”

羅大方望望空曠寂寥的大‘操’場,高大的紅樓像一扇巨大的屏風矗立在夜幕中,他的心頭‘激’躍著昂奮的熱情,忍不住用他的大手用力地握住了許寧的手。

許寧也被他這種***感染了。他凝視著羅大方那張寬闊而又異常慈祥的大臉,忽然覺得這個人是這樣的高大、這樣的雄偉,在黑夜中,他的渾身好像發著絢爛的光。……他想到他在南下***時孝陵衛中的一夜,想到他平時在學校裏不知疲倦的工作情形,想到他對待自己舒適的資產階級家庭生活視若敝屣的決然態度,尤其想到他對一個奪去自己愛人的人竟能視若兄弟毫不妒忌的宏大‘胸’懷,許寧此時的心裏又是敬慕又是慚愧。他看著他,半天才‘激’動地小聲說:“我要去說服媽媽——我感‘激’你,老羅。……”

“親愛的朋友,咱們要是能夠並肩戰鬥,那該是多麽幸福嗬!”

羅大方的這句話,說得這樣自然、這樣親切,竟使得許寧長久地不能忘掉它。

和羅大方分別以後,許寧確實是在想盡了方法去說服媽媽,同時也想盡方法說服他自己。但是媽媽從年輕就守寡,隻有他這一條“**”,想說服她允許兒子去打仗那是很困難的。所以,到察北參戰的同學第二天就要動身了,可是他還沒有最後決定去,還是不去。

傍晚,他走回家去看媽媽。

他的神情沮喪不安。最後一次——他必須再和母親作最後一次的‘交’涉。

母親正坐在小凳上懶懶地縫著襪底。一見兒子回來了,還沒等他張嘴,她就捏著襪底訴起苦來。‘花’白的頭發在頭上輕輕顫動,捏著針線的手也在哆嗦:“孩子,你又來跟我商量走嗎?唉,我這苦命的老婆子為什麽還不死呀?——你三歲就死了爹,隻留下你這麽一條根。為了你,我才活在這人世上守著你整整二十三年。……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你帶大。現在,你要遠遠的走了?那不行!”許老太太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流著,剛要拿衣襟擦擦,生怕許寧打斷她的話,就又急忙說下來,“看你現在是個又高又大的小夥子,小的時候,你可多病多災,媽為你一個月總有二十多夜不能睡覺。菩薩麵前,磕了多少頭,燒了多少香……那一回你病得快死了,眼看不成了,我也不願再活了,吞了鴉片煙……”

許寧實在耐不住了,把手一揮,打斷了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媽,你這些話我聽了總有百八十遍了。耳朵滿滿的,再也塞不進去啦。你為什麽總說這些?我,我並沒有忘掉你的好處。……媽,說實在的,現在咱們國家這麽危急,我一個青年人怎麽忍心這樣待下去?……媽,我去參加不會有危險的。去的同學多極了,他們來信都說很好……”

許老太太急了,顧不得再擦眼淚,就搶過兒子的話:“孩子,你不用再說什麽啦,反正我不能叫你去!……你……你如果真走……走,我,我就不活……活……”她突然揚起頭盯著兒子哀傷地嚷道,“中國人多得很,哪就缺你一個人!”

說到這裏,許寧看著沒法再說下去了,就賭氣跳起來奔向‘門’外。走出去兩步,他又回過身來,看著還在啜泣的母親悻悻地說:“媽,不用哭啦!我不去還不行嗎?——哼,如果我一定去,你也沒辦法。真糟糕,為什麽我總要同你商量呢?……”

他一個人跑到北海的土山上,徜徉了一個晚上。夏夜,帶著熱氣的暖風吹著山上的鬆樹,發出沙沙的令人煩躁的聲響。

這裏遊人是稀少的,他茫然地望著繁密的星群綴在灰‘蒙’‘蒙’的仿佛帶著霧氣的天幕上。一個年輕的纖細的影子在他眼前閃動著——她現在在長白山上?還是在黑龍江的大森林裏?……

崔秀‘玉’——他曾經努力想忘掉的‘女’孩子,這幾天卻是這般強烈地占據了他的心,使他慚愧,也使他痛苦。

她一定忘掉了我——忘掉了我這怯懦者。……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陽‘穴’,羅大方的聲音同時在他耳邊響起來:“親愛的朋友,咱們要是能夠並肩戰鬥,那該是多麽幸福嗬!”他感到燥熱,把衣服扯開,雙手抱住頭,久久地坐在一塊冰冷的石塊上。

許寧的父親是個小官吏,年輕時就死了。許寧的母親守著寡,依靠丈夫留下的薄產,把兒子撫養到上了大學。許寧從小生活在小資產階級的溫暖、舒適的家庭裏,母親過多的撫愛軟化了他的靈魂。因此,雖然他的外形看起來是健康、漂亮的,自從接近了***理論、接近了盧嘉川他們,他也熱情地傾向了***,並且熱情地參加過一些活動。但是一到緊要關頭,一到真的要犧牲些什麽而去開辟新的道路時,他就變成像一棵經不起巨風的美麗的小樹,衰弱無力地頹倒下來。

當崔秀‘玉’為拯救她生長的故鄉,拯救她的第二個祖國參加東北義勇軍去的時候,她也曾希望她所愛的許寧和她一同去。但是許寧卻想,還有兩年大學就畢業了,而且母親,還有——這是他心底的、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的話:他不是東北人,比起江蘇——他的故鄉,東北那個地方是多麽生疏而荒漠嗬!再加上白莉蘋的***,……結果崔秀‘玉’和其他勇敢的戰士一同走了,剩下他留在大學校裏,伴著母親。後來白‘色’恐怖一嚴重,他甚至連許多活動也不敢參加了。這次察北抗日同盟軍轟轟烈烈地和敵人戰鬥起來,他在盧嘉川和羅大方的鼓舞下,也曾為了贖回過去的錯誤,竭力動員母親讓他去參加,但是談了幾次,母親都不許可,他自己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因此許多同學處在參軍的熱‘潮’中,他卻痛苦著、猶豫著。終於,溫暖、安逸的生活還是把他留住了。雖然他決定不去的時候,從北海小山上跑下來,雙‘腿’不禁簌簌地顫抖,眼裏滿含著羞愧的淚珠。

為了躲避國民黨的注意和***,參戰同學是在西直‘門’外的清華園車站搭車北去的。許寧想送他們,但是因為害羞,他走到西直‘門’又返了回來。他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傍晚,因為記掛著母親,他又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到家,掀開竹簾一看,母親正跪在神像前,喃喃禱告著:“菩薩!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保佑、保佑我那孩子平平安安,不要離開——永遠不要離開家。保佑他回心轉意,像小時候一樣時時刻刻不離開娘……”

許寧噗哧一聲笑了。母親嚇了一跳。一回頭看見兒子站在‘門’口,像天上掉下個寶貝來,她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兒子,狂喜地喃喃道:“孩子,孩子,你沒有走哇?好!好!菩薩保佑,謝謝菩薩!”她又立刻轉過身,跪倒在神像前,“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弟子吃齋念佛,謝你老人家保佑了我的兒子……”

許寧苦笑著說:“媽,你不要瞎搗鬼了。什麽神!是我自己不去的……‘弄’點飯吃吧,我餓了。”

母親受了兒子的奚落,還是很高興。她忙給兒子‘弄’了幾樣好菜,一邊做飯,一邊還不住偷眼望望躺在‘床’上的兒子,生怕寶貝飛走了。

吃著飯,她忽然問兒子:“你那些走了的同學都沒有家嗎?”

“怎麽沒有!誰也不是石頭縫裏迸出來的。”

“那麽,他們的媽媽就舍得叫他們走?……奇怪!”母親端著飯碗停止了吃,雙眼愁悶地望著兒子。

“誰全像你這樣!”許寧憤慨地瞪著母親,“她們都明白愛國的道理,都想做一個真正的母親。……敵人打來了,什麽兒子、家,還不是一齊完蛋!”

母親不再出聲,搖搖頭歎口氣,就去洗碗了。許寧吃過飯,看了一陣書,沒有再理母親就悶悶地睡了覺。睡到半夜,一陣唧唧喃喃的聲音把他吵醒了。他側耳細聽,原來母親又在神像前禱告著:“菩薩呀,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保佑——保佑那些去打東洋人的青年人全平安——平安無事,結結實實,早點回來。……菩薩呀,不要見怪!我,我,我實在舍不得兒子呀……”

許寧暗笑起來:“原來她也如此呀!”他剛想和媽媽打個招呼,猛然一陣‘激’烈的打‘門’聲,把許寧和母親全嚇怔了。頃刻間,一大群軍警照直闖進了他們的屋子。立時滿屋全是凶狠狠的帶著盒槍、大槍的憲兵和警察。母親嚇得緊拉住兒子的衣袖,許寧也愣愣地站在‘門’邊。一個戴著禮帽的便衣胖子,問許寧:“你是許寧嗎?”

“嗯。”許寧按捺住自己的驚慌,點點頭。

母親更加緊緊地拉住兒子的胳膊,嚇昏了。

警察憲兵們開始‘亂’翻起來。翻箱倒櫃地鬧了半天,什麽東西也沒有翻到。一個憲兵向便衣胖子搖搖頭,用眼睛在請示怎麽辦。便衣胖子‘露’著金牙,冷笑一聲:“沒有嗎?我來翻!”

那個家夥剛在‘抽’屜裏翻了一下,立刻翻出了一本《北方紅旗》[當時北方黨組織的刊物——原注],高興地大喊道:“這不是嗎?確確實實的***分子!”

為了捉到一個***黨員可以得到五百塊錢的賞金,特務們卑劣地用自己帶來的文件安了贓。

“有證據,***真正的***黨!”特務們恬不知恥地又喊了一聲。

“帶走!帶走!”

母親看見帶槍的家夥捉住兒子的胳膊要帶他走,她撕裂心肺樣地哭著、嚎著,扯住兒子的胳膊不放他走:“為什麽帶他走?……他,他犯了什麽罪呀?”母親把頭向特務身上撞擊著,好像瘋子一般拚著命。正在這紛‘亂’緊張的一霎間,一個念頭冷酷地鑽入許寧的腦子裏:“今天、如果今天堅決地和他們一起走了,還會有這樣的事嗎?……”

惱恨自己怯懦的感情,使許寧勇敢起來,在母親和憲兵互相爭奪他的糾纏中,他猛然用力掙脫了母親的手臂,並且向母親厲聲喊道:“媽媽,放手!我和你都應當懊悔的!”

不管母親的悲哭,他昂然地立在地上,由憲兵給他帶上了沉重的手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