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政委看著桌上對折的紙,他放下筷子,緩緩打開。

陸夫人聽到診斷結果愣了一下,她略微偏頭,和陸政委一起看。

這是醫生常用的藥箋,上麵字跡龍飛鳳舞,大部分難以辨認。

蘇娉見他真的拿出這張老師寫的診斷書,臉都快埋飯碗裏了,默不作聲吃著飯。

蘇策是知道有這麽回事的,這是上次在東城,陸長風第一次去張家拜訪,找張叔叔寫的東西。

他還以為男人開玩笑,畢竟誰會把這件事拿出去說啊。

“什麽診斷結果?”蘇馭趴在他耳邊,小聲問:“妹夫有病?”

“吃你的飯!”蘇策可沒忘上回的事:“管住嘴,等訂了親再喊。”

已經喊沒一個了,這回且得注意點。

“哦。”蘇馭有些委屈,又默默往嘴裏扒拉飯。

陸政委見過最多的就是各種報告資料,他逐字逐句看下去,臉上的表情始終沒變。

看完後,他問小兒子:“這份診斷是醫院開的嗎?”

跟他爸說話,陸長風打起十二分心思,陸政委十句話八個陷阱,還有兩個誘餌,他不能大意。

說謊肯定瞞不過,不如坦誠:“不是,這是東城大學中醫係的副主任給我診的脈,東城那位簡老先生您應該也聽過,他是老先生的關門弟子。”

陸政委看著結尾張輕舟三個字,點頭:“簡老先生最早也在部隊幫戰士們看過傷,那是三十年前了。”

簡老先生這樣的人物,大部分人都認識。

“複哥,長風這個診斷結果上麵寫的什麽?”陸夫人聽到診斷兩個字心裏就一個咯噔,再加上兒子的表情不是很好。

她有些心慌。

都說小兒子大孫子,在她這也是沒有例外,生陸長風的時候已經四十了,又跟兩個哥哥相差這麽多,甚至隻比大孫子大兩歲,她是打心眼裏疼小兒子。

“沒什麽,”陸政委風輕雲淡道:“隻是打仗傷到了,要經常針灸。”

陸長風以為張輕舟會給自己寫嚴重點,沒想到隻是這個。

他錯怪張輕舟了,還以為他這秉性,會直接把自己的**寫沒了。

“傷到哪了?”陸雨忱拉著弟弟看,疑惑道:“胳膊腿都在啊。”

蘇策跟旁邊的呆頭鵝嘀咕:“他是傷到了腦子。”不過心裏還是感動的,能為妹妹做到這個地步。

陸夫人搶過診斷書一看,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頭緒,想到什麽,她遞給一直在減少存在感的小姑娘看:“阿軟,你是醫生,能看得懂吧?”

蘇娉被迫接過,對上男人的眼神,她心下暗歎,看完後,說:“伯母,您放心,他隻是之前打仗傷到了胳膊,針灸疏通經絡後就沒什麽大事了。”

陸長風眉梢微挑,晦暗不明的眸光落在小姑娘身上。

陸政委也多看了她一眼。

“那應該沒事。”陸雨忱鬆開手,“關節沒問題,還能握筷子。”

他活得也糙,覺得能跑能跳能吃,這人就沒什麽毛病。

陸夫人放下心來,她歎氣道:“你們兄弟的性格一個比一個硬,當初我想留一個在家裏不參軍,你們也不同意。”

“隻希望你們以後多留點心,子彈不長眼,老大老二你們家裏有媳婦孩子,自己要有數,還有長風,不再是孤家寡人了,你要為阿軟打算。”她剛才生怕兒子是什麽大病,如果是這樣,訂親的事就要再議,不能拖累人家姑娘。

陸雲霆和陸雨忱都應了,陸長風正要說什麽時,就聽小姑娘溫聲道:“伯母,長風他很坦誠,沒有什麽瞞著我和我家裏人,我想我也應該對您坦白。”

陸長風察覺到她要說什麽,眼底有些複雜,但也沒有打斷她的話。

他尊重她的每一個決定,並且永遠不可能放棄她。

陸夫人不知道她要說什麽,但還是點頭,語氣和煦:“阿軟,你說。”

蘇娉臉上的笑沒有之前那麽明朗,她輕聲道:“我小時候先天不足,後來因為某些原因,身體一直不太好。”

陸家人看著她,放下筷子,沒有任何人出聲。

“因為常年吃藥,體內寒氣堆積,還有一些殘留的藥材毒素。”

她抿著唇角:“所以可能不太容易懷孕。”

陸夫人聽完愣了一下,在小姑娘忐忑不安時,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孩子,你遭罪了,你小時候的經曆長風在信裏跟我們說了一點,這件事不是你的錯,你不要放在心上。”

“生孩子並不是什麽必須的事情,你們兩個人能走到一起,說明對彼此都有了解,並且能接受對方的一切。”陸夫人輕輕拍著她手背,和緩道:“我一直都擔心,長風這孩子不懂怎麽照顧人,怕你們在一起會委屈了你。”

她知道小姑娘心思都比較細膩,她家這個男孩從小到大都是很跳脫,陸夫人很怕他不會心疼人。

特別是眼前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在家裏備受寵愛的,而且不管是南城還是北城,都比西北富饒,更何況陸長風還是個軍人。

三天兩頭出任務,受傷是常事,她怕這麽嬌軟的小姑娘扛不住。

以前她剛和陸複結婚,那個時候很亂,陸複常年不在家,生完老二後,有一次足足五年,她才再次見到男人。

作為軍屬,要承受的更加多。

豈料蘇娉隻是搖頭,抬頭看向男人:“在東城,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他做的很好,我反而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陸長風沒想到會聽到小姑娘這麽說,原本無奈的眸子裏染了笑意,他重新坐回陸詡旁邊。

“也隻有你才能發現他的好了。”陸夫人歎了口氣:“吃飯吧,過兩天我們一起去北城,和你爸媽商議一下親事,先定下來。”

陸家向來是尊重小輩的意願,他們有權為自己的人生做選擇,這也是陸政委一向的主張。

蘇娉的年紀跟她們的孩子一樣大,陸家大嫂和二嫂聽完小姑娘的話隻有心疼,沒有別的想法。

吃完飯,陸家人安排蘇家兄弟和蘇娉去樓上休息,西北地域遼闊,這邊的軍屬院麵積也大。

這棟樓有三層,完全夠住了。

蘇策和蘇馭兄弟倆安排在一間屋子,是陸灼送他們上去的。

而蘇娉的房間挨著陸長風以前在家住的地方。

陸長風把她送上樓,推開房門,小姑娘剛走進去,男人大步跟了上去。

他轉身,把小姑娘圈在門板和身前的間隙。

因為男人很高,他垂眸睨她:“不是說這件事交給我?怕我名聲受損嗎?蘇醫生。”

張輕舟在藥箋上寫的是他在戰場上受了傷,所以暫時不行了。

還是給他留了點餘地。

畢竟蘇娉的身體在調養,可能什麽時候就調養好了,要是到時候結了婚懷上了,這不是會被質疑他的醫術嗎?

蘇娉被男人渾厚炙熱的氣息包圍,她仰頭看他,抬手碰了下他的臉:“我知道你愛護我,為我著想,所以更不忍心欺騙你的家人。”

“作為軍人,他們應該也不能接受欺騙,作為你的家人,她們有知情權。”

她說的是陸政委和大哥二哥,以及陸夫人和嫂子們。

陸長風任由她冰冷的指尖落在自己臉側,他鳳眼上揚,“那你呢?”

“嗯?”蘇娉不解。

“剛才你說出實情的時候,心裏好受嗎?”

蘇娉默了片刻,她誠實地搖頭。

本來就不是很願意提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更別說這次是在他家人麵前自揭傷疤。

不是難堪,隻是有些害怕。

陸長風低頭,溫熱的唇落在她發間,嗅著她身上淡淡的龍涎香味道,男人淺吻了一下,然後說:“阿軟,我離不開你了。”

門被關上,蘇娉坐在床邊,下意識抬頭碰了一下發梢,而後淺淺彎起唇角。

屋子裏已經被陸家人提前燒了炭火,吃完飯是四點多,蘇娉確實有些困了,她掀開被子,聞著被套上清冽的皂莢味,眼皮子發沉。

陸長風下樓,正好碰上鬼鬼祟祟的小侄女。

他停住腳步,不用動,自然而然就擋住了她的去路。

“小叔叔。”陸曦背過手,笑嘻嘻喊。

“有事?”這是三樓,她的房間在二樓。

“我想去陪小嬸嬸說說話呀,你們都是男孩子,肯定有很多不方便說的,我跟她年紀相仿,我還可以跟她說說西北這邊的事。”

被她的稱呼取悅,男人說:“你五歲還尿床十歲跟趙家小子吵架半夜爬屋頂把他家煙囪堵了這些事就不用說了,她太困了應該不想聽。”

“保持安靜,腳步放輕,讓她好好休息。”

“這次去北城帶上你。”見她失落,男人悠悠補了一句。

“小叔叔你最好了!”陸曦觸到男人微涼的眼神,她立馬閉嘴:“我不說了,安靜。”

陸長風哼笑一聲,側身讓開:“她真的睡了,別去敲門。”

“知道啦!”陸曦就是特別好奇,就像前麵趙家哥哥帶了個對象回來,她也眼巴巴跑去看,更別說是未來小嬸嬸了。

陸長風看了她一眼,大概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也就沒管。

剛下樓,就看到陸政委捧著搪瓷杯喝茶,笑著對他說:“長風,來趟書房。”

“……好。”陸長風這輩子說謊唯獨瞞不過兩個人。

他爸,沈元白。

這兩人在某些地方特別相像,陸長風有段時間仔細思考了一下,可能是洞察人心以及忽悠人的能力。

作為政委,做思想工作是陸政委的老本行,而沈元白這人如果想達到什麽目的,說的話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能輕易蠱惑人心。

他總能看透你內心深處。

所以陸長風有時候是挺怵沈元白的,他覺得什麽都瞞不過他,比如有時候八天沒洗澡或者借了他的常服沒洗就還回去了。

撓撓後頸,陸長風跟在陸政委身後,進了書房。

“坐。”陸政委神色如常,還問他:“喝茶嗎?”

原本有些散漫的男人頓時坐直,先禮後兵來了。

他搖頭:“不渴。”

陸政委笑容溫和,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隻是為他的儒雅更加添彩。

“我們來說說這封診斷書的事。”

陸長風雙腿略微敞開,手撐著腿,平靜地看著他:“這確實是簡老先生的關門弟子寫的。”

“我沒有說不是。”陸政委放下搪瓷杯,手按著診斷書,推到他麵前:“我認識簡老先生,他老人家收了關門弟子的事我也知情。”

在簡老先生這樣的百歲老人麵前,他也隻是個後輩。

“我想問的是,這份診斷有幾分真實性?”他的眸光始終穩緩平和,說話時語調不快,沒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爸。”陸長風略微一想,“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什麽了?”

陸政委的部下分遍各地,更何況蘇娉在東城也算出名,所以知道她的事並不難。

也沒有否認,陸政委點頭:“我隻是沒有想到你會用這樣的方法來維護她。”

“我記得您以前,為了媽媽也是肯做任何事。”陸長風手指撚著箋紙,他笑道:“比起我的名聲,我更不願意讓旁人說她。”

陸政委看了他許久,還是起身,去拿起暖壺給他倒了杯水,遞過去:“家裏一向尊重你的選擇,不過這次我很意外。”

他意外的是,蘇娉會為了小兒子的名聲,自揭隱痛。

“我也很意外,更多的是心疼。”陸長風喝了口水,他略微往後靠,一切說開了也就沒有之前那麽緊繃:“您應該懂這種感覺吧?”

陸政委隻是笑了笑,他坐在書桌前,略微彎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老舊的盒子。

沒有打開,他交給小兒子。

“這是以前,我自己砍的樹。”陸政委說:“小時候家門口有棵小葉紫檀,到了我十五歲,你爺爺去世,我砍了樹,留了一截,剩下的賣了當盤纏去參軍。”

“遇到你媽媽,我做了第一副手串。”他抬手,腕間的紫檀手串溫潤有澤,“第二副在你媽媽手上。”

“你兩個哥哥結婚,我又磨了四串,剩下的也就隻能做兩串了。”

陸長風打開盒子,看到裏麵一大一小兩串紫黑色的檀木手串,心裏有些觸動。

陸政委見他斂目不語,語氣溫和,神情溫潤道:“後天我們全家一起去北城訂下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