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端著菜擺上飯桌的時候看到後門一閃而過的身影, 疑惑地問閨女:“剛才出去的是宗紹嗎?”

“是他。”

林薇說著將懷裏熟睡的小家夥放到客廳搖**,然後將搖床拉倒外麵院子,這樣她既不用耽誤吃飯, 也能照看孩子。

“現在幾點了?他怎麽才出門?”林母問。

林薇說:“沒到七點。”

林母想重點是時間嗎,重點明明是後半句:“我當然知道沒到七點,我是問他怎麽現在才出門?”

“我剛才跟他聊了點事。”

林薇說著轉過頭,林母看到她微紅的眼睛,準備去廚房拿其他菜的動作停住:“你們聊了什麽?你剛才是不是哭了?”

“哭了會, 不過已經說開了, 沒什麽大問題, 您放心吧。”林薇坦然地說。

這話林母信, 要真有大問題, 她閨女反而不會這麽直接說出來, 她就是有點好奇到底是什麽問題。但看閨女這閉口不言的模樣,林母知道八成是問不出來的,便說:“洗洗手準備吃飯吧。”

“我去叫明明瑞瑞他們。”

林母疑惑問:“宗紹不是要帶他們去跟宗平吃飯嗎?”

“不帶了, 就他一個人去。”

林薇說完就往後麵去了,林母則留在原地, 暗自嘀咕:“宗紹回來的時候還說要接明明瑞瑞過去, 怎麽現在又不帶了?”這變化也太快了。

……

吃飯地點在基地招待所,宗平和吳淑娟居住的房間裏。

基地招待所地方不舊shigG獨伽大,總共就兩層, 但一層有兩排房間,中間是過道。

房間有標間、單人間和套房,說是套房, 其實就是兩個房間合並起來, 一間睡覺, 一間做吃飯會客用。套房並不多,整個招待所共兩間,不是一般人能住的,要看級別,當然價格也會貴點。

宗平來崖州島雖然是私事,但他級別高,住的也是套房,隻是房費不報銷,得他自己掏。

宗平和吳淑娟當然不會舍不得這點房費,在首都他們偶爾會出去下館子,一頓飯的花銷都不隻這幾天的房費。

甚至吳淑娟還很看不上三林基地的招待所,覺得地方小環境不好,房間裏還特別潮,真是哪哪都比不上首都。

宗平被吳淑娟念叨得有點煩,就說:“不是你說要來的嗎?怎麽現在又抱怨上了?”

吳淑娟被懟了句,隻好挑明道:“我們住著再不好,三四天也就回去了,宗紹卻在這裏待了五六年,以後可能還要待五六年,甚至上十年,太苦了。”

宗平哼哼:“再苦也是他自己選的。”

“他是自己選的,那三個孩子呢?島上這環境我看過了,他們那軍區小學,真不是我挑剔,學校環境連首都郊區的普通小學都比不上,聽說裏麵的老師也有很多是初中生,宗紹的妻子,高中隻上了幾個月,學曆在其中就算高的。”

吳淑娟說著歎了口氣:“這還隻是小學,初高中更不如,宗紹夫妻是成年人,留在崖州島沒事,但孩子在成長期,需要受教育,他們在崖州島長大,說不定這一輩子都得毀了。”

吳淑娟這話說到了宗平心坎上,但他沉思片刻就說:“宗紹不可能把孩子交給我們帶。”

“我也沒說讓他把孩子交給我們,我的意思是,他還年輕,沒到考慮孩子未來的時候,但你是過來人,你應該提醒他,說服他,讓他接受你的幫助,調遷回首都。”吳淑娟語重心長地說。

宗平問:“當初我讓他去東海艦隊他都不肯,你覺得他現在能聽我的?”

“以前他沒有家庭,當然隨心意來,但現在情況不同了,他有孩子,他總要為孩子的未來考慮,你說是不是?”

雖然昨天林薇倉惶離去,像是聽信了她的話,但吳淑娟不確定事情能不能成。

這年代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離婚的勇氣,更別提林薇隻是個鄉下姑娘,攀上了宗紹這根高枝,怎麽可能輕易放手。就算被她捅破婚姻真相,大概率會裝聾作啞委屈自己。

但她想要的不是林薇委屈自己,而是想看著宗紹妻離子散。

隻是崖州島太遠了,來一次待上三四天,加上來回路上的時間,少說得請半個月的假。宗平陪她來了這一次,短時間內肯定不會再陪她來第二次。所以她隻能勸宗平想辦法把宗紹調回首都,離得近了,她想做什麽也更方便。

而宗平果然被吳淑娟勸動,如果宗紹能回首都,對他來說百利而無一害。

思考過後,宗平握住吳淑娟的手說:“宗紹這麽對你,你還這麽為他著想……”

“你隻有宗紹一個孩子,我不為他著想,為誰著想?”吳淑娟低頭淺笑。

剛和宗平結婚那會,她不是沒想過再生一個孩子,那會她才四十出頭,年紀有些大了,但想要孩子也不是沒機會。

隻是她盼了又盼,不但沒盼到那個孩子,還失去了唯一的女兒。

兩人謀劃完未來的事,相視一笑,心裏都期待著宗紹的到來。

……

宗紹剛走進招待所,前台坐著的軍嫂便問:“宗副營長你怎麽過來了?”

“我來找人。”

軍嫂一聽便問:“你是來找你父親宗同誌吧?他住在二一零號房間。”

宗平參加孫女滿月酒這件事在家屬區不是秘密,一是因為人是沈文進親自接來的,聽說聽說他在海軍總部任職,級別不低。

這消息傳出去後家屬區裏可炸了鍋,主要是誰都沒想到宗紹是大院子弟,都以為他出身挺普通的。特別是林薇隨軍上島後,她自己親口說是家是農村的,婆家倒是城裏人,婆婆在當地棉紡廠做事,但這條件,仍屬於普通人家的範疇。

誰想宗紹親媽條件一般,親爸卻非一般人,隻是兩人離婚了,看宗紹那情況,當初估計是跟的親媽。

想明白其中關節,就有人重提當初羅淑芝想撮合侄女和宗紹的事了,當初大家都以為是宗紹高攀,聽聞他拒絕這件事,背後嘀咕他愣頭青想不開的不在少數。

直到如今,大家才知道高攀的哪是宗紹,分明是羅淑芝侄女,謝政偉不過是師政委,宗紹親爸卻是海軍總部高官,也難怪他沒瞧上羅雲。

二來則是因為宗紹把吳淑娟趕出去這事,嘀咕的人也不少,有人覺得後媽也是長輩,宗紹此舉太過分。但有人覺得宗紹親媽親爸和後媽之間不定有什麽事,再說了,媳婦走了宗紹親爸也沒生氣,擺明了就是後媽有問題,因此站宗紹的人不少。

總之,宗平和吳淑娟這一趟崖州島之行,大大地家屬區裏的軍官軍嫂們的談資。

招待所工作的軍嫂消息並不閉塞,自然聽說了這些事,因為宗紹沒點名道姓,她就猜到了他是來見誰的,殷勤地把人領過去。

到了二一零號房間,軍嫂本還想留下來聽聽消息,但宗紹還沒敲門,就朝她看了過來,她心裏發虛,便幹笑一聲說:“你們慢慢聊,有事下樓喊我就行。”說完就跑路了。

那名軍嫂下樓後,宗紹才抬手扣門。

剛響一聲,裏麵就傳出了宗平的聲音:“來了。”

下一秒,房門被從裏麵打開,宗平麵帶笑容道:“來來來,進屋坐,你娟……”本來想說菜是吳淑娟親自下廚做的,但想到兒子對妻子的態度,將話咽回去道,“菜早就做好了,就等你和……明明瑞瑞他們沒過來?”

宗平臉上笑容漸漸淡下來,但沒幾秒,他就重新扯出了笑容:“沒關係,咱們爺倆好好喝一杯也挺好。”

宗平說著,轉身進屋找杯子。

宗紹跟著進屋,關上門說:“不用麻煩了,我過來隻是找你說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宗平動作頓住:“不是說好了一起吃飯?”

宗紹沒說話,隻從口袋裏掏出裝手表的盒子放到飯桌上。

看到那個盒子,宗平眉毛緊緊皺起:“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隻表我用不上,本來滿月酒當天就想還你,但當時人太多,想想還是算了,今天帶過來給你。”

“宗紹,我們是父子,你結婚時沒有通知我就算了,難道我現在給你補上結婚禮物都不行?”宗平沉聲問,臉上的不悅十分明顯。

宗紹卻淡淡道:“我們以後是不是父子,選擇權在你。”

這話聽在宗平耳中無異於驚雷炸響,宗平猛地起身:“宗紹你什麽意思?你現在是翅膀硬了,連我這個親生父親都不想認了?”

宗紹沒有回答,隻抬頭看著他說:“你和吳淑娟離婚,我們以後還是父子,不離婚,以後請你不要再聯係我。”

宗紹話音落下,宗平還沒反應過來,通往裏麵房間的門就被打開,吳淑娟疾步走到丈夫身邊,怒視宗紹道:“我知道你恨我,但當初的事我和你爸你媽都有錯……”

“你不配提我媽!”宗紹提高聲音打算吳淑娟的話。

宗平臉色徹底沉下去:“宗紹!當初是我太心軟,你要怪就怪我,別牽連小吳。”

宗紹並不意外宗平的選擇,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五年前那件事的重演。

當初宗平想要撮合宗紹和楊倩,宗紹那麽憤怒的理由,不僅因為這件事太過荒唐,更因為他認識到,他和母親在父親眼裏毫無重量。

所以他的婚姻,他的未來,都可以被父親當做討好吳淑娟母女的工具。

當時的他會痛苦,會問母親為什麽,但現在的他已經知道了答案,也不會再為此感到難過。

宗紹神色平靜道:“既然你選擇了她,那麽,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如果剛聽到這話時宗平隻覺得憤怒,那麽現在,他的心裏就隻剩下了恐慌,他知道,如果讓宗紹就這樣走出去,他將會永遠失去這個兒子,於是他大聲喊住了宗紹。

隻是當宗紹停住腳步,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他不想妥協,也不想低頭,掙紮過後,最終隻咬著牙說:“我生你養你這麽多年,父子關係能是你想斷就斷的?”

“你想怎麽樣?”宗紹問。

“除非你登報說要跟我解除父子關係。”

聽到宗平的話,吳淑娟眼睛一亮,登報並不難,各省各市的早報晚報都會留有位置,供人刊登尋人尋物啟示,難的是做出這個決定。

雖然大運動開始後,寫信或者刊登聲明和父母斷絕關係的人不在少數,但那些人的父母大多立場有問題,被扣了帽子,切斷關係不但不會被人詬舊shigG獨伽病不孝順,反而會被稱讚思想覺悟高。

但孝順仍是衡量一個人的重要標準,在宗平立場沒問題的情況下,如果宗紹無緣無故和父親斷絕關係,肯定會被扣上不孝順的帽子,進而被懷疑人品,乃至整個人的思想。

簡單來說,宗紹一旦登報,輕則自毀前途,重則下放勞改。

如果宗紹被下放,在吳淑娟看來也算是自食惡果了。

吳淑娟心裏這麽想,麵上卻流著淚勸道:“再怎麽樣宗紹也是你的兒子,登報斷絕關係未免太嚴重了,老宗,你可要想清楚啊!”

宗平壓根不覺得宗紹敢登報跟自己斷絕關係,大聲說道:“你別勸我!讓他去!他要是敢登報,從今以後我就當沒他這個兒——”

“好。”

宗平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怒瞪著麵前的青年,不敢置信地問:“你說什麽?”

“我會登報和你斷絕關係,也希望你能遵守承諾。”宗紹說完,拉開門就要往外走。

但他還沒走出去,就聽到宗平一聲怒吼:“你給我站住!”

伴隨著怒吼,宗平大步走到宗紹身邊,猛地甩上門,喘著粗氣道:“宗紹,你就這麽恨我?為了跟我斷絕關係,你連前途都不要了?”

不同於宗平的憤怒,宗紹神色平靜地說:“登報是你的要求,和我斷絕關係也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

“選擇?你給我選擇的機會了嗎?”宗平抬手指著外麵,“你出去看看,誰家兒子會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逼著父親離婚的?”

“我也想好好過日子,但你的妻子不願意給我機會,我隻能出此下策。”

宗平一怔,轉頭看向吳淑娟,吳淑娟立刻否認:“我沒有!”

如果是平時,宗平可能會相信吳淑娟的話,但剛經曆過兒子的決絕,他沒有立刻指責兒子,而是問道:“你什麽意思?”

“昨天下午,你妻子找到我的妻子,汙蔑我和她女兒有不正當關係,並說我和妻子結婚的原因,是為了跟你賭氣。”

見宗平再次看向自己,吳淑娟連忙解釋道:“我昨天是去找過林薇同誌,但我是希望她能勸勸宗紹,不要再跟你鬧脾氣,老宗,我真的沒有跟她說這些話。”

昨天吳淑娟和林薇談話時,操場上有很多學生在玩耍,雖然都是孩子,但她不敢小看他們,所以她承認了自己找過林薇的事。至於她們之間談了什麽,隻要她不承認,誰能證明她說了那些話?

吳淑娟有恃無恐,但為了取信宗平,她仍擠出了眼淚,裝出了楚楚可憐的模樣。

看到吳淑娟淚流滿麵的模樣,宗平果然選擇了相信她,對宗紹說道:“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但宗紹根本沒想跟吳淑娟爭個長短,他提醒道:“宗首長,你可能誤會了,我來不是為了討公道,而是讓你做選擇,我和她之間,你隻能選擇一個人。”

看著宗紹滿是冷漠的臉,宗平一步步後退,坐到了凳子上,他知道,事情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他必須要做出選擇。

但他不明白,明明前天宗紹的態度已經軟化,怎麽兩天過去,他們父子竟然走到了這一步。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吳淑娟終於開始後怕。

她沒想到宗紹那麽狠。竟然根本不聽她的爭辯,就強逼宗平做選擇,她也沒想到宗平到最後還是對宗紹狠不下心,竟然真的思考起來。

宗紹覺得宗平會選擇吳淑娟,但吳淑娟卻不這麽想,昨天林薇說的那些話,早就紮進了她的心裏。

當初宗平能為了名聲放棄她,現在他就能為了兒孫再次放棄她。

她到了這個年紀,沒有孩子,事業普通,如果再被拋棄,她的人生會怎麽樣?

吳淑娟不敢想,她上前半跪在宗平麵前,流著淚喊道:“平哥,我隻有你了。”

聽到這久違的稱呼,宗平微微抬起頭,就看到了吳淑娟淚流滿麵的模樣。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他們相識相知的過往,她毅然轉身的背影,以及楊倩去世時她的痛苦……

宗平轉過頭,看著早已長大成人的兒子,聲音幹澀地問:“以後我們還能見麵嗎?”

“我會參加你的葬禮。”

他說完再次拉開了房間的門,但他還沒走出去就被宗平叫住:“等等。”

宗紹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看他這樣,宗平肩膀耷拉下來,聲音頹喪道:“你不用登報,從今以後我……我不會再來打擾你。”

宗紹“嗯”了聲,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隻留下吳淑娟半跪在宗平身邊,看著他掙紮的表情,心底一片冰涼。

雖然宗平現在選擇了她,但宗紹剛才那番話,必定在他心底留下痕跡,就算她現在解釋了,他聽信了,可一年後,兩年後,十年後呢?

人越老,越看重親情,宗平不正是如此,才會被她勸到崖州島來嗎?

他終究會後悔今日的選擇,到那時候,她該怎麽辦?

作者有話說:

因為有讀者問登報的事,在這裏解釋一下,其實宗平讓男主登報斷絕關係隻是賭氣,而宗紹也是為了告訴他自己的決心,如果宗平堅持讓他登報,他會登,但實際上宗平在關上門的那一刻已經落敗,最後那麽問也是妥協,他心裏其實並不希望宗紹登報,因為就算真的斷絕關係,在他心裏宗紹也是他的血脈,他不希望宗紹自毀前途。

再說登報這件事,就算是現在,子女登報要和父母斷絕關係也是不成的,到最後告上法庭,該贍養還是贍養,形式重於形式。

而在七十年代,登報等同於讓親者恨仇者快的行為,是迫不得已才會做出的選擇,所以宗平妥協後,宗紹當然不會上趕著去給仇人遞刀。

斷絕父子關係的,是宗平做出的選擇,也是宗紹的態度,他說會參加宗平葬禮,意思就是宗平活著的時候不會再跟他相見。

這部分之前寫得比較含蓄,很多讀者問,所以我修改了結尾,看起來更直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