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常

啪——

一掌重重地按在桌子上,掌下還有一張紙,那隻纖白的手仿佛難以泄憤般,將紙在掌心搓成了一團,隨後翻手過來,那團紙便在他掌心簇起的藍色火焰中化為灰燼。

桌案下方傳來一道聲音:“我從嶗山鎮買的紙……”

手掌又是一下拍在了桌子上,下方的人立馬幾步小跳過來,彎下腰,一張臉幾乎貼在了桌麵上,細細看著那隻手,直到手慢慢拿開後,他才哭喪著臉:“我的梨花木桌……”

“這個該死的白……白……他叫白什麽來著?!”手掌的主人問了句。

還趴在桌子上細細摩擦掌痕的男人立刻站直了身體,他的皮膚齒白,一副書生打扮,身材纖瘦,肩膀垂下,最重要的是,那張臉——眉眼皆柔和,唯獨嘴巴兩邊縫了線,淺淺的疤痕直到臉頰兩側,猩紅的嘴唇仿佛要滴血似的。

男人嘀咕了一句‘和人家共事兩百多年了,還不知道人家叫什麽’,緩緩道:“白大人從來不姓白。”

玄色衣袍掀起,那人坐在了椅子上,眉心緊皺,劍眉入鬢,一雙丹鳳眼閉著,似是有些無奈又有些煩躁。想起來今日剛起,便看見放在桌案上的一張紙,那紙上潦草的字跡隻寫了四個字——哥哥走啦!

走了?

共事了兩百多年的白無常,就這樣尥蹶子不幹了?

為的還是昨日才過奈何橋的一個風塵女子?

“說走就想走?把他給我捉回來!”

書生男人眨了眨眼睛,小聲嘀咕:“人家也不是說走就走的,人家昨日見到鳳嬌娘的時候連說了十七句漂亮,回來又跟你說了五次幹不下去了,連夜就去閻王那裏請了辭,你自己沒聽罷了。”

“閻王同意了?”

“同意啦!”書生點頭:“白大人剛說,閻王就同意了,說會有個新人物安排過來頂白大人的缺,算著時間,差不多就要到了。”

書生提到這個馬上新上任的白無常,頓時來了興趣,笑著道:“說來也奇,這個新來的白大人啊,生前也是當官兒的,她是大昭國第一女相,五年前被砍首死的。她這人啊,竟然不去輪回,直接將生死簿燒了,賴著閻王要了一官半職,打算在地府長幹,閻王磨不過,就給了她一個閑差。”

玄衣男子睜開雙眼,眼底已經湧上了不耐煩。

書生恍若未覺,繼續說:“後來你猜怎麽著?閑差她都能辦出花兒來,閻王發現她是個辦事兒的能人,便留在身邊做臣,我聽閻王殿的鬼差說,自她調到了閻王身邊,閻王已經一個月沒管過事兒了。嘖嘖……若不是此次白大人跟著鳳嬌娘走了,閻王也不舍得將她調過來。”

玄衣男子深吸一口氣,見書生還要說,立刻開口:“囉嗦!”

書生瞥了一眼對方,見對方眼底蒙了一層寒意,頓時縮著肩膀往後退了兩步,幹咳了一下。

囉嗦這個老毛病,他怕是改不了了。

“三個問題,生死簿無火可焚,她怎麽燒掉的?”

書生回答:“她死的那日您剛好與閻王下棋,閻王耍賴您輸給了他一指冥火,這世間是無火可焚生死簿,但您的冥火卻是可以的。”

“這人叫什麽名字?”

“姓薑名青訴,字霏月,死時二十五歲。”

玄衣男子點點頭,單指在桌案上輕輕敲了敲,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漂亮嗎?”

書生抬頭,有些疑惑,他眨了眨眼睛道:“我是沒見過的,但據奈何橋下擺渡的說,她來的那一日引無數男鬼盡折腰。”

……

閻王殿。

七八十個鬼差聚集在閻王殿門口,手上都捧著東西,眉頭皺成八字,全都圍著一人轉。

那人身材纖細,穿著一身青色長衫,一頭青絲僅由根發帶束著,腰背挺直,身上背了個包裹,顯然是要離開。

“夜遊大人請留步,送到這兒就行了,那些記錄我都給你記好了,就放在你的案頭上。”

“黃蜂大人別愁了,以後咱們還有機會見麵的,你要的字我也寫好了,交給了令夫人。”

“聶大嬸兒,雖然您今日才過忘川河,短短兩個時辰,我已經將您當親嬸兒對待了。香燭紙錢您就不用塞給我了,我用不著,您還有半個時辰就要投胎了,我就不去送您了。”

女聲帶著笑意,有些爽朗地說出這些話來,與那些鬼差們靠最前的一一交代了事宜。前來帶領她去十方殿的鬼差已經在此等了一個時辰了,這些鬼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簡直沒完沒了了。

“薑大人,咱們該走了。”鬼差又一遍催促。

女子回頭,那張臉看上去挺寡淡的,偏偏長了一雙桃花眼,因為時常笑的原因,眼角稍微有些勾起,即便不施粉黛,也有種難以言表的誘人氣質。

薑青訴往後退一步,朝眾鬼拱了拱手:“好了!各位回去吧!十方殿與閻王殿離得也不遠,你們若還想找我,便去十方殿尋,大家同僚一場,我能幫的一定幫忙。”

這話一出,眾鬼立刻往後退了好幾步,與她劃清了界限,難得一起開口:“不不不,我們就不去了。”

薑青訴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問:“怎麽了?十方殿有問題嗎?”

異口同聲:“沒問題!怎麽會有問題!”

薑青訴嘴角抽了抽,笑容有些僵了:“難道是,黑無常大人有問題?”

聲音拔高了一倍,眾鬼齊齊點頭,又齊齊反駁:“怎麽會!黑無常大人絕對沒有問題!”

薑青訴頓了頓,幹笑著問了句:“既然如此,不如你們誰告訴我與黑無常大人的相處之道?”

話音剛落,眾鬼嘩得一聲全都散開了,閻王殿前隻留一縷青煙。年邁的聶大嬸兒跑得最慢,薑青訴見她杵著拐杖可憐,想要過去扶一下,誰知聶大嬸兒以為她要打聽黑無常的事兒,扔掉拐杖便跑了起來。

邊跑還邊喊:“小薑不是大嬸兒不說,大嬸兒趕著去投胎呢!”

薑青訴愣愣地收回了手,那句大嬸兒您慢點兒就不說了,畢竟才一個眨眼的功夫,大嬸兒就沒影兒了。她低頭無奈地笑了一聲,就連剛過世的聶大嬸兒都聽聞了黑無常的事跡,她在地府過了五年,卻對十方殿一點兒也不了解。

再回頭,看向鬼差,鬼差肩膀一僵,瞳孔都變大了。

薑青訴擺了擺手:“我不問,反正等會兒就見到了,閻王的批文就在我手上,我難道還怕他刁難我不成?”

鬼差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對她做了個請的姿勢,領著薑青訴往十方殿走。

她來地府已經五年了,但五年時間,從未出過閻王殿,認識的也都是來閻王殿辦事的各種鬼差。

每個要伸冤的鬼,她都能解決,每個難纏的鬼差,她都能應付,攬了閻王最重最累的活兒,圓滑到整個閻王殿的鬼都對她禮遇有加,可以說,她認識地府絕大部分的鬼差且都有些交情。

然而,她從未見過黑無常。

白無常倒是見過,昨夜急匆匆地跑到閻王跟前說要投胎去追一名叫鳳嬌娘的女子,若去遲了,就趕不上歲月了。閻王說他走了,沒人能當白無常,白無常看了一眼坐在閻王身邊小桌上正在批文案的薑青訴,指著她說:“就她了。”

薑青訴臨行前,閻王還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薑青訴以為那是不舍得她這麽能幹的助手,此刻想來,恐怕是因為那素未謀麵的黑無常。

她總得打聽清楚之後要辦事的地方,於是問鬼差:“十方殿內除了黑無常大人之外,還有鬼司幾人?鬼差多少?各辦什麽職?”

鬼差小聲地回了句:“除了無常大人外,僅剩一名長舌鬼差,無什麽職位,無常大人讓他辦什麽就辦什麽。”

薑青訴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就他們倆?”

鬼差點頭,又搖頭,有些同情地看著她:“不,加上薑大人,有仨。”

“這無常之位,要做些什麽?”

“凡不按生死簿生死的人,被迫改了命理的人,都歸十方殿管。”

薑青訴撇嘴,就這樣閻王還不多派點兒人手,改明兒她上任了之後,定要向閻王多要點兒鬼差,否則大事小事都無常來辦,兩個無常大人,總得忙死。

也沒走多少路,薑青訴便遠遠地看見了一處立於白煙之中,白牆黑瓦,如塔狀的房子。大約有四層,四層上方懸著十方殿的牌匾。四層燈火通明,可卻毫無點綴,幹淨簡單得不像個辦事兒的地方,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成了一處景了。

鬼差道:“十方殿到了,薑大人,不……以後就是白大人了,小人就送到這兒,還得您自己進去。”

薑青訴朝鬼差拱手道謝,那鬼差轉身就走,薑青訴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身便問:“這黑無常大人叫什……”

空蕩蕩的路上哪兒還有鬼差的影子,薑青訴聳了聳肩,既來之則安之,憑她這厚臉皮的功夫,哪兒還有磨不了的人呢。

走進十方殿,這一處門前就掛著兩個長長的黃燈籠,整個大殿殿門敞開著,一層也就隻有一個桌案,桌案後一個椅子,案上無筆無紙,兩邊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薑青訴伸手在門上敲了敲,清了清嗓音問:“黑無常大人可在?”

一股涼氣在後背竄過,薑青訴猛地回頭,對上的便是一張齒白的臉,書生穿著灰白色的衣服,瘦得兩頰稍微有些凹陷,嘴角裂開,還有淡淡的縫合痕跡,疤痕拉得很長。

薑青訴被嚇了一跳,臉上扯著笑:“這位必定是沈大人了吧。”

黑無常身邊唯一鬼差——沈長釋。

沈長釋聽見‘沈大人’三個字後,頓時露出了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我在十方殿幹了四百二十一年三個月又十七天,頭一次有人喊我沈大人,白大人你好!”

薑青訴嗬嗬笑著:“你好,黑無常大人他……”

沈長釋這才想起來自己被派的任務,對薑青訴拱手道:“哦,咱們無常大人在輪回井邊呢,他讓我帶你去,說是要給你一個小驚喜。”

薑青訴扯著嘴角,心裏知道,這‘驚喜’,必然不是真正的驚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