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 群體……

警車是淩晨時分開到喬家大宅的。

昨天晚上,喬家宅子裏還舉行了一場沒有喬正崇參加的家宴,除了二房,喬家人都在。老太太在吃飯的時候,看著子孫們痛哭了一場,囑咐喬大伯要好好把老爺子留下的家底看好,不要學老二和他那個敗家子,把喬家名聲毀了,讓喬家淪為笑柄。

喬正元很是安慰了老太太一番,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一家子人哭的哭,哄的哄,喬瑞安更是哭天抹淚的跪在老太太麵前,感謝祖母為自己申冤。他本就瞎了一隻眼,看著可憐,把老太太瞅得又心痛又難受,又哭了一會兒,沒吃什麽東西,就上了樓。

老年人覺淺,警車大張旗鼓地駛入院子,老太太就驚醒了。

“阿鳳。”她叫保姆,“下去看看怎麽回事,大清早的,還要不要人睡覺了。”

阿鳳應了是,蹬蹬跑出去,很快就又慌慌張張地回來了。

“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太,警察是來抓人的。”

“抓人,抓誰?”

“抓……我也不知道。”

老太太眼一瞪,掀被起床,披了件衣服就匆匆下去。

她八十高齡了,但是身子骨硬朗,步伐穩健,根本就用不著人扶。

喬瑞安是被警察從被窩裏麵揪出來的,警察沒有跟他客氣,直接反手一剪,上了銬子,拖著就走。

要不是昨晚的家宴,喬瑞安不會住在這裏,他懵懵懂懂中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警察製住了,臉色一白,沒有說話。

人是有怕覺的。

壞事做多的人,肯定不會沒有半點被抓的心理預設。

喬瑞安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有說。

喬正元和老婆就住在隔壁,聽到動靜穿衣起來,兒子已經被押了出去,他和出門的老太太撞了個滿懷,追出去時,喬瑞安已經上了警車。

一屋子人雞飛狗跳,慌亂叫喊,喬正元鐵青著臉想上前去講理,可偏偏今天來的警察……他不說理。

出示了證明,讓家屬簽字,什麽都不解釋。

喬家一片鬼哭狼嚎,老太太當即打電話給喬正崇,言詞激烈,好像這個兒子是抱養來的,“你還沒有鬧夠是吧?是不是要把喬家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罷休,是不是我死了,你就高興了?”

“???”喬正崇最近失眠,剛剛合眼就被吵醒,聽到老娘的話,說不出話。

他懵了半天,“發生什麽事了?”

“什麽事?你大侄子被警察抓走了。又是你那個女人搞的事吧?哼,我看你這輩子,就是被這個女人給毀了的。”

“董珊?她做什麽了?”

喬正崇話沒說完,老太太已經氣得掛斷。

“——”

喬正崇正在準備和喬正元打官司,可現在還在整理資料和證據,並沒有正式起訴。而且,他針對的是民事部分。至於董珊的事,於他來說,臉上無光,他本來不想鬧大,警察突然抓了喬瑞安,他唯一能想到的,也是董珊。

喬正崇放下手機,慢慢轉頭看著剛剛驚醒的女人。

“是不是你又去報警了?”

董珊看著他的表情,“……”

喬家人都沒有想到,喬瑞安犯的事不止一樁。

在喬瑞安瞎了一隻眼後,喬正元教他臥薪嚐膽,隱忍待時,他哪裏受得住那種寂寞的“傻子生活”?可能是瞎了眼,心裏受到衝擊,他在女人的問題上變本加厲——

喬瑞安的同夥交代,單單他們兩個一起參與的性丨侵案件就有五起,其中有四個女人選擇了沉默,沒有報警。唯一一個報案的女子,後來瘋了。

這簡直就是畜生行徑。

根據喬瑞安同夥交代的情況,警方輾轉找到被害人。然而,卻無人願意出來指證。有的受害人甚至不願意承認,或者不敢讓男友或老公知道,對於警察的到來她們大驚失色,怕得好像犯罪的人是她們。

權少騰為此焦心不已,在池月又一次打電話谘詢他案子時,對她吐槽“我是想不通這些女的了。自己不報案就算了,現在警察都找上門了,喬瑞安也抓到了,我們要為她們申冤,她們卻把我們看成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

池月沉默了許久。

“我能理解。”

權少騰“……”

“男人和女人在思想意識上的差距,大概就一個地球那麽遠吧。”池月語氣平靜,不像在玩笑,“尤其是你這樣的男人。”

“我,我怎麽啦?”權少騰一頭霧水。

“站在高處的你,很難看到低處的女性能看到的天空。權隊,她們的天空很低,天色很暗,她們沒有自保的能力,但要麵對的災難卻很多……”

“……”

權少騰腦殼痛,“現在是法製社會,池小姐……”

“法製社會沒錯。可是警察和法官能管住那些殺人的嘴嗎?”

“……有這麽嚴重嗎?”

“對女性,尤其是對受到侵犯的女性來說,一旦事情曝光,她們要麵對的輿論甚至比犯罪分子更恐怖,你知道嗎?”

“……”

“為什麽那麽多人不強丨奸,偏偏要強丨奸你?你是不是穿著暴露?是不是酒吧夜總娛樂場所的從業人員失足婦女啊?是不是看上去太風塵了?……權隊,這些話你聽過嗎?”

“……”

“有一種障礙,是受害人衝不破的。被侵犯了,她們反而成了應該感到羞恥的人,要接受無數人的道理審判和一輩子的閑言碎語。”

“任何事都有兩麵性……”

“可惜,大多數女性接受不了另一麵。比起懲罰罪犯,她們更願意隱瞞真相,不讓人知。”

“——”

談話的結果是沒有結果。

池月說不服權少騰去了解女性隱秘的恐懼心理。而這種東西,甚至是很多女性自己都不會去深思的問題,是羞澀的,是難以啟齒的。性,從來不向著女性。如果不是因為池雁出事,池月想,她這輩子估計也很難去理解受害者的心理,以及事件的惡性結果。

當初,

執意要報警的是她。

受到傷害的,卻是池雁。

年輕的她,相信一切都有公道。

可是,在後來的後來,她常常為自己當初的決定後悔。

如果不報警,事情就不會被人知道,池雁不會受到那麽多輿論攻擊,她和杜明宇也就不會分手,那麽,池雁受到的傷害至少會減輕一半,精神也就不會出問題。即便有傷疤,經過多年沉澱,也許她早就走出來了——

是她太天真。

事實是,二次傷害,遠遠大於第一次傷害。

“月月,你怎麽啦?你不高興嗎?”池雁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的,看著池月的眼睛,一臉擔心。

池月突然欣慰。

池雁的情況真的有好轉,至少,她懂得去發現別人的情緒了。

“我沒事。中午想吃點什麽?”

“你又騙我。”池雁一臉難過的樣子,“你就是不開心,為什麽,月月?”

“……”

不僅會看臉色,還學會了固執。

池月想了想,突然問“你說,女孩子被壞人傷害了,該不該報警呢?如果報警,可能會鬧得人盡皆知,女孩子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要!要的。”池雁搶著回答,“如果不報警,壞人不是就會欺負更多的女孩子啊?”

池月心裏一怔,看著池雁久久不說話。

麵前的姐姐,好像回到最初最單純的年代,黑眸晶亮沒有雜質。池月突然有點鬧心,出去吃飯的時候,甚至去洗手間都不敢長時間盯著鏡子,她怕看到鏡子裏的自己,被濁世染得沌濁的眼。

……

帶著池雁待在申城很不方便。

時間一長,池雁住酒店膩了,池月也沒有什麽可帶她玩的。

池月和權少騰打了招呼,又知會了王律師和董珊一聲,領著池雁回了月亮塢。

早就要回來的,因為案子又多耽擱了些時間,池月此時看到的月亮塢,不僅和她離開前不同,與項目剛剛叫停的時候,又已不同。

這一天很熱,太陽像個火球似的掛在頭頂,烤幹了月亮塢的最後一滴水。

漠地的樹苗蔫蔫的耷拉著腦袋,缺少灌溉,垂死掙紮在風沙裏。月亮塢的人們,臉上的菜色又回來了。前一段時間的誌得意滿和意氣風發,已然尋不見。他們的眼睛裏清晰的寫著茫然與迷惑,他們天天圍在村委會,圍在項目組討個說法。

幸虧有上次事件的教訓,他們內心不滿,卻沒有過激的行為。

但即便這樣,俞榮也快要被鬧死了。

每天起床就像個居委會大媽,同樣的話要說無數次……

更艱難的是,他說的這些全是謊話。

村民不清楚發生了什麽,項目組是知道的。

他們不願意自己付出的努力毀於一旦,仍然在堅持與等待,俞榮告訴村民,是項目出現了技術問題,需要解決。用不了多久,就會再次動工。

畢竟前期投入那麽大,斷斷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有些村民信,有些不信。俞榮需要每次重複無數遍這樣的謊話。

池月回來的時候,簡直就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村民們都轉移了目標,蜂擁而上,把池月圍得水泄不通。

話題圍繞幾個方麵。

什麽時候動工?

喬東陽為什麽不現身?

說到的補償款什麽時候能夠付清?

安置房項目停下了,是不是喬東陽卷款潛逃?

他們的房子什麽時候搬進去居住?

……

這些問題,池月一個都回答不了。

她在村委會下的車,拎著個行李箱,帶著一個懵然的池雁,被眾人圍在中間,寸步難行。

“讓讓!”池月什麽都不想說,她把池雁護在身後,“麻煩大家讓一下。”

“池月,你不是剛從申城回來嗎?你就給我們說說唄。”

那人聲音比較大,池月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擠在人群裏的杜俏。

烈日下,汗流浹背,池月被擠在中間,鼻腔充斥著難言的汗酸味,滋味極是難受。

“我現在沒有辦法回答你們。”池月耐著性子,盡量讓自己語氣溫和,一手牽池雁,一手拖箱子,試圖從人群裏穿過去,“有消息了俞總會馬上通知你們的。讓讓,王伯,馬嫂,麻煩讓一下。”

“你不知道誰知道啊?喬東陽不是你對象嗎?”

有人吼起來。

“是啊!池月,要不是看你的分上,我們才不會那麽爽快的同意喬東陽來這裏瞎搞呢。現在他人走了,項目停了,我們工作也沒了,什麽都沒有了,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風嗎?”

馬上就有人跟風。

“說得對!今天必須給個說法。”

池月皺了皺眉,麵前被幾個人擋住。

“不能讓她走!”

“不許走!”

“讓她說清楚!”

眾人你一言我一話,情緒被挑起來,極是嚇人,池雁癟著嘴,麵色蒼白,雙手緊緊拽住池月,害怕到了極點。池月生怕這些人把她逼得犯病,情緒也不由浮躁起來。

“你們再不讓開,我報警了。”

“報警就報警!正好可以找個說理的地方,我們就怕警察不來呢。”

群情鼎沸。

人一多,一起哄,就喜歡仗勢欺人。

這裏的人,大部分都知道池雁有病不經嚇,可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她們姐妹倆說話。哪怕是沾親帶故的人,私心裏考慮的還是自己的利益,把池月當成救命的稻草,極需要從她嘴裏得到答案。

他們吼著叫著往前擠,都想和池月對話。

池月一個人護不住池雁,俞榮帶了項目組幾個人出來,也擠不進人群,隻能在外麵幹著急。

勸說無效。

人們的情緒被煽到極點,開始推搡吼叫,聲音一個比一個大……

池雁終於受不了。

她尖叫一聲,抱住池月,身子瑟瑟發抖,嘴唇嚇得發紫,“月月快跑,月月快跑……你們不要欺負月月,你們來打我吧,求求你們……放過月月吧,求求你們……放過我妹妹……放過我妹妹……”

到最後,池雁已是泣不成聲。

池月的眼淚,一秒落下。

“求求你們,放過我妹妹,求求你們,放過我妹妹吧……”

相識的話熟悉的響在耳邊,像一個響亮的巴掌落在她的臉上,雙頰火辣辣的,耳朵嗡嗡作響,她氣到了極點,過去她太小,保護不了姐姐,現在還是不能嗎?

“滾開!”池月終於怒了。

她張開雙臂,把池雁護在身後,不管男女老少,一個都不客氣。

人們看她這樣,怒火更甚,他們罵著髒話,吼著撲上來,“小b崽子居然打人?”

“不給她點教訓不知道天高地厚!”

群體陷入癲狂時,不是錦上添花就是落井下石,這是古斯塔夫·勒龐說的。個人一旦融入群體,成為群體的一員,所作所為就不會再承擔責任,這時每個人都會暴露出自己不受約束的一麵。盲從、殘忍、偏執和狂熱,隻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

池月頭發被扯亂了。

行李箱早已不知道去了哪裏。

“你們幹什麽?你們是瘋了嗎?”

人群裏有人大吼,他推掇著旁邊的人,要往前麵擠。

池月並沒有亂了分寸,她看到那個人是杜明宇。這個瘦黑的男人,手裏拿了一根鋼筋,看著痛哭喪嚎的池雁,揮舞著鋼筋,驅趕眾人,用盡了全力嘶吼,那發狂的怒火和通紅的眼……當然,還有那根拚命的鋼筋,終於讓一部分人冷靜了下來。

杜俏在人群裏勸,“大家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小五哥,你別亂來,小心別打到人。”

“滾!都滾!”杜明宇歇斯底裏。

當年的難題,再一次擺在麵前,他沒有懦弱退開,而是選擇了更勇敢的方式去保護他喜歡過的女孩兒。隻可惜,命運不會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

人群安靜了下來。

他的老婆披頭散發地站在他麵前,手捂著胳膊,看著他。

她的胳膊上是杜明宇的鋼筋打的,她剛才撲過去想拉住他。

可是杜明宇就像看不到她,看不到……他的眼睛那一刻沒有她。

“春蘭?”杜明宇終於回過神來,手上的鋼筋“當”一聲落在地上,飛快地衝過來拉萬春蘭,看她胳膊上的傷。

萬春蘭哇的哭起來,撲入他的懷裏。

人群陷入一種怪異的安靜裏,隻有萬春蘭的哭啼和池雁的尖叫。

池月捋了捋頭發,摟住池雁,拍拍她的背,轉過頭來看著從憤怒到安靜的人群。

“喬東陽不是不負責任的人。這件事,我會給你們交代。”

“你?”有人小小質疑,“你……憑什麽交代?”

“嗬!”池月冷笑,“剛才你們認為我能給出交代,現在憑什麽又認為我不能了?”

她環視眾人一圈,目光冷厲而尖銳,但不發一言,蹲身把行李箱撿起來,拖著池雁,大步走出人群。

“你們會不會太過了?”

“雁雁有病的啊,受不得刺激。”

“是啊!太過分了。”

“是誰先吼起來,誰動的手?”

“……”

人群麵麵相覷,看著池月姐妹的背影,眼睛裏寫滿了同情。

天使與惡魔,一線之隔。

是他們。

也是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