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私人療養院樓下的林蔭路邊,一輛銀色大奔戛然而停。

“還有半小時。”楊媚扭過頭問:“我陪你等吧?”

“不用,就一個複檢預約,我又沒殘。”江停解開安全帶,鑽出了車門:“忙你的去吧。”

楊媚急忙搖下車窗:“那你待會完事了等我來接哈!”

江停走進療養院大門,沒有回頭,遙遙揮了揮手。

楊媚為了今天而特意描畫出的桃花妝耷拉下來,悵然若失地歎了口氣,隻得沿著馬路向前開遠了。

——她沒有看見的是,後視鏡裏,一輛黑色輝騰悄無聲息停在了她剛才的位置。

駕駛座上的嚴峫摁熄煙頭,目送她消失在車流中,隨即視線轉向了馬路對麵的療養院大樓。

“來了——您的清粥小菜!”

住院部樓下的早餐店裏人不多,江停坐在角落裏,看了眼表,拆開了一次性木筷。

他早年辦案夜以繼日,饑一頓飽一頓是常事,後來就把胃熬壞了。人到了一定歲數,早年虧欠身體的都要加倍還回來,被低血糖狠狠作了幾次之後,終於不敢再隨便對付三餐,強迫自己養成了早上一定要往胃裏墊點東西的習慣。

手機在桌麵上震了一下,是楊媚的微信:“早飯吃了嗎?”

江停敲了個嗯字回過去。

點擊發送時,突然他視線餘光似乎捕捉到了什麽,抬眼一看。

不遠處早餐店另一頭,有道目光來不及收回去,刹那間與他撞了個正著。

那是個穿白色短袖T恤、戴棒球帽的男子,大約四十多歲,體型魁梧,肌肉賁張式地勒著肩線,帽簷壓得極低,隔著距離看不清麵孔。兩人的視線隻交錯了短短一瞬,緊接著男子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繼續吃東西,將報紙翻過頁,似乎剛才隻是錯覺一般。

江停的眼神微微閃動,隨即視線在整個店堂裏逡巡一圈,但臉上紋絲不露。

幾分鍾後,他擱下喝了一半的清粥和幾乎沒動的小菜,起身結賬離開了。

·

“你昏迷前身體肌肉情況是相當不錯的,即使臥床三年也沒有完全退化。血壓還挺正常,出院以後有頭暈、腰痛或四肢疼痛的情況嗎?”

檢查室內,江停倚在白榻上,十指交叉自然放在腹部,“走長了偶爾會抽筋。”

醫生點頭:“正常的,要繼續按我們原先製定好的計劃做複原訓練,不能操之過急。”

這家收費高昂的私人療養院本來就沒有太多病患,午飯前這個時間段人就更少了。檢查很快做完,醫生開了些藥叮囑按時吃,又預約好下一次複檢的時間,突然隻聽江停隨意地問:“我出院這幾天,有人來看過我麽?”

“哦,還真有。”醫生也是被他這麽一提醒才想起來:“你親戚出差經過了一趟,想來看看你,恰好你前一天就出院了,他還問你女朋友的聯係方式來著。”

江停頓了幾秒,隨即像是有點意外地:“親戚?叫什麽名字?”

醫生估計也在想這是多麽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怎麽三年都沒出現過,就笑了起來:“四十多歲男的,挺壯實的——你待會去前台跟護士查一下應該就有名字了,他說是你遠方表哥。怎麽,有印象嗎?”

“是不是有一米八多,戴了頂棒球帽?”

“哎,對對!真是你表哥?”

江停想起剛才早餐店裏的那道目光,麵色微沉,但既不承認也沒有反駁:“——護士把楊媚的號碼給他了麽?”

醫生說:“那哪兒能呢,誰知道他是什麽人哪。我們護士問他要不要留個聯係方式,他也沒給,掉頭就走了。”

江停從檢查**下來,彎腰係好鞋帶,把襯衣紐扣一顆顆扣到頂,漫不經心地整了整衣襟。

醫生簽完字,正好一回頭。晨光中江停站在窗前,頭發烏黑而側頰雪白,脊背直線一路流暢地順到窄窄的腰和修長的腿,猶如繃直了的弓弦。

醫生心內有些詫異。

本來他們都以為538床那病人是個吃軟飯的鄉下窮小子,沒想到恢複之後,再一見麵,江停的言談舉止和體型姿態,明顯跟醫院裏的流言有很大差別。

“下次再有人來找我,”江停說,“不要搭理,也不用問姓名。”

醫生終於沒有壓過自己強烈的好奇心:“那個……他真的是你表哥?”

“不。”江停扣好衣袖,淡淡道:“是債主。”

醫生:“……”

江停結束檢查,告辭表情怪異的醫生,拿著複檢結果出了門。

能來這家療養院的,大多數是一口氣吊在嗓子裏、要靠儀器維持生命的植物人,或是上了年紀難以走動的老年病患,沒事就被護工推出來在走廊上轉轉。江停耐心等待幾名老人的輪椅過去,隻見前方電梯門關上了,便沒有再等,從走廊中段的扶手樓梯往下去一樓大廳。

大樓人聲喧雜,護士在大廳中穿梭來去,家屬們正辦理入院和出院。江停轉過樓梯拐角,正要下最後一段樓梯,突然站住了。

穿過整座大廳,靠近大門的牆邊有一扇先進個人展示櫥窗。

一個人高馬大身材魁梧,戴著黑色棒球帽的男子正背對著他,緊盯著櫥窗上的玻璃。

——玻璃倒影中,隻見遠處樓梯上的江停定住了身形,隨即向後退了半步。

男子轉過臉來,正是先前早餐店裏的那個人。

兩人的視線隔著人群再次交匯,似乎同時都明白了什麽。下一秒,江停驀然轉身徑直上樓,而男子抬腳就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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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醫院大樓頂層辦公室。

門緊緊關著,偌大套間裏隻有兩個人,除了翻動病曆的輕微聲響之外,連彼此呼吸都清晰可聞。

“……”院長不易察覺地伸長脖子,打量麵前茶幾上的□□,又瞅瞅對麵沙發上那名與其說是市局刑警隊長,不如說是沒事出來浪**的英俊富家小生,內心犯起了嘀咕。

這年頭當警察的油水也太足了吧,這行頭在機關裏真的沒問題嗎?

還是說自己被涮了,這根本不是什麽刑警,而是哪個小電視台來拍真人秀的?

“咳咳!”嚴峫清了清嗓子。

院長立刻把脖子縮回去,露出了殷勤親切的笑容。

嚴峫指著病曆問:“這裏寫患者劇烈撞擊導致頭部受傷的原因,為什麽能確定是車禍,而不是爆炸?”

院長一臉“可別逗我了”的笑容:“瞧您這話說的,車禍跟爆炸那能一樣嗎?我們醫生是絕不會認錯的。”

“那燒傷是怎麽回事?”

“這個嘛,”院長沉吟片刻,說:“陸先生當初呢,是被他女朋友轉院到我們這裏的,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最低意識狀態了,離真正意義上的植物人隻差一步之遙。雖然我們收治了陸先生,但他的狀況確實非常不好,除了車禍造成的頭部重傷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傷病,相對之下他四肢上的燒傷在轉來我們醫院之前就已經過了精心治療,已經算恢複不錯的了。”

嚴峫問:“其他傷病?”

院長說:“挺多的,各種感染,營養不良,左手肘脫臼沒接好導致的錯位,右手腕皮膚潰爛和肌腱神經受損,身體各處的大麵積擦傷等。這些都是車禍之前發生的,大概經過半年的護理才慢慢好轉。”

嚴峫沉思半晌,神色間不見喜怒,突然說:“手腕肌腱神經受損,基本都是割傷吧。”

“對,話是這麽說。但陸先生他吧……”

“怎麽?”

院長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回答:“看著倒像是人牙齒咬出來的。”

嚴峫托著病曆的手輕微一顫。

院長唏噓笑道:“所以我們當時都猜,這病人怕是剛從傳銷組織逃出來,路上就開快了,否則怎麽會撞得那麽厲害?”

“那你們怎麽就沒報警?”

“嗨!您這話說的,我們是私人療養院,打的是高度保護病人隱私、尊重家屬意願的招牌,走的是高端市場路線。”院長搓了搓手,壓低聲音賠笑:“不是不主動配合你們警方的工作,隻是當時楊小姐她死活不鬆口,說她就是不願意報警讓人知道,所以才轉來我們院的。幹私人療養這行競爭特別激烈,我們也是出於口碑的考慮……”

嚴峫打斷了他:“楊媚跟江……陸成江到底是什麽關係?”

院長說:“就是男女朋友的關係吧。老實說我們都覺得是真愛了,畢竟楊小姐條件那麽好,又是場麵兒上的人——一般對客戶的私事我們都不準員工亂嚼舌頭,不過後來陸先生醒來之後,看著確實有點怪。”

嚴峫“哦”了一聲:“怪?”

院長遲疑幾秒,笑道:“就是看著……倒像是楊小姐湊著她男朋友更多些。”

嚴峫沒有回答,鼻子裏幾乎無聲地哼笑了一下。

楊媚明顯不是個老老實實的“場麵人”,她未必真犯過罪,但在灰色地帶遊走是肯定的。她在恭州和建寧兩地的案子,必定都是江停幫她平的,而江停在指揮失誤爆炸身亡之前,不論從資曆還是功勞上來說,都是下任恭州公安廳禁毒總隊長的有力競爭人選。

那個時候楊媚能抱上江停的大腿,都能稱作是奇跡。

院長摸不準嚴峫那一哼的意思,小心地打量著他:“那個……嚴隊長,您看還有其他事嗎?我們一定全力配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嚴峫卻一擺手,將病曆還給他,站起身來。

院長立刻起身要送,剛想客套兩句,突然隻聽嚴峫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哎,您說您說。”

然而嚴峫下一句話讓院長愣住了,隻聽他慢悠悠地問:“那位陸先生剛被送來的時候,你們給他做血檢,有查出他吸過毒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