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衣、紙箱、封箱膠帶一樣不準動,全部送去提取指紋加理化鑒定;把申曉奇的手機號給技偵,叫黃主任再做一次三角定位,我要知道這孩子到底在哪;來個人去給經文保處打電話,叫他們聯係申曉奇的學校老師,要來這次郊遊的所有同學名單和監護人信息,立刻!”

嚴峫的吼聲響徹走廊,留在市局的所有值班警察應聲而動,所有人同時忙碌了起來。

“嚴哥,”高盼青急匆匆奔上前,低聲問:“要不要給魏局打電話?”

嚴峫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向申父望去。

申父一遍遍撥打兒子的電話,手機中一遍遍傳來用戶不在服務區的提示音,光看表情就知道這對夫妻飽受折磨的神經簡直要繃斷了。

“老魏那邊再等等,”嚴峫對高盼青輕聲道,“打電話把馬翔他們叫回來。”

高盼青點頭應是,飛快地去了。

“怎麽老不在服務區,您孩子是上哪去郊遊了來著?”嚴峫出聲問。

“天縱山。”申母大概看到嚴峫莫名其妙的臉色,十分忐忑不安:“開始我也沒聽過這名字,後來才知道是東南邊開發的新景區——昨天早上他們到了以後,那手機通話就斷斷續續的,說是進山裏了信號不好的緣故。”

嚴峫向理化實驗室那邊揚了揚下巴,“那紙箱是什麽時候,什麽地點,具體如何發現的?”

“下午我們回去以後,跟孩子打了會電話,晚上從公司出來就,就……他信號本來也不好……”

申母急得結結巴巴連話都很難說清楚。嚴峫不由皺起眉,想告訴她什麽,但看周圍走廊上那麽多人就有些顧忌。思忖片刻後他打了個手勢,說:“先跟我來。”

申母不明所以,拉著申父一起,尾隨嚴峫進了間小會議室。

“這話我提前說出來是違規的,”嚴峫關上門,開門見山道:“但看您這麽慌,我就先交個底。那血衣聞起來味道跟人血有點差別,您兒子已經遭遇不測的可能性比較小。”

申母如獲新生,激動得差點咬到了舌頭:“啊?”

嚴峫點頭。

“這也能聞出來?!”

嚴峫心說我聞過的新鮮的腐敗的變質的凝固的各種人血比我這輩子吃過的毛血旺都多,怎麽可能聞不出來,可怕的是有個姓江的連聞都不用聞,看兩眼就知道是動物血了……

但他沒把這句話說出口,隻簡單道:“目前還隻是推測,具體要看理化那邊的鑒定結果。紙箱是您晚上在公司門口發現的?”

申母總算能稍微鎮定下來,盡管尾音還是有點不穩:“是,是,我們今晚本來有個特別重要的飯局要趕,從公司出來的時候……”

申曉奇是個出身殷實的少年,他父母開了家服裝公司——就像江停說的那樣,如果綁匪隻要二百萬,可能警方根本就不會接到報案,現在錢都已經到手了。

下午從警局回去的路上,備受驚嚇的申父申母又給兒子打了個電話,讓他別郊遊了趕緊回家。但申曉奇說,他跟同學約好了晚上“有活動”,就算提前回來,最早也得明天上午才能啟程,而且晚上手機信號可能不會太好。

申家父母讓兒子再三保證會老老實實待在農家樂裏,就算出去也跟同學一起集體活動、絕不單獨分開之後,才滿懷憂慮地掛了電話,回到公司。

晚上下班後,夫妻倆有個特別重要的合同等著在飯局上簽,所以特意提早出發,誰料剛出門就看見地上端端正正地放著這隻裝了血衣的紙箱。

——申家公司的倉庫遠在工業區,辦公室卻設立在自家小區樓下,圖的是方便省事,周邊根本不像正規寫字樓那樣設有完善的攝像頭。如果有人特意把血衣裝進紙箱放在那裏,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避開監控溜走,從技術上來說,是完全可以辦到的事情。

但可怕的地方在於,為什麽對方知道申家父母的辦公地點,而且恰好能抓到申曉奇手機失聯的當口?

如果說下午這件事還有可能是電信詐騙的話,那麽現在,作案目標就變得非常有具體針對性了。

“嘟——嘟——”

對方不在服務區的提示音突然消失,所有人同時精神一振。申父整個人劇烈發抖,差點把手機滑出去,果然幾秒鍾後隻聽電話那邊傳來:

“喂,爸?”

申母頓時腿一軟,要不是嚴峫及時扶住,好險沒當場跌坐在地。

就在這時,身後哢噠一聲,江停推門而入。

“……”嚴峫在申父對著電話飛飆而出的咆哮聲中衝向門口,一把虛掩上門,低聲問:“你怎麽來了?”

“不是你說你們呂局和魏局都不在麽,”江停平平淡淡的似乎完全不在意,“包子呢?”

嚴峫這才發現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包子早不知道被丟到哪個角落去了。

“操,你這人怎麽這嬌氣,得了我再幫你叫一份……”

江停望著又急又氣的申父,突然抬手止住嚴峫,走上前。

“你不知道爸爸媽媽多著急嗎?別去那犄角旮旯手機沒信號的地方了,就好好待在旅館裏!活動?什麽活動?人家今天把一件帶血的衣服都送到家門口來了!……”

“申先生?”江停開口確認。

申父一邊對兒子吼著一邊抬頭“啊?”了聲。

江停指指手機:“開視頻。”

申父如夢初醒,心說還是人家警察同誌腦子動得快,立馬要求兒子掛斷重打。

從申曉奇的反應來看他大概有點不樂意,但又拗不過神經備受摧殘的父母,於是幾秒鍾後接通了視頻,隻見背景中閃現出一名少年英氣勃勃的臉:“喂,爸,現在可以了吧?”

江停拇指撐在自己下頷上,單手握拳掩住了小半邊臉,牙齒輕輕貼著食指根部——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嚴峫走到他身側,發現他棒球帽簷下露出的一雙眼睛,正緊緊盯著手機屏幕。

“我跟你媽現在就去把你接回來,太危險了!什麽都別說了!”

“哎呀爸,那都是人家惡作劇,你們都報兩次警了……”

“你怎麽不在旅館?你同學呢?怎麽一個人在外麵?!”

申曉奇叫苦不迭:“晚上篝火晚會,我這不在撿木頭嗎?明早保證啟程回家,一大早就走!”

……

“怎麽樣?”嚴峫輕聲問。

江停的視線沒有離開手機屏幕,“你覺得呢?”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剛考完試,迫不及待想在外麵過集體生活是正常的,倒看不出什麽來。”

江停點點頭,突然俯在嚴峫耳邊,輕輕道:“看這孩子的眼睛。”

溫熱的氣流與其說是拂過,倒不如說是衝擊著嚴峫的耳膜和血管,咣咣咣撼動著每一根神經。有好幾秒鍾的時間,嚴峫表情和腦海都完全空白,心跳如擂鼓般巨響,江停的每個字都聽在了耳朵裏,其意義卻久久沒有傳遞到大腦。

“嚴峫?”

“……”

江停拉遠點距離:“你怎麽了?”

“……”嚴峫的目光直勾勾落在江停嘴唇上,似乎有點飄忽,然後轉向手機屏幕:“……嗯嗯。”

嗯嗯?

江停眉頭一皺,但還沒說出什麽,突然小會議室的門咚咚咚敲了幾下,緊接著被黃興推開了:“老嚴!”

嚴峫如蒙大赦,連申父結束通話掛斷了視頻都沒來得及回應,匆匆向夫妻倆一擺手,問黃興:“結果出來了?”

“嗯哼,這是申曉奇手機信號所在地的經緯度,這是附近地圖。”黃主任瞥見一身便裝的江停,但因為今天市局裏穿便裝的警察太多了,他也就沒過多注意,匆匆把定位結果指給嚴峫:“喏,建寧市東南郊區天縱山,今年初剛開發成旅遊景點,這張表上是景區內已經登記注冊過的農家樂和家庭旅館等。天縱山據說原始風貌保存得非常好,但因為還沒開始宣傳,暫時還沒成為本地小清新們的打卡勝地,雖然我猜快了。”

嚴峫接過定位資料,翻了幾頁,喃喃道:“不對啊。”

黃興問:“哪兒不對?”

“還沒開始宣傳的新開發景區,幾個初中畢業的孩子,為什麽會想到要去那裏?”

申父申母麵麵相覷,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也很好理解吧,”黃興家裏有個天天被老師找去談話的兒子,比較有心得體會:“青少年叛逆期嘛,總想顯得與眾不同,專門往那彰顯獨特品味的地方跑,勉強說得過去。”

嚴峫嘶地輕輕吸了口氣,麵上狐疑之色更重了。

突然幾個人身後傳來一道聲音:“說不過去。”

嚴峫回過頭。

江停維持著剛才那個單手掩住下半張臉的姿勢,從他自然下落的視線、放鬆的麵部肌肉來看,臉上現在大概正是他標誌性的表情——也就是沒有表情。

“怎麽說,警察同誌?”申父急忙請教,又一拍腦門:“哎呀您看我,還沒請教您的稱呼?”

——江停天生就有那種特別淡定、穩當的老幹部氣質,以至於申父以為他級別比嚴峫還高,少說也得是個支隊一把手。

“我是他朋友,”江停迎著黃興疑惑的目光,若無其事地向嚴峫示意了下。

明明是不想跟我隻做朋友,嚴峫心道。

“青春期少年雖然叛逆居多,但炫耀心理也是比較強的。從來沒出過家門的孩子,第一站往往會選擇網絡宣傳熱度大、知名度高的旅遊景點,而且會發很多朋友圈來吸引眼光。選擇天縱山,第一來回不便,第二無從炫耀,成為初次遠足的選擇可能性較小。”

江停揉了揉眉心,似乎思忖了片刻,話鋒陡轉:“不過也可能是另一種情況。”

“什麽?”

“有人特別想去,並且這個人是小團體的領袖。”

申父申母下意識都搖頭,但緊接著又猶豫起來,申母扭扭捏捏說:“我們家孩子……打籃球啊遊泳啊,好像在同學中是挺活躍的……”

申父也說:“我們也給零花錢,讓他偶爾請同學吃個飯喝個水……”

大概看到幾名警察微妙的神色,申父趕緊又找補了一句:“但那小子性格很好的,從不跟人鬧矛盾,更別說是欺負班裏其他同學了!被我們知道要打死的!”

“你們想想申曉奇為什麽要去天縱山吧。”江停顯然懶得留意空氣中暗流湧動的對校園暴力問題的關心,淡淡道:“能挑中這個時段出手,說明對你們家的情況並不一無所知,也就是說,基本排除普通電信詐騙的可能了。”

可憐申家父母剛剛放鬆的神經再次繃了起來,夫妻倆倉惶對視,開始低聲盤算自家在生意場上得罪過什麽人,有沒有露富紮過誰的心,可能招惹了哪些小人。

“喂,我警花,”嚴峫偏過頭低聲問:“你剛才讓我看什麽?”

“眼睛。”

“眼睛怎麽了?”

“……”江停輕聲說:“你忽高忽低的專業水平有時真讓我驚詫。”

溫熱的呼吸再次拂過嚴峫頸窩,唰一下他耳根燒了起來。

——所幸嚴峫今天相親,穿了雙定製皮鞋,跟隨便套了雙軟底就出門的江停隔著近十厘米身高差,江停也不會刻意抬頭去看其他男人的耳朵,因此毫無覺察。

“視頻背景中樹冠明顯低矮茂密,不像生長在人跡很多的地方,不過天縱山景區可能就是這種環境。我更加注意的是,這孩子眼神閃爍,若有若無地避開與父親對視,同時在說話途中回了兩次頭,似乎在刻意留心注意什麽東西。”

嚴峫屬於刑警的那根神經瞬間被觸動了:“他在避開什麽?”

“不好說,我覺得這孩子似乎處於一種興奮狀態。”江停思忖片刻,說:“但也可能是我觀察過細。”

“老嚴!喂!”黃主任掛斷一通電話,招手道:“我跟你說,那件血衣的理化鑒定結果出來了!”

不僅嚴峫,連申父申母都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怎麽樣警官?”

“紙箱上暫時沒提取出有效指紋,膠帶內側的話還需要進一步鑒定。至於血衣,”黃興頓了頓,似乎有點費解,但還是說:“不是人血,而是一種……禽類。”

申家父母立刻鬆了口氣,眼底流露出慶幸之色。

——這是自然而然的,雖然夫妻倆懷疑自家被變態盯上了,但至少沒變態到用人血泡衣服的地步,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不過嚴峫沒有這麽想:“我看你這反應,禽類指的不是雞鴨吧?”

黃主任遲疑了下:

“不,是鷹科。有可能……是白尾海雕。”

所有人都流露出疑惑,申母下意識衝出來一句:“什麽雕?”

“白尾海雕,大型鷹科猛禽,上個世紀曾經在世界範圍內瀕危,後來數量恢複了,但其亞種在我國境內仍然是一級保護動物。”黃興解釋道:“市局的技術隻能鑒定出是禽類,但我們想進一步獲得詳細信息,正好陳處回省廳,就請他帶去關照了一下,所以剛才省廳理化分析室出了結果。”

嚴峫向江停看去,後者輕微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想不出什麽來。

“先給林業局打個電話吧,”嚴峫隻得道,“這得殺了多少隻鷹呐。”

黃興點點頭,剛抬腳要走,突然身後傳來了手機鈴聲。

嚴峫下意識一摸自己褲袋,隨即覓聲望去——眾人視線紛紛回轉,隻見申父剛才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一串無序數字。

“就是它,就是它!”申父指著手機,咬牙切齒:“上午那個勒索電話也是這樣的!就是這變態孫子!”

“接起來,盡量拖延時間討價還價,別讓對方掛斷。”嚴峫當機立斷:“大黃!架機器開始追蹤,快!”

話音未落黃主任已經火燒屁股似的躥了出去,嚴峫拿起手機按下接聽,遞給申父,給了個鼓勵的眼神。

“……”申父深吸了口氣,調整好情緒:“喂——”

下一秒他被電話那邊冷酷的電子合成音打斷了:

“你報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