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陽區和平路派出所。

正午時分,陽光熾烈,昨夜通宵的狂風暴雨就像從未發生過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長長的小巷熱鬧非凡,叫賣聲、喇叭聲、各種吆喝摩肩接踵;前來派出所辦事的人絡繹不絕,電動車從停車棚一路擠到了路麵上。

一個穿白裙的少女步伐踉蹌,停在了巷口。

“……”伴隨著急促起伏的胸腔,她發出不明顯的喘息聲,睜大眼睛望著派出所大門。幾個學生揮舞著書包從身側經過,好奇地回頭望了她幾眼。

終於,就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她搖搖晃晃地向前邁了一步。

“嗶嗶——”

汽車鳴笛駛來,頂著路人的咒罵硬是在羊腸小巷裏擠出了一條道,緩緩開到少女身邊,突然降下了車窗,隨即裏麵傳出一道凶狠壓低的聲音:

“上來!”

少女仿佛被燙紅的針紮了,腳步唰然僵住。

車內傳出幾聲低罵,緊接著有人從裏麵打開車門,一把抓住少女,用力直接拽了進去!

“……!”

少女發出短暫壓低的驚叫,之後仿佛不敢言語,再也沒發出任何聲音。

車門再次砰地關閉,車窗徐徐升起,經過熱鬧的派出所大門,開出了這條曲曲折折的小巷。

·

建寧市公安局。

“你們他媽怎麽給我幹事的,幾個大男人讓一個小丫頭從眼皮子底下跑了,你們腦子裏裝的都是屎嗎?!”

嘭一聲巨響,嚴峫把滿摞案卷重重砸在會議桌上,底下三四個警察各個麵紅耳赤,連頭都不敢抬。

“蠢貨!無知!被個丫頭耍得團團轉!”嚴峫挨個從他們頭頂上指過去,痛罵聲整層樓都聽得見:“下個季度別待在偵查一組了,給我滾回後勤吃土去!什麽時候考核過三甲什麽時候再回來,考不過一輩子待派出所去吧!”

門應聲而開,秦川一手掩口,尷尬地咳了聲。

“那個……老嚴,丁家旺和他老婆都抓回來了,正待在兩間審訊室裏分開審呢。”

嚴峫從鼻腔裏冷冷地哼了聲,轉身拂袖而去,幾名刑警同時結結實實打了個寒噤。

“我不知道。”丁家旺坐在審訊室的陰影裏,眼眶下帶著明顯的青黑,開口聲音沙啞但斬釘截鐵:“丁當雖然是我女兒,但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平時住校也不回家,她的事情我不好過問。”

嚴峫負手站在單麵玻璃外,戴著藍牙耳機,周身氣壓低得似乎隨時能飄出六月飛雪。

他這種狀態明顯影響到了審訊室裏的手下,以至於馬翔開口時,中氣還沒丁家旺來得足:“經過我們的摸排調查,你女兒丁當曾經多次開著一輛紅色豐田凱美瑞出入商場,這輛車卻是使用某種造假手段登記在你妻子的表外甥女柳宛秋名下的,對此你難道絲毫不知情?”

“不知情。我不知道她有什麽車。”

咣當重響,馬翔霍然起身,把一張高清監控圖拍在了丁家旺麵前:“撒謊!”

丁家旺呼吸微微急促。

——圖片上,紅色凱美瑞停在國際金融中心商場門口,丁家夫婦正從敞開的車門上下來。

“這是過年時的商場監控。”馬翔冷冷道:“你不知道她有車,那你他媽坐的是靈車嗎?!”

“……我以為那是她同學的,”丁家旺顫抖著嘴唇,說:“她跟我說那是她同學的車,所以我就沒多問。”

這幅模樣簡直稱得上是無賴,馬翔居高臨下斜睨著他,硬邦邦地整了整警服外領:

“我告訴你,你帶的兩個實習生,馮宇光不明不白送命,楚慈眼下生死未卜,這個案子已經不是你硬抗就能扛過去的了。現在你女兒失蹤,不管她是潛逃了還是被毒販綁走,平安無事的可能性都非常小,你最好還是立刻跟我們警方合作,最好的結局至少還能保住你女兒一條命……”

看上去仿佛隨時不堪一擊的丁家旺,卻突然嘶啞地開口反駁,問:“你怎麽就知道不是楚慈綁架了我女兒?”

“你——”

“我女兒失蹤,最著急的是我這個當爸爸的。你們警察不趕緊破案,幫我把女兒找回來,反而把我們夫妻倆莫名其妙地抓來警局,是什麽道理?”

馬翔重重點著桌麵:“我們有充足的證據……”

“就算我女兒真的造假,冒充她表姐買了輛車,那也不是刑事犯罪對吧?冒名買車判多少年,你們判就是了!”

丁家旺滿臉蒼白,擱在桌麵下的雙手也在不住顫抖,但人生毀於一旦的恐懼竟然撐起了某種力量,令他硬是扛住了馬翔疾風暴雨般的審訊:“光憑一輛車就說我女兒參與販毒,我還說那輛車根本就不是我女兒的呢!你們有證據嗎?有車牌號嗎?誰知道你們警察是不是破不了案,隨便抓個其他錯處,好拿我女兒來頂罪?!”

嚴峫轟然踹翻了外間的椅子。

他沒有證據鏈!

紅色凱美瑞在被焚燒前就摘走了車牌,發動機及大架編碼也早被磨掉了。這台作案車輛和丁家之間的關係,甚至丁當身上的嫌疑,都建立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前提上——江停對車牌號的推理。

但推理不是刑偵。推理講究精彩的構思、跌宕的劇情、漂亮的收官;刑偵則包含大量枯燥乏味的重複性工作,所有人力物力都耗在追求實證,以及組織完整的證據鏈上。

想要釘死丁家旺,必須拿到更鐵硬的東西。

手機在口袋裏震了一下,姓陸的來了條文字消息:

“電工找到沒有?”

嚴峫麵沉如水,揮手阻止了壯著膽子要上前的刑警,自己把被踹倒的椅子扶了起來,走到角落的窗台邊,按著語音鍵低聲說:“找到了。化工廠內部負責電力線路維修的技工有八|九個,其中一個叫王樂的兩天沒來上班,據他家人說前段時間賭博輸了十多萬,全是借的高利貸,有充分的作案動機。”

又一條文字消息閃現出來:“手機定位?”

“嘖,這他娘的還用你說?前天晚上八點半他給他老婆打電話說不回去吃飯了,那是他手機裏最後一通電話,老黃正讓人緊急做定位呢!”

手機沉寂下來。

嚴峫盯著變暗的屏幕,內心突然生出毫無來由的念頭:他怎麽不回我了?

別是我說話語氣太衝,他不高興了吧?

這個想法甫一升起,嚴副支隊就差點被自己細膩如少女般的心思驚到了。緊接著就在這時,手機又是嗡地一震,在他眼前亮了起來:

“丁家旺不交代?”

……這人。嚴峫不自覺鬆了一小口氣,心說這家夥怎麽跟長了千裏眼似的。

“是啊,抵死不認。”嚴峫摁著語音小聲說:“我已經讓人去查丁家全家的銀行賬戶和丁家旺他自己在化工廠的所有操作監控了,但就算查出他在申請使用管製原料時偷偷多放的證據,也很難立刻撬開這王八蛋的嘴。哎我說江隊,你有什麽主意沒?抽光空調製冷劑好讓出風口對著嫌疑人噴冰碴這個不能算哈。”

姓陸的沒有回複,甚至沒顯示出“正打字”的標識。

三十秒過去了,一分鍾過去了。

分針向後推移了兩三格。

……不會吧,江停也束手無策?嚴峫意外地想。

“我真不要,拿回去。”飯店包廂裏,江停幾次三番推開楊媚的湯勺,皺眉道:“我又不是嚴峫,你叫這一大碗豬腦是想給我補什麽?”

楊媚:“快別對著手機打字了,好好吃頓飯,姓嚴的混賬簡直就是在把江哥你當長工使……”

嚴峫滿臉古怪的表情,每隔幾秒就忍不住看看手機。差不多在他看了十多次之後,突然門被嘭嘭拍了兩下,緊接著技偵黃主任顛顛的衝了進來:“我說老嚴!那個姓丁的丫頭——”

嗡——

語音!

嚴峫險些抄起案卷把黃興的嘴給堵住,立刻把消息點開放在耳邊,隻聽江停的聲音響了起來,還是一貫的四平八穩:

“丁家旺他妻子張嬌是個從未外出工作過的家庭主婦,見識和社會關係都有限,丁家旺不太可能把池瑞等人的具體前科告訴她。也就是說這幫亡命徒的案底到底是製槍、販毒還是強|奸殺人,張嬌是不了解的。”

“一個母親生了女兒,女兒還很漂亮,那她最擔憂的是什麽?不妨從這方麵入手,切中母親心底最恐懼的東西,瓦解甚至崩潰她的防線都會非常的容易。”

語音到此停止,嚴峫緩緩放下手機,若有所思地吸了口氣。

“老嚴!”黃興終於撈著機會說話了,迫不及待道:“甭發愣,富陽區和平路派出所剛剛接到協查通告,跟我們說發現了丁當那丫頭的蹤跡——她在離派出所門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上了輛黑車,監控視頻返回來了!”

刹那間如靈光閃現,嚴峫打斷了黃興:“她去派出所幹什麽?”

黃興沒反應過來。

“她去自首,或者是去揭發什麽人。”嚴峫喃喃道:“但半路上了黑車……也許是被人跟蹤甚至攔下了,或許黑車上有好幾個男人,比張嬌想象得還要危險……”

黃興一頭霧水:“啥?你說啥?”

“來不及解釋了,你聽我的。”嚴峫隨手一拍黃主任的肩,大步向外走去:“把富陽區派出所返上來的監控發給我,我親自提審張嬌!”

·

飯店包廂,江停鬆開語音鍵,放下手機,剛重新拿起湯勺,突然感覺到對麵投來一束冷颼颼的幽怨目光。

“……”江停謹慎地問:“怎麽了?”

楊媚今天穿了件國際大牌春夏新款的嫩綠長裙,畫著淡妝,噴著清純少女係香水,塗著傳說中的斬男色口紅;她從豬腦燉天麻的大海碗後露出一雙眼睛,眨了半晌,才慢慢問:“誰很漂亮?”

“?”

“我偶爾感覺其實我也很漂亮……您說是嗎?”

江停:“……”

包廂異常安靜,江停的湯勺僵在半空,在對麵充滿期盼的注視中斟酌了很久很久。

“那姑娘涉嫌販毒,你吃飯非點豬腦。”江停微微一笑,果斷戰火東引:“嚴峫最漂亮。”

·

審訊室門“呼!”地被大力推開。張嬌仿佛一道封閉在無形囚牢裏的幽魂,猛地哆嗦了下,抬起頭。

嚴峫反手把門甩上,大步流星走進屋來,將手提電腦往小小的審訊鐵桌上一放:“張嬌?”

“……”

“我同事說你自從踏進市局的門就隻開口說過一句:‘我嗓子不舒服,要見了律師才能講話’——是吧?”

張嬌緊閉著她滿是細微皺紋的嘴,畏縮、膽怯而警醒。

她身體確實不好,長期慢性病讓她並不適合外出工作,但丁家旺作為私企工程師的收入也並不夠供養一個在家養尊處優的太太。嚴峫堪稱嚴厲的目光從她布滿了魚尾紋的眼角、鬆弛的眼袋和鼻翼兩側苦大仇深的法令紋上掃過,不顧她的躲閃,倏而冷笑一聲,從電腦中調出監控錄像點擊了播放:

“不用說話,自己看吧。”

高清監控鏡頭拍攝下的屏幕上,正午時分,人潮擁擠。白裙少女被裹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不起眼地踉蹌著,柔弱的背影就像隻隨時有可能被碾碎的螻蟻。

張嬌耷拉下來的一層層眼皮漸漸睜大,瞳孔芒刺般緊縮起來——

一輛黑色奧拓停在少女身前,車門裏伸出男人的手,一把將她女兒拽了進去!

“……鐺……鐺鐺!”

張嬌從進審訊室以後幾個小時沒說話,驟然發出的驚叫異常嘶啞。但嚴峫沒理會,從電腦包裏抽出幾張紙,反手啪地拍在了她麵前:“知道那輛車裏是什麽人嗎?”

張嬌打眼一掃,從嚴峫指縫間,看見那幾張紙的抬頭赫然印著黑體大字——協查通告。

她像隻老蚌似的閉緊了嘴。

“丁家旺是怎麽告訴你的,‘這年頭搞化學工資太低了,我跟幾個道上的朋友做點生意,你別亂跟別人嚷嚷’?還是‘那些當官都的貪,當老板的也沒好人,要是我能像那幾個朋友一樣豁得出去,咱家早富起來了’?”

嚴峫瞧著張嬌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嘲道:“但丁家旺應該沒告訴過你,那幾個所謂道上的朋友,都犯過什麽案子吧?”

張嬌眼睜睜看著他把手移開,幾張印著正麵清晰人像的協查通告躍入眼簾。

王樂、池瑞、胡偉勝——是的,那些人她都認識,也或多或少在老公身邊見過幾次。但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下印的文字卻如此陌生,“猥褻兒童”、“搶劫強|奸”、“強|奸殺人”……

張嬌腦子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你女兒是在和平路派出所門口被他們帶走的,她想幹什麽?自首還是檢舉?”嚴峫頓了頓,不乏嘲意地一笑:“不過無論她怎麽想的都不重要了,這名花季少女已經失聯了快四個小時,我估計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如果你的嗓子再不舒服一會兒,警方就隻能祈禱我們運氣好,還能有百分之一的幾率給她找個全屍……”

“救——救救她!”張嬌不顧一切的尖叫起來:“求求你快救救她!我說,我說!她是無辜的她什麽都不知道!”

嚴峫緩緩站直身體,自上而下盯著張嬌充滿淚水的渾濁的雙眼。

“烏海,他們在烏海有個‘實驗室’。”張嬌止不住抽泣起來:“確切我也不知道在哪裏,應該是個廠房,他們以加工、加工模具和包裝的名義租的——救救我女兒,鐺鐺都是被她爸爸害了,那些人都是她爸爸帶回家的,她真的特別特別單純……”

嚴峫終於抬起頭,向無法窺伺外界的單麵玻璃窗打了個手勢。

玻璃窗外的另一個房間裏,無數刑警和技偵迅速忙碌起來。

“丁家旺是怎麽害她的,”嚴峫沉聲問道,“丁當跟胡偉勝交往的事他也知道?”

張嬌似乎難以啟齒,發著抖點了點頭。

“胡偉勝比丁當大十多歲,也沒什麽錢,丁家旺看中了他什麽?販毒渠道?”

聽到販毒這兩字的時候張嬌顫抖的頻率更明顯了,幾乎像枯葉即將從枝頭上飄下來那般,但還是勉勉強強從喉嚨裏擠出了聲音:“胡、胡偉勝有一袋粉,特別——特別厲害,值很多很多錢。他們說如果能分析出結構式,再做出同樣東西來的話,這輩子的錢躺著、躺著都賺不完……”

那瞬間嚴峫神色劇變,審訊室外很多刑警的臉色也變了。

“什麽粉?是不是藍色的?”嚴峫失聲喝問:“胡偉勝從哪裏弄來的這袋藍粉?!”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具體怎麽回事——”張嬌嚎啕大哭,一個勁點頭又搖頭,整個人看上去混亂不堪。

“我就聽說、我聽說那個粉隻要沾一點點,哪怕是用水化了沾上皮膚都能上癮——胡偉勝有一次喝醉了,吹噓他曾經為一個特別大的老板做事,趁人不注意偷到了這包東西,隻要能琢磨出配方那下半輩子就發財了,發大財——你趕緊去救救我女兒吧,求求你,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了呀,鐺鐺她是無辜的啊!……”

嚴峫匆匆走出審訊室,幾名刑警趕緊迎上前,然而他腳步停都沒停,提著手裏那幾張新鮮出爐的協查通告晃了晃。

“趕緊來人把這幾張東西拿去碎紙機碎了,這回一定要提醒我,等案子破了給宣傳部的美工加雞腿!大苟!老高讓大苟把上次那袋氫氧化銅拿給我,再跟我一塊去審丁家旺那孫子!馬翔去隔壁提刁勇!”

手下紛紛應聲而動,隻有高盼青走了兩步,突然回過味來:“等等嚴哥——咱們是拿氫氧化銅騙過了胡偉勝,但丁家旺他一個專門搞藥化的,未必能……”

“你懂個屁。”嚴峫不耐煩道:“誰跟你說我要拿氫氧化銅來釣丁家旺,從開始到現在咱們的目標突破口一直是刁勇,懂不懂?”

“!”高盼青登時醍醐灌頂,險些當場飛升,轉身腳底發飄地走了。

“——對了,還有你。”突然嚴峫目光瞥見站在桌後的韓小梅,似乎想起了什麽,一把拉過她扯進了角落。

“嚴嚴嚴副……”

“剛才張嬌交代的‘藍粉’相關任何信息,包括那個所謂特別厲害的大老板,沒有我的準許,一個字都不準跟陸顧問提。”嚴峫盯著她的眼睛:“聽見沒有?”

韓小梅一個激靈立正站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