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坡向下望去,隔著冬季灰綠的樹林和冰帶似的溪流,遠處隱約可見村落和炊煙——那就是老張口中所說的老家村,也是警方在周邊地帶所能潛入的最後一個高危村莊了。

過去的半個月來,由省公安廳主導、建寧市公安局落實、瑤山附近各縣城公安機構協同承辦的調查行動組,先後調派了好幾撥人進山,分散在各個村寨摸排痕跡、逐一走訪,試圖從當地民眾那裏得到可疑人員出沒的線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摸排走訪是刑偵辦案最枯燥也是最重要的手段之一,大量警力被分散在山脈中零星分布的上百個村莊裏,每天進行機械的跋涉和問話,同時為了避免引起毒販暗樁的注意,一切機動車輛都不能進入重點區域,跋山涉水全靠步行。

但令所有人倍感焦慮的是,針對地下製毒工廠的搜索卻一直都沒有任何進展。

數天前S省公安廳麾下隱藏多年的線人、同時也是買家毒販王鵬飛的代表“老蔡”,從山上毒窩中傳回了一條珍貴的線索:交易將在地下工廠進行,工廠地址在雲中寨周邊六十到八十公裏範圍內。這一下就將大海撈針般的摸排範圍劃歸到了可限定區域裏,但時間越來越緊,連夜搜索已經來不及了。

所幸,昨天在各方各級領導翹首以盼的焦急中,老蔡再次傳出了最後最重量級的情報——江停從黑桃K座駕輪胎縫隙中,提取出的一小袋泥土樣本。

這袋樣本被緊急送往林業研究所進行分析,痕檢結果顯示出了不同層次的泥土及葉質,標明該車在過去半個月內,曾多次駛進一片瀕臨沼澤地帶的紅杉林中。

瀕臨沼澤地形,紅杉林,雲中寨周邊六十到八十公裏。綜合地形要素讓專案組成功劃出了最後的案發區域,其附近最有可能為毒販提供落腳點和中轉站的,就是這個名叫老家村的寨子。

嚴峫親自接下了針對這座高危村寨的調查任務。

嚴峫最後給每個人檢查完通訊器械,才放他們走。老張帶著馬翔韓小梅順著陡坡鑽進叢林,嚴峫站在車邊目送他們,直到三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完全變成黃豆大的黑點,才收回了目光。

車載通訊滋啦兩聲,傳出了魏副局的聲音:“老家村外圍匯報情況,老家村外圍匯報情況。你處是否已抵達中轉點?請回話請回話!”

嚴峫取下對講機:“行了聽見了。倆崽子跟老張他們已經出發了,有情況隨時聯係。”

魏副局悻悻道:“行吧,動作快點!注意隱蔽!”

嚴峫答應了聲,把對講機扔回車裏。

村莊四麵環山,放眼望去,重岩疊嶂,猶如古時候傳說與世隔絕的蜀地桃源。

然而此刻所有人都知道,這“桃源”中隱藏著多少驚天罪惡與生死危機。

嚴峫離開建寧前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阻撓,連呂局都找他談過幾次話,試圖說服他退出這次特大緝毒行動——別人不知道,呂局心裏卻很清楚他拚命想要奔赴前線的動力是什麽,索性就把話說得很明白了:江停豁出命去踏上這條幾乎沒有回程的路,不僅是為了報仇,也是為了讓自己所愛的人能在後方高枕無憂。如果嚴峫上前線出了什麽事,組織到底怎麽跟江停開口?

不好意思,你在敵方埋伏玩命,我們在後方把你對象送上前線弄死了?

更何況,嚴峫是他家獨子,別看嚴家平時一副我把這廢柴兒子捐贈給國家了的態度,但要是真出了什麽意外,他爹還不得拎著繩子衝進省委大門去上吊?

不僅呂局勸了,連劉廳都打電話來勸了,幾方人馬輪流轟炸,嚴峫卻像個石頭一樣,往死裏拉都拉不回頭。爭到最後不可開交,還是曾翠翠女士出麵一錘定音:“隻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既然你們說有毒販想弄死他,讓嚴峫先下手為強把那毒販弄死,這事不就完了嗎?”

“就讓他去,”曾翠翠女士對劉廳表示,“我兒子再沒出息,也不至於要被犯罪販子嚇得躲在家裏,他沒那麽廢物!”

話說到這一步,嚴峫終於被獲準,跟上了從建寧開往瑤山的第一輛警車。

嚴峫環顧群山,森嚴寂靜,連鳥雀聲音都絲毫不聞。他點了根煙,遙遙望向遠處雪雲繚繞的峰頂,眯起眼睛——

不論前方是否檣傾楫摧,踏出一步便將粉身碎骨;所有罪惡與仇恨,都將在你我的手中了結。

我來接你了,江停。

·

“五十塊,五十塊就拿走……不中不中,上回縣裏來人收五十五!五十賣你是俺們過年,來年上山收木材……”

“不賣就不賣!五十不中!”老張兩手揣在袖裏,氣呼呼招呼馬翔:“不跟他們買,咱們走!”

馬翔踩著他一走路就咯吱作響的人造革皮鞋,韓小梅挎著她LV香奈兒聯名出品的小皮包,在村民憤怒的呸呸聲中跟著老張跨出了院門,險些被大白鵝叼個跟頭。

“回來!回來!”村民果然改變主意了:“四十八就四十八!哎呀!這個菇菇收起來多貴的呀!”

老張眼一瞥,隻見馬翔微不可見地點點頭,於是從善如流轉過身,在村民大叔哼哼唧唧的方言抱怨中回去掏錢。

“你擺騙我,哪回縣裏來人收五十五?你們這地方還能有人來?”

“哪能沒有人?哪能沒有人?”

老張沾著唾沫數鈔票:“啥時候滴事?”

“就倆月前!”

韓小梅在馬翔的掩護下裝作無意狀溜出門,躲著大白鵝繞院子逛了兩圈,趴在後窗上往裏看。老張把那大叔堵在前屋裏,一邊東拉西扯一邊貌似無意地打探:“你們這旮遝還能有人來?我看冷得很,東西都沒人要吧!”

“你擺胡扯!”大叔急了,嘰裏咕嚕蹦出一串方言,馬翔聽得滿頭霧水,隻得站在邊上裝高冷大老板,隻見老張一邊聽著點頭,一邊再冷笑著激他兩句。

少頃韓小梅溜回來了,蹭得滿手都是灰,衝馬翔搖搖頭。

“走嘞!”老張不再糾纏,指著牆角那堆黑乎乎看不出什麽玩意的山菌說:“下午過來拿,給我包好嘞!”

村民做成了一筆生意,喜得不行,滿口子答應了。

“這家也不知道。”等出了院門,老張才終於跟馬翔解釋那串方言對話是什麽意思:“跟前兩家說的一樣,經常有人來他們這裏收山貨木材,但入冬後就不會再有外人過來了。近兩個月來他沒在村子裏見過陌生人麵孔,行蹤可疑的更沒見過,一點線索也沒有。”

“那進山采藥的村民呢?有在附近看過車輛行駛的痕跡麽?”

老張搖搖頭,指向村後巍峨的山巒:“天氣冷啦,他們也不再進山啦!否則容易遇到危險!”

馬翔有點無奈,問韓小梅:“你怎麽樣?”

“後屋附近沒有通道、器材或封閉密室,唯一運輸工具是輛三輪車,沒有其他機動車輛,也沒有通風設備或水泥池等可疑設施。”相比老張,韓小梅的匯報要專業利落很多:“簡而言之,目前看來這家的疑點不大。”

馬翔點點頭。

“哎,”老張忍不住問:“你們城裏的警察,怎麽能一下就看出來這家有沒有疑點的?”

“一家人製不製毒,有經驗的掃一眼就能看出來。種大|麻卷鴉片的不用說了,化學合成物的話,哪怕是最簡單的‘廚房毒品’冰|毒,都需要自製反應釜、過濾管、脫水機之類的設備,而且為了除臭排廢以及防爆防火災,強力通風設施和水泥蓄水池是少不了的,否則氨氯|氣味能飄出很遠。像我們局裏禁毒支隊辦案,就定期追蹤一些特定設備供應商的產品流向,這還是當年我們秦——”

馬翔的解釋打了個頓,有兩秒沒說話,然後才笑了笑:“總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隻要沾了毒,逃是逃不掉的。”

老張似懂非懂而又羨慕地點點頭:“你們真懂。”@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咦,這村子東麵是不是有人家?”韓小梅故意岔開了話題,笑道:“來來,我們上那邊去問問吧!”說著跟老張使了個眼色,加快步伐往前走。

馬翔抬手摁了摁眉心,憑借刺疼壓下心頭那絲酸楚,也振作精神跟了上去。

·

老家村後山以東,山澗兩公裏。

一座陡峭的山壁將村莊與山路隔開,頂端巨石酷似棋盤,矗立在蒼穹之下。青灰與枯黃相間的密林層層疊疊,覆蓋了視線所及的大部分天空,唯見飛鳥成群而過,又撲撲簌簌地消失在森林裏。

“明天王鵬飛帶人上山,就讓他們沿著我們剛才開出的路線,一路順著標識往棋局峰走,路上換兩撥人來接。”江停用紅筆在地圖上加重劃出一條細細的線,然後點了點:“根據王鵬飛那邊的車馬速度來算,最遲九點應該上到這個位置,因此第一批人八點半開始在這個位置等。”

邊上兩個保鏢圍著,各自緊盯江停手中的地圖,隻見他筆尖延路線上移:

“王鵬飛不是個老實人,為防止他路上動手,第一批接他的人全部都選用不知道交易地點在哪、沒進過廠房的兄弟,這批人由我來帶。直到上雲中寨之後,第二批人接替第一批人換班繼續帶路,按聞劭的意思,第二批兄弟是秦川來帶。”

江停的紅筆又地圖的某個位置上著重塗了個圓圈。

“等秦川領著第二批兄弟接上王鵬飛之後,聞劭會把交易地點的經緯度發給他,應該就在廠房附近。到時候先檢查王鵬飛帶的定金,沒問題的話按照正常路線把他領去就行了。還有什麽疑問嗎?”

兩個人都示意沒有。

江停征詢地挑起眉,隻見山崖邊一棵參天古木下,那個綽號“鬼見愁”、通緝令上真名叫貢阿馳的保鏢頭子也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

“行,那暫時就這麽定了,跟你老板說一聲。”江停收起地圖,簡短道:“回去吧。”

他轉身向山上走,貢阿馳使了個眼色,兩名手下立刻跟了上來。

這幾天不論江停走到哪裏,貢阿馳都寸步不離地跟著,甚至連上廁所都守在茅坑外——這應該是黑桃K的指示,阿傑估計也暗中叮囑了幾遍。

不過江停是那種不論環境壓力多大都不太會顯在臉上的人,該吃吃該睡睡,偶爾黑桃K交代他辦什麽事,也都毫不顧忌地帶著貢阿馳,荒山野嶺上廁所也大大方方當著對方的麵放水,倒有種詭異的和諧感。

“我剛才跟老板匯報過了,老板同意您的計劃。”貢阿馳上前兩步,順手把江停扶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畢恭畢敬又冷冰冰地道:“還有,老板讓我們先去‘中轉站’休整,待會可能要讓我們接一批貨。”

接貨?

江停意外地喲了聲:“讓我?”

——黑桃K對江停的態度相當複雜,一方麵這種籌備人事的任務會交給他去辦,另一方麵,又從來不讓他直接接觸任何“白貨”“藍貨”,甚至連化學原料都完全摒除在了江停的視線之外。像這種接貨的事情直接交給他,那是從來沒有過的。

貢阿馳也不明白,隻加重語氣:“是的,老板是這麽說的。”

江停點頭不語,就這麽被扶著跨過了荊棘叢,才向前路揚了揚下巴:“那走吧。”

貢阿馳向後一招手,對馬仔低聲道:“去老家村。”

吉普車一路翻過棋局峰,穿過顛簸不平的土路,山坡下遙遠稀疏的村莊眼快就近在眼前。貢阿馳比較老練,讓手下把車停在距離村頭幾百米的地方,然後再扶著江停步行去他們慣用的那個“中轉站”——位於村頂東頭的一座三層住家樓。

江停是第一次來這裏,貢阿馳示意他站在後院外等著,自己進去敲了敲門。少頃隻見一名膀大腰圓的婦女急匆匆走出灶房,穿過後院來開了門,帶著疑惑的神情不住向江停這邊探頭探腦。

“@#¥%#!……”貢阿馳用方言低聲嗬斥了幾句,把婦女嚇得連連點頭,立馬恭恭敬敬地衝江停做手勢請他進去。

江停被人這麽對待慣了,麵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帶著人徑直進了後院。

婦女在前麵引路,從灶房小門中進了水泥樓的後屋。那是間不大的廳堂,標準小城鎮自建房裝修,放著八仙桌和沙發椅,倒也算得上窗明幾淨;幾個木板箱靠牆壘放著,每個箱子上都用馬克筆潦草地畫著一個三角標誌——江停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麽。

冰|毒。

“這兒安全麽?”江停隨便往沙發上一坐,接過馬仔倒來的熱水,隨口問道。

“安全,兄弟們以前出貨,經常從這裏走。”貢阿馳挑開窗簾往屋外看了看,問那婦女:“你漢子呢?”

婦女拘謹地搓著手:“家裏來人咧,在前邊講話咧!”

“什麽,來人?!”貢阿馳整個人臉色一變,立刻警惕起來:“這骨節眼上來了什麽人?!”

“不、不曉得,縣裏來收藥材滴!”婦女被嚇了一跳:“俺去叫老漢過來?”

坐在邊上的江停皺起眉:“收藥材?”

倒是貢阿馳聽她這麽一說,鬆了口氣,解釋道:“老家村背靠山,經常有人來收山貨,不要緊。”說著吩咐那婦女:“等人走了叫你老漢進來,老板有貨要接。你去炒幾個菜,熬熱粥燒熱水,這鬼天氣他媽的冷死了。”

婦女忙不迭答應,踮腳出去了。

兩個馬仔各自坐下休整,開始吞雲吐霧。江停也不再多問什麽,靠在沙發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熱水,臉頰被凍得生白,水蒸氣將眼睫毛凝濕,顯得格外黑。

貢阿馳打量牆邊上那幾箱貨,半晌低頭點了根煙,斜覷江停。

他這輩子殺過好幾個人,老家那塊對他的通緝懸賞堆起來能有半米高,江湖上早得了個鬼見愁的綽號,不管誰見到都要尊稱一句鬼哥。他曾以為自己好歹也能算是個狠角兒了,直到遇見黑桃K,才被硬生生嚇服氣,從此知道了江湖草莽和一方毒梟的區別在哪裏。

但他不明白,為什麽眼前這個文靜秀氣的年輕人會讓黑桃K這麽顧忌。

——是的,顧忌。

黑桃K不殺他,卻也不信任他,還要處處提防他。就像捧住了一塊兒燙手山芋,既拿不起來也不舍得放下,偏偏還要柔聲和氣地帶在身邊。

為什麽呢?

不過是個隨便一捏就死的文弱書生罷了。

“我臉上有東西?”江停頭都不抬,突然淡淡地道。

貢阿馳心神一凜:“——沒什麽。”

他用力抽一口煙,站起身跺了跺腳,悶聲道:“我去外麵轉轉。”說著推門掀簾,卻沒成想江停也跟著站起身:“我也去。”

“你……”

“我沒來過這裏,接貨也不知道安不安全。”江停說話總是平靜又不容人置喙,說:“走吧。”

貢阿馳隻得為他掀起門簾。

·

與此同時,前廳。

“這兩位縣裏的老板說了,以後可以定期來收菇菇,你們要是現在進山呢,采出多少就收多少,給這個價——四十八!……”

老楊跟當地一名五十多歲男子麵對麵蹲著嘮嗑,馬翔坐在堂屋椅子上喝水,借著搪瓷杯擋住臉,低聲說:“這村長家倒挺有錢。”

韓小梅偷眼環顧周圍,撇著嘴點了點頭。

村長家住村子最東頭,後麵就是連綿不絕的山,不遠處一座山峰拔地而起,頂部好似棋盤,阻擋了村寨通往外界的路。

這家是村子裏唯一的三層水泥樓,從外麵能看見鋁合金塑鋼窗和排水管道,堂屋中牆壁抹著乳膠漆、腳下鋪設著地板瓷磚,冰箱電器一應俱全,跟城鄉結合部的自建小別墅也不差多少了。村民說那是因為村長兒子去年大學畢業,在城裏上班賺了錢的緣故——不過馬翔進屋後這麽粗略一觀察,估計這家的兒子畢業後進的是世界五百強,否則起薪斷然不夠在老家建起這麽一棟水泥樓。

馬翔使了個眼色,韓小梅會意地點點頭,突然驚慌地站起來:“哎呀,我的鑰匙怎麽沒了!”

村長正興趣缺缺地跟老張討價還價,聞言兩人都望過來。

“你這婆娘怎麽這麽不小心呢!”馬翔也急了,跳起來就拍了韓小梅一下:“還不趕緊找找,丟哪兒了?你到底丟哪兒了?”

韓小梅帶著哭腔:“我怎麽知道呀,你打我幹嘛!你打我幹嘛!”

馬翔不依不饒,村長忙起身來勸,韓小梅上下摸遍全身都找不著,一拍大腿:“肯定走路上掉出來了!”

“還不快去找!”

韓小梅不用馬翔吼第二遍,扭臉悶頭就衝出了堂屋。

村長似乎很怕他們在自家亂走,伸手攔了一下但沒攔住,趕緊跟著幾步出了門,隻見韓小梅已經一頭撲出了前院,焦慮萬分地沿途往路邊搜尋,徑自往土路遠處去了。

村長眼睜睜看她越走越遠,似乎完全沒有要回頭進院子亂翻的意思,這才稍微放下心來,抻著脖子往後院招了招手,小聲喊道:“喂,喂!”

他婆娘——剛才那人高馬大的婦女舉著鍋鏟匆匆走來,一邊緊張地衝前屋窺視一邊低聲叮囑:“快點,鬼哥帶人來了,後院兒裏等你呢!”

村長很意外:“什麽?”

“還帶了個好俊哥兒,講是大老板指定的,來接貨!”

村長立刻轉身回屋:“行,那我趕緊——你先去燒兩個菜,我把這幾個瓜打發了就去。”

韓小梅沿著粗糲的沙石路裝模作樣往前走,同時偷偷回頭往後覷,隻見村長扭頭進了前院,立刻腳步一轉,小跑著繞去了水泥樓側院,三步敏捷上牆,“嘿!”地翻過了牆頭。

鄉下人家的自建房,爐灶多是砌個煙囪建在房外。這時還不到準備午飯的時候,但灶房中卻傳來叮叮當當燒水炒菜的動靜,韓小梅貓著腰從窗欞中偷偷往裏一瞅,隻見村長他媳婦正熱火朝天地在灶上忙碌著。

“……”韓小梅擰了擰眉頭,貼著牆根溜進後院,迎麵隻見大捆木柴堆在柴房外。

她開始沒注意,準備往後屋去。但走兩步之後突然又頓住了,回頭望向那幾乎堆成了小山的柴垛。

——柴房麵積不小,怎麽還在外麵堆了那麽多木頭?

韓小梅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驀然想起來時嚴峫在車上的話:

“村莊製毒販毒,或者是充當毒販的運輸中轉站,比在城市居民區隱藏製毒要好搜查得多。因為鄉下獨門獨院,不太會隱藏器械設備,後院、作坊、柴房雜物房之類的地方全都是偵查重點;我們以前圍剿整村製毒的時候,幾乎家家戶戶的生產線都建在後院,算是鄉村地區製毒作坊的重要特征之一。”

柴房?

韓小梅大半個人縮在屋簷下,向左右看看,寒風呼嘯的院子裏空空****,隻傳來灶房中的滋啦作響,除此之外連一條狗都不見。

她定了定心,跐溜躥過庭院來到柴房後,靈活地踩著柴垛爬上窗,輕輕將虛掩的木窗推開了一條縫。

隨著這個動作,昏暗的作坊微微亮起來,映出了地上雜亂堆砌的脫水設備、蒸餾器材、屋角桌上那個金屬圓鍋和瓶瓶罐罐——

以及一箱箱無比熟悉的化學原料桶。

韓小梅心髒砰砰狂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

整整數次吐息間隙,她終於一點點強迫自己鬆開冰涼的手指,手腳發軟爬下柴垛,下死力咬著牙,令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

灶房裏炒菜的動靜還在繼續,空曠的後院裏,沒人能聽見她比貓還輕的腳步。

韓小梅緊貼著牆,從窗台下躬身而過,奔向前屋去了。

——韓小梅沒有看見的是,就在她背影消失那一刻,有個刀疤脖子青皮頭的男人從水泥樓拐角處一閃身,臉色陰冷得怕人——是貢阿馳。

“艸!”直到這時馬仔頭子才終於忍不住脫口大罵:“這一家子都他媽是死人,給條子找上門來了還不知道!艸!!”

“現在怎麽辦?”江停問。

江停穿著黑色衝鋒衣牛仔褲,雙手插在褲兜裏,整個人完全隱蔽在堆滿了雜物的視線死角。兩人都沒吭聲,隻見貢阿馳咬牙切齒,眼珠轉個不停,幾秒鍾後心一橫:“不能讓條子把消息傳出去,得把那小丫頭宰了。我去找人準備動手,你來幫我——”

“我不能跟警察打照麵。”江停打斷了他,說:“那丫頭是我以前同事,見麵我怕我下不了手。”

這話說得非常坦**,貢阿馳倒一愣。

“她出現在這裏,說明這個中轉點已經被盯上,明天王鵬飛不能從棋局峰走了。這樣,你先去通知他家男主人,偷偷把這院子鎖起來別讓警察跑了,我去帶你那兩個手下準備撤離。待會你過來,我們再一起向聞劭匯報,讓他增派人手過來把幾個警察都處理幹淨,否則你自己貿然動手,很可能會走漏風聲。”

貢阿馳猶豫幾秒,“可是……”

“你對我的決定有疑問?”

疑問倒沒有,江停這番安排完全算得上周到縝密。但貢阿馳牢牢記得阿傑的指令,在任何時候都必須對眼前這位“紅皇後”抱著百分之二百的提防、保護和關注,因此下意識就:“時間緊急,我看要不還是按我說的……”

江停說:“如果你質疑我的安排,不如我們先聯係聞劭說清楚,在外麵碰上事情到底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如果出了問題責任是我負還是你負。”

責任誰負?

……這還用問嗎?!

貢阿馳通體一激靈,腦子被潑了冷水似的反應過來:“……行,我明白了,就按你說的辦!”

江停不動聲色一頷首,隻見貢阿馳再不遲疑,大步奔向灶房。

·

“你再想想,五十真的多了,我兩位老板肯定是經常來收貨滴……”

——嘭!

前門被推開了,老張正伸手給村長點煙的動作頓住,幾個人同時扭頭望去。隻見韓小梅站在門口,手裏緊攥著一串鑰匙,然後衝馬翔擠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

“找……找到了。”

馬翔目光瞬變:“真找到了?”

韓小梅胸口微微起伏,把鑰匙舉起來晃了晃。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老張連忙掩飾打圓場:“你們城裏人零碎東西多,小心點,不然掉掉找不回來咧!”

韓小梅回到沙發邊,迎著馬翔征詢的眼神輕微點了點頭。後者咬合肌登時繃緊了,但表麵卻沒露出絲毫端倪,隻從衣服底下掏出手機,借著韓小梅身體的遮擋飛速發出了一個定位信息:

【發現‘鑰匙’,速來,急。】

收信人嚴峫魏副局,信息發送成功。

馬翔手腕輕輕一動,將手機藏回了衣底。

後堂。

江停一把掀開門簾,兩個保鏢不約而同抬起頭,隻見他麵色嚴峻:“警察來了。”

“什麽,什麽?!”

“鬼哥呢?!”

“在前麵,我們必須立刻撤走。”江停吩咐左邊那個較矮些的手下:“你本地人熟悉路,現在出去看看外麵是不是已經被警察包圍起來了,注意隱蔽別被發現,看一眼就回來。”

那手下早已嚇得臉色煞白,不假思索地衝出了門。

“你,”江停轉向右邊比較壯實的保鏢:“過來跟我把這幾箱貨搬進柴房藏起來,快!沒時間了!”

保鏢哪能讓江停自己親手去搬貨,何況那麽沉的木箱他搬也搬不動,連忙上前要接手。就在這時隻聽“咣當!”一聲,果然江停失手將箱子摔在了地上,木板蓋受力打開,被厚厚報紙包著的毒品七零八落摔了出來。

“我來我來,”保鏢慌忙蹲下身去撿,急得汗都出來了,心想這主子還真跟鬼哥私底下說的一樣,幹啥啥不行還偏要逞能,都什麽時候了,還跟這兒添亂?

江停知道他在嘀咕什麽,默不作聲地站起來,手伸進後腰,握住了一把冰冷的匕首柄。

“這一箱貨大概多少啊?”

保鏢手忙腳亂:“兩公斤吧!”

“這麽少?”江停漫不經心問。

“看著多,包著少!”

“為什麽不多裝點?”

保鏢心說我怎麽知道,老板就是這麽吩咐的,你為什麽不自己去問老板?

但江停問話又沒人能置之不理,他隻得一邊將毒品快速塞回木箱,一邊忍氣吞聲地回答:“當初傑哥規定我們這麽辦,箱子裏再塞點大豆大米,好裝車好過安檢。再具體原因我們不好說,要不您自己去問問——”

聲音戛然而止,保鏢雙眼暴凸。

江停站在他身後,一手死死按住他的嘴,鋒利的匕首無聲無息抹了他的咽喉。

大股大股鮮血噴射而出,生生濺滿半麵牆壁,將灰白色的毒品包裝袋淋成了猩紅。保鏢全身**,喉嚨中不斷發出血泡破裂的咯咯聲,但都被江停有力的手死死按了回去,發不出一點動靜。

十幾秒後,保鏢的腿最後蹬了幾下,瀕死掙紮猝然終止。

江停一鬆手,死屍咕咚倒地,雙眼圓睜,至死都沒明白他怎麽突然就被下了手。

江停掌心沾滿鮮血,從桌上隨便抽出抹布一擦,將髒毛巾丟在了屍體上。

他神情冷淡,睫毛垂落,仿佛隻是隨手丟了個無關緊要的垃圾。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淩亂的腳步,很快由遠而近,江停握著刀一偏頭——

剛才出去打探情況的保鏢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