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時間最好不要離開建寧,請盡量配合我們的調查,同時我們也會注意保護您的安全。多餘的話不用說了,實在不好意思啊嚴副,您知道這都是走程序……”

鐵門在身後咣當關閉,回聲久久飄**在空曠的走廊上。

嚴峫緩緩走向盡頭,樓道前的窗台邊,呂局逆光的身影背著手,遠眺天穹盡頭無邊無際的蒼灰色雲海。

“出來啦,”聽聞腳步聲站住,呂局漫不經心道:“瞧你這一身晦氣,回家拿柚子葉洗個澡吧!”

嚴峫還穿著被抓捕那天的裝束,黑色修身外套和襯衣,同色的牛仔褲和高幫短靴。襯衣已經皺巴巴的了,但看起來並不潦倒,相反那烏黑的劍眉和雙眼,倒有些符合他年紀的滄桑和沉鬱。

“老方醒來了嗎?”他問。

呂局沒回答。

“……”嚴峫呼了口氣,道:“我想見見秦川。”

呂局抬手看看表:“行吧,半小時以後安排你去審訊室見一麵。這半小時內你可以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抽根煙吃個飯,或者……”他透過玻璃窗向馬路對麵指了指,意味深長道:“看看你最喜歡的那輛車修得怎麽樣了。”

市局大門外,一輛嶄新亮的銀灰色g65安安靜靜地停在街道邊,引得行人紛紛回頭注目。

嚴峫眼底終於浮現出了微許笑意。

·

g65閃燈解鎖,戴著口罩靠在後座上、一邊舒舒服服喝茶一邊下在線象棋的江停抬起頭,隻見嚴峫裹著滿身寒風鑽進車內,呼地關上車門。

“喲,出來了。”江停退出棋局:“給你買了柚子葉……唔!”

嚴峫伸手把他摟進懷裏,拽掉口罩,低頭吻了下去。

就像對待落回胸腔的心髒,失而複得的珍寶,燈火闌珊處幽幽亮的明珠;嚴峫把江停半壓在寬敞柔軟的後座上,從唇舌親吻到鼻尖,從細膩冰涼的皮膚親吻到尤未愈合的傷痕,火熱的氣息滲透血管,在冰天雪地裏燙得人抖。

“謝謝你。”嚴峫把臉埋在江停頸窩裏,喃喃道:“謝謝。”

江停仿佛感覺有點好笑:“謝謝?”

——謝謝你還在,至少到最後一天,還有你站在我身邊。

“沒什麽,謝謝你昨晚讓人給送來的那碗豬肉韭菜餃子,殲31都他媽硬成神州八號了。”嚴峫不分青紅皂白把江停摁在單麵可視車窗前,蠻橫無理地:“別動讓我頂頂,別動,安慰安慰我受傷的肉體和破碎的心靈……”

“肉體受傷的是我,還有那是水煮青菜!”

“你哪兒受傷了,不就臉麽?沒關係我這人負責任,就算破相了也不嫌棄你,鑽戒婚禮蜜月車隊絕不缺斤少兩,彩禮你看著隨便開價吧……”

“嚴副支隊!”江停被攥著倆手腕哭笑不得,“你醒醒,這兒是市局門口!”

“沒事,沒人看咱們,大中午的沒什麽案子大家都溜號了,萬一被人看見我就說你是我泡來的小網紅。”嚴峫唏噓道:“你看你都瘦了,肯定沒好好吃飯,這腰這大腿……”

當當當!

車窗被人重重拍了幾下,嚴峫一回頭,韓小梅無辜的臉湊在車外,撲閃著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

嚴峫:“……”

嚴峫降下車窗:“幹什麽呢你?”

“媚媚媚媚姐說您剛出獄肯定沒沒沒吃飯叫我送送送個便當盒……”

韓小梅腦內的馬賽克級畫麵已瘋狂地旋轉衝出大氣層,化作煙花照亮了整個銀河係,但事實是她趴在車門邊連看都不敢往裏看。嚴峫挑著眉頭,隔著車窗接過飯盒,在誘人的香氣中打開一看。

苦瓜炒肉丁,涼拌苦瓜,苦瓜蛋花湯。

“……清熱解毒降肝火,挺好的。”嚴峫拍拍韓小梅的肩,勸她:“我看你當刑警純屬屈才,要不辭職去楊媚那ktv當前台小妹算了,你覺得呢?”

韓小梅:“……”

嚴峫把韓小梅趕回去上班,坐在車裏吃了苦瓜宴。楊媚也沒讓韓小梅訂特別貴的外賣,就是路邊餐館出來普通水平的家常菜,但他竟然也不覺得苦,一個人唏哩呼嚕地吃完了,點了根煙,靠在真皮大後座上,脫力般籲了口氣。

“明明隻是蹲了幾天市局,怎麽這麽累呢,”嚴峫喃喃地道,“難道真是因為年紀上去了?”

江停坐在他身側,一邊下剛才中斷的象棋,一邊漫不經心道:“所以男人過了三十就要服老,別當自己是埋伏行動連軸轉幾天幾夜不睡覺的小年輕了。還神州八號,我看你天宮一號差不多。”

“……”嚴峫立刻嘖了聲:“天宮一號也能搞得你要死要活,不信今晚試試?”

江停抬手作討饒狀:“行了行了行了……”

嚴峫這才罷休,歪在靠背裏一口口抽著煙,視線渙散沒有焦距,半晌才輕輕地冒出來一句:“怎麽就是他呢?”

“總比是呂局好吧。”

江停在這方麵理智到了幾乎摒棄感情的地步,嚴峫吸了口氣,嚐試表達自己的情緒:“不是,其實無論查出來是誰我都不會好受,哪怕最後現是方正弘,我都……你明白那種感覺嗎?跟個人恩怨或集體榮譽都無關,隻是真的十多年了……”

他搖搖頭,想到恭州市局當年的境況,以及江停周遭十麵埋伏的同事關係,覺得自己說多了。

“這是正常的,”誰料片刻後他突然聽見江停說。

嚴峫夾著煙,一扭頭。

“刑偵、禁毒、緝私、反恐、乃至整個公共安全口,這條征程漫長艱難而無止境,一旦踏上就難以回頭,有時甚至連辭職或退休都無法將這條路從生命中抽離。能身披國旗走到生命盡頭的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中途就離開了,走散了,或者迷路踏進岔道,再也無法並肩戰鬥。嚴峫,咱們都必須學會接受。”

江停的臉在白霧繚繞中看不清晰,朦朧中他似乎笑了笑,低聲說:“所有戰場到最後,都是信念與自身的較量。接受這一點的人會比較好過。”

煙頭火光忽明忽滅,映在嚴峫黑沉沉的眼底,半晌他幾乎無聲地歎了口氣,張開手。

江停給了他一個有力的擁抱。

·

審訊室的門開了,一條光帶隨之延伸到暗處,秦川抬起頭。

嚴峫帶著滿身煙味走進室內,坐在審訊桌前,警察在他身後關上了門。

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就這麽麵對麵望著彼此。陰冷的空氣就像半流體那樣緩緩浮動,將牆麵、桌椅乃至於手銬都覆上一層青灰,仿佛浸透了冷水的紙從虛空中一層層蓋住人的口鼻。

“有煙麽?”秦川終於沙啞地問。

門外警察動了動,似乎想阻止,但嚴峫已經拋出一整盒煙在桌麵上,同時點起一根遞了過去。

秦川微笑道:“謝謝。”

那一星火光終於帶來了虛無縹緲的溫度,嚴峫盯著秦川的臉,緩緩地問:“我是不是還應該感謝你,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要下死手,到最後還是給我留了百分之一的求生機會?”

“這要看你怎麽想了。”秦川失笑起來,然後又問:“你是怎麽想的?”

“……”嚴峫說:“我不知道。我對嶽廣平是你父親這點的震驚比較多一些。”

秦川抬起了眉毛。

“咱倆認識十多年了,到今天我才知道你父親是誰,母親是怎麽走的,以及上學時就認識黑桃k的事。現在想來應該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卻對你來說非常重要吧,但已經太遲了,對你或對我都是。”

嚴峫也抽出一根煙點上,淡藍色的尼古丁香味緩緩盤旋上升。

“怎麽說呢,”他道,“可能人生最無奈的三個字,就是‘太遲了’吧。可惜我知道這一點也太遲了。”

秦川似乎想說什麽,但臨出口又閉上了嘴,笑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參加現場行動的時候麽?”

“前頭幾輛警車去圍賭場,咱們兩個實習警埋伏在後門,本來以為根本沒事,結果突然躥出來幾個打手,還他媽都抄了家夥的那次?”

“對,那時候我都以為鐵定要涼了,沒想到你的第一反應是一腳把我踢出去大吼:‘我來擋著,你快去叫增援!’……”

嚴峫笑了起來:“但你也沒跑啊,咱倆還一道立功了呢。”

“跑個屁,你那一腳差點給我踹出腰間盤突出,後來我還說呢,戰鬥還沒開始就差點損在自己人的鐵蹄之下了,你要光榮了誰賠我醫藥費。”秦川搖頭歎道:“還有第一次去掃黃臥底,你小子竟然走錯了路,害得我倆都平白繞了二十分鍾才回來,最後魏副局死活都不信咱倆沒有結伴去嫖……”

“還是餘隊給解的圍,說‘我相信我們局裏的小夥子都不該隻有二十分鍾’,最後隻得罰錢了事。臥槽,”嚴峫扶著額角感慨道:“那次可真是丟人大了,魏副局怎麽就不相信咱們,簡直是對審美品位和個人能力的雙重侮辱啊。”

秦川撲哧一下,嚴峫也笑出了聲。

門外看守聽不清楚,忍不住探頭探腦,大概很奇怪他們竟然沒在裏頭打起來。

“嚴峫,”秦川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深深地望著他:“跟你認識這些年,在市局工作這段歲月,是我這輩子最值得回憶的時光。如果人生真有理解太遲的遺憾,那遺憾應該是我的,跟你沒有關係。”

“我曾經真的把你當成過兄弟。”

他們兩人曾經很多次在審訊室裏見麵,但自始至終都並肩而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分別對立在兩端,咫尺之遙隔斷了幾十年的、甚至有可能是生死之間的距離。

嚴峫喉結上下滑動,說:“……曾經我也是。”

鐵門嘩啦打開,兩名值班警察走進來,禮貌地衝嚴峫點點頭:“不好意思嚴副,時間到了。”

秦川站起來,嚴峫也隨之起身,突然忍不住:“等等!”

警察的動作蹲了一頓。

嚴峫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相冊,調出在嶽廣平家拍下的那套風衣正裝圖片:“這是我們在你父親衣櫥裏找到的,按時間算大前年末,應該是準備送給你的三十歲生日禮物。”

秦川一動不動盯著手機屏幕,什麽都沒說。

“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把包裝盒都拆掉扔了,這樣成套地掛起來嗎?”

“……”

“因為這樣的話,”嚴峫聲音有些澀:“他就可以對著衣架想象你穿上是什麽樣子了。”

秦川用力仰起頭,閉上眼睛吸了口氣。周圍特別安靜,鐵窗中透出慘淡的光影,映照在他閃亮的鏡片上,看不清此刻是什麽表情,片刻後他重又望向嚴峫,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警察看看手表:“確實該走了……”

秦川踉蹌半步,繞過鐵桌,在經過嚴峫身邊時突然又停頓了一下。警察沒來得及阻止,他略微貼在嚴峫耳邊,輕聲道:“我們在看懸疑小說的時候,都是跟隨主角懷疑所有可能作案的對象,在一層層抽絲剝繭後將壞人繩之以法。但為什麽我們從未懷疑過主角呢?”

嚴峫一愣。

“如果‘壞人’就是主角,故事又將寫出怎樣的結局?”

嚴峫瞳孔急劇擴張,驀然抬頭望去,卻隻見秦川向他微笑起來,隨即在兩名警察的押解下,一步步走出了審訊室。

·

走出市局大樓,陰霾的氣味被風一吹而散,街道上紅綠燈閃爍變換,汽車鳴笛穿梭來往,無數小餐館在下班歸家的人流中散出炒菜的熱香。天已經冷了,嚴峫站在台階上徹底吐出一口白氣,微渺的熱量轉瞬飄散在了半空中。

秦川最後那段話還在亂轟轟的腦子裏縈繞不去,嚴峫用大拇指關節用力揉按眉心,突然隻聽一聲短暫的——嗶!

遠處街道對麵,g65按了下喇叭,隨即江停探出車窗向他揮了揮手。

該回家了。

嚴峫心中突然騰起無窮的暖熱,眼底也不自覺浮現出笑意,掐滅煙頭後迎著風走向馬路。

就在這時他口袋裏手機震響,從鈴聲聽是來了新短信。嚴峫摸出來一看,除掉他被釋放後來自各方雜七雜八的問候,最新一條未讀短信件人是呂局,隻有簡短幾個字:

那瞬間嚴峫五髒六腑都是一鬆,不由站定腳步,就準備回複呂局“太好了”三個字。誰知他剛點回複框,還沒開始輸入,突然手機顯示又來了條微信。

“?”

嚴峫順手點開一掃,開始沒看明白,隨即突然意識到什麽,漫不經心的表情死死地凍住了——

紅綠燈再度變換,攢動的車馬和人流開始移動,喧嘩充盈在一盞盞接連亮起的霓虹燈下。不遠處的g65還停駐在樹蔭裏,出了沉悶的啟動轟響。

蒼穹之下灰雲密布,潮濕從巨大都市的旮旯角落彌漫而起。

初冬寒風卷著塵沙與枯葉,出尖銳的嗚咽聲,旋轉直上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