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恭州。

一月十號。

砰!廢棄宅院內的房門被推開,寒風卷進室內,無數灰塵在黯淡的光線中猛然揚起,又飛舞著漸漸沉寂下去。

“進去,”阿傑低聲命令。

被他押著的年輕人已經削瘦到了極點,臉上全無一絲血色,嘴唇泛著淺淡的蒼青,甚至連肩膀骨都支楞著硌手。大概因為長時間被剝奪視覺,驟然解下蒙眼布後視線無法接受外界光照,他的眼睛一直是半閉著的,烏黑的眼睫被虛汗凝結,亂七八糟覆蓋在憔悴的眼簾下,末端形成了一道疲憊的弧度。

光線確實太微弱了,室內景象大多隻勾勒出幾道朦朧的線條。

隻看剪影的話,估計沒人會認出這個年輕人,就是數月前被綁回來的恭州禁毒第二支隊長江停。

江停被阿傑半扶半推地挾持進門,有人上前用槍口頂住了他的頭,有人往他虛弱的手裏塞了個堅硬冰冷的東西——那竟然是一把槍。

阿傑拿起手機靠在江停耳邊,緊接著那個噩夢般溫和又殘忍的聲音響了起來:

“殺了你麵前的這個臥底,你就自由了。”

“不行,我做不到。我……”

“你能。”

“不能。幹脆你殺了我吧,痛快點殺了我——”

“你做得到,”黑桃k還是很耐心,話裏甚至帶著笑意:“你不想死,江停,你是我見過的這世上最不想死的人。在任何絕境中你都不會放棄爭取哪怕一絲一毫的生機,這是你的天性,生下來就是這樣的,所以你能做到。”

“……”

“殺了他,然後你就自由了,否則你也要死在這裏。”

江停急促喘息,拿槍的手劇烈抖。他一輩子都不曾對槍這麽恐懼過,似乎手裏拿的並不是槍柄,而是蛇類冰冷的毒牙,毒液一絲絲透過皮膚浸透血液,直到將死亡帶給心髒。

“江停,”黑桃k語氣中充滿了誘導,說:“你不是說你能贏我嗎?證明給我看。”

過了不知多久,時間漫長得每一秒都無比漫長,阿傑一直死死盯著的那隻手終於動了——

槍被緩緩抬到半空,隨即槍口一轉,頂向了江停自己的太陽穴!

“艸!”阿傑破口大罵,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擰住江停的手轉過槍口,下一秒隻聽:砰!

前方昏暗角落裏的人影一震,隨即靠牆滑倒,無力地摔在了地上。

足足十多秒凝固般的死寂,隨即啪地一聲,那是江停手中的槍掉在了地上。他最後一根繃緊到極限的神經終於斷了,整個人向後仰,被阿傑一把抓住,強行翻開眼皮看了眼瞳孔,厲聲喝道:“鎮靜劑!”

有人疾奔來,有人在叫,但江停什麽都聽不清。

注射器針頭刺進皮膚,那一瞬間的刺痛讓他醒了,意識無比清楚,但身體卻不聽使喚。他在戰栗中竭力掙紮起身,針頭帶著一線血星脫離身體,啪嗒掉在了滿是灰塵的地上。

然後他開始不停咳嗽,咳得氣管**,全身都蜷縮起來,嗓子裏滿是鐵鏽的甜腥。換氣的間隙中他聽見阿傑硬邦邦的聲音說:“你還是打一針比較好。”

但他沒有回答,勉強止住劇咳,把滿口血沫咬牙咽了回去,不知道撐著誰的手,狼狽不堪地站了起來。

“別管他,江停就是這麽一個人。”黑桃k的聲音在電話裏悠悠道,“他現在已經自由了。”

江停抽回手,似乎想憑自己的力量站穩,但多日急劇消耗的健康和體力已經連這麽簡單的自我要求都做不到了。他搖搖晃晃地連退幾步,脊背靠上牆,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天旋地轉。

然後在昏沉中他聽到了什麽——

那是由遠而近的警笛聲。

“警察來了,江停,我要把你還給他們了。”

手機那頭的黑桃k聽起來似乎非常懷念,他不管說什麽都像是在說情話,帶著永遠穩定的、讓人厭惡的醇厚柔和,如同夢魘在耳邊囈語。

“當你回到警察的隊伍中,麵對無數懷疑、質問和指責,承受所有的痛恨、憎惡和謾罵,請別忘記我們今天打的賭;哪怕你這條如簧巧舌編出再完美的言辭,也沒有人會信任,沒有人願意聽,因為所有事實都已經證明了你是個叛徒。”

“總有一天你會現我是對的,那時你會心甘情願回到我們初見的地方。而在那之前,隻要還有一個警察願意相信你——哪怕隻有一個。”黑桃k嘲弄的笑意加深了,說:“都算我輸了。”

警笛飛馳近,越來越響。廢棄宅院外傳來潑水聲,那是毒販在周圍潑汽油。

“再見,江停。”黑桃k說,“我歡迎你隨時認輸。”

熊熊大火吞沒了宅院,在陰沉蒼穹下,怒吼的烈焰肆意狂舞。

紅藍警燈閃爍,消防車尖銳呼嘯,潮水般的腳步向著火的宅院蜂擁而去;但江停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他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躲藏和奔跑上,即便那其實隻能算孤注一擲的跌跌撞撞。

不知道跑了多遠,紛遝人聲和烈焰喧囂都被遠遠拋在了身後,耳邊隻剩下呼嘯的北風。

他眼前一黑,踉蹌倒地,終於失去了意識。

“……江隊……”

“江隊……”

“江支隊長!”朦朧中有人在高聲喊他:“快醒醒!快!”

不知道過了幾分鍾或者更長,江停終於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視線無法聚焦,模糊渙散的目光投在半空中,隻看到大片陰灰空白的天穹。大概又過了很久,千萬根針刺般的痛覺終於回到這具身體,五髒六腑都緊絞著縮成一團。

就在那劇痛中,他恍惚聽見有人不停念叨:“……我知道你一定還活著,我知道你一定沒放棄……”

江停用盡全身力氣,終於微微轉過頭,看清了周遭的景象。

他昏倒在城郊平原上的一處灌木叢間,離警車包圍的著火現場已經很遠了。一名穿深藍製服、白色襯衣的幹瘦老頭半跪在身側,白在寒風中簌簌顫,麵容通紅急切,不住激動地說著什麽。

“幸虧你沒死,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江停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終於遲鈍地認出了他是誰——恭州前副市長兼公安局長,嶽廣平。

“別動,別動,你受太多傷了。我已經打電話給你那個叫楊媚的聯絡人,通知她過來這裏接上你。不會有事了,先好好養傷,隻要活著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

“……沒有了……”

嶽廣平頓住:“什麽?”

江停躺在地上,仰望著蒼穹,眼神絕望空白,說:“鉚釘死了。”

嶽廣平全身劇震:“你說什麽?!”

“我失敗了,毒品交易在生態園,我的隊員都死在了塑料廠……我失敗了。”江停顫抖著手,緊緊捂住渾然不似活人的臉,一遍遍神經質的重複從掌心裏傳出來:“根本沒有什麽從長計議,我的隊友都死了,鉚釘也被我殺了,他們再也沒有從長計議了……”

嶽廣平捂住嘴,半晌重重抹了把臉,一字一頓說:“但你還活著!”

江停麵色茫然。

嶽廣平咬著牙道:“隻要活著,就能報仇!”

他起身把江停扛起來,雖然前副市長年紀已經大了,但這時候的江停根本沒多少分量,不費什麽勁就被扶到了一塊較為平滑的岩石邊。

“我是營救行動的監督人,不能離開現場太久,必須要回去了。”嶽廣平讓他靠著石頭坐下,冷靜地叮囑:“待會楊媚過來接你去我們之前一直見麵的那個安全屋,然後再進行下一步轉移。安全屋還記得嗎?你記得地址和密碼對吧?”

江停耳朵轟轟震響,精神極不穩定,倉促點了點頭。

“對1oo9塑料廠爆炸案的調查專案組級別非常高,連我都處在全天候監視中,估計未來一周內都沒法隨時聯絡外界。你先把傷養好,七天後我聯係你,我們還是在安全屋見麵。”

嶽廣平起身要走,突然又停下腳步,欲言又止地躊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我最近在調查另外一件事,已經差不多有眉目了……”

江停昏昏沉沉,狀態極差。

“等拿到確定的結果後再告訴你。”嶽廣平咬咬牙,低聲說:“一定要堅持下去,等我聯係。”

嶽廣平快步走遠,荒野遠處黑煙滾滾,那是消防隊撲滅了被汽油點燃的廢棄宅院,他們應該已經

現了鉚釘的屍體和江停的槍。

而更遠的地方,接到通知的楊媚正迅趕來,準備把江停接到安全的地方養傷——

廣袤天幕之下,烏雲堆積翻滾,一切陰謀構陷和走投無路的陷阱,都在此刻正式開啟。

酒店套房內。

“——嶽廣平在調查什麽?”嚴峫坐在沙上,敏銳地皺起了眉:“為什麽說是‘另外’,難道你們之前在調查別的?”

江停站在落地窗前,逆著光看不清表情,隻見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說的‘另外’具體指什麽事,他沒來得及告訴我就死了。但在那之前,我們兩人一直在恭州市局內進行追蹤調查,希望能在打掉黑桃k的同時,把內部的釘子也揪出來。”

嚴峫意外道:“你們兩人?”

“……”江停似乎苦笑了下:“對。你還記得我之前告訴你,鉚釘在1oo9塑料廠緝毒行動之前就暴露了嗎?”

嚴峫緊盯著他。

“鉚釘暴露了,是誰出賣的?這個人必定在恭州係統內,而且位置相當的高。結合之前針對黑桃k的圍剿總是失敗這一點,我猜測高層有人是黑桃k的內應,但我不確定到底是誰。”

“——你知道這種感覺是很可怕的,叛徒就在身邊,你卻不知道他是誰,可能是你最敬仰的前輩,也可能是你最親密的搭檔。人來人往,鬼影憧憧,它在暗處窺伺你,你卻無法抓住這隻披著人皮的鬼。”

江停吸了口氣,說:“當時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因為1oo9行動馬上就要開始了。如果我想臨時修改行動計劃,必須找一個完全清白、可以信任的領導來作依仗,經過再三考慮後,我選擇了嶽廣平。”

嚴峫問:“為什麽是他?”

“這個原因是分兩方麵的。”江停解釋道:“第一,他是一直關照我提拔我的直屬上司,我對他了解最多;第二,他是恭州副市長、公安廳級別局長,恭州警號ooooo1的大領導,我不信任他還能信任誰?如果連他都是鬼,那我怎麽樣都完蛋,根本就沒有跟黑桃k鬥的必要了。”

嚴峫微微頷,思忖道:“所以在1oo9塑料廠緝毒行動開始前,嶽廣平就相信你不是黑警。”

“單憑我一人的說辭他不會信,應該是通過各種方法求證過,隻不知道是如何求證的。”江停吸了口氣,說:“他相信我的坦白之後,我們兩人聯手在市局內部調查了一段時間,卻一無所獲,根本查不出很多內部消息是怎麽泄露到黑桃k那裏去的。這個鬼隱藏得太深、太完美,以至於有時我都會產生一種它到底存不存在的錯覺。”

“就這樣,隨著時間推移到了十月初,1oo9行動開始。我在征得嶽廣平同意後,臨時修改行動計劃把警力從生態園調去了塑料廠。”

嚴峫意識到什麽,追問:“也就是說修改行動計劃的事除了你之外隻有嶽廣平知道?”

“理論上確實是這樣。”江停淡淡道,“但實際上,如果內鬼權限夠高,也可以從很多蛛絲馬跡上觀察到行動計劃臨時被修改的事……所以不能說泄露計劃的就一定是嶽廣平。”

——話是這麽說,但嚴峫還是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麽爆炸後,唯一拚命主張要去營救江停的人是嶽廣平:如果他是無辜的,他確實死活都得把江停救出來,一方麵證明自己的清白,另一方麵也好兩人對質,排查內鬼。

“後來呢?”嚴峫追問,“一周後嶽廣平聯係你了嗎?”

江停稍作沉默,然後點了點頭:“一月十八號那天,我接到了嶽廣平的電話。”

三年前,1.18——

“上次我跟你說正在調查的事情,是關於黑桃k如何得知你臨時修改行動計劃的,現在結果基本確定了。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如果我們倆早點現的話,這一切都不會生……”

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房間裏透不進一絲光。連續七天的靜躺療養讓江停稍微有所恢複,但精力還是非常不濟,嗓音也極其嘶啞:“到底生了什麽?”

電話那邊傳來嶽廣平強行壓抑的喘息聲,過了好幾秒,他才冒出一句:

“我好像查出了內鬼是誰。”

——霎時江停瞳孔緊縮。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盯上我,我可能已經被盯上了。這件事很複雜,電話不安全,一個小時後安全屋見麵。”嶽廣平不住沙啞呼吸,那明顯是因為緊張造成的:“我對不起你,江隊,不管生什麽……不管以後生什麽,我可以去死,但請你一定要活下去,對不起。”

他掛斷了電話。

嚴峫的坐姿是雙腿大開,胳膊肘撐在自己倆膝蓋上,手指不斷摩挲下巴,琢磨道:“嶽廣平這話說得怎麽這麽怪異……”

“確實怪異,但我想不通怪在哪裏。”江停頓了頓,說:“我掛了電話就出門趕往安全屋——是之前我與嶽廣平私下見麵時,在他經常釣魚的公園邊租的一間地下室,安裝有全套防竊聽設備。但在半路上我收到嶽廣平的一條短信,說他家臨時來人,讓我先去,他要晚到半小時左右。”

這個時候嚴峫覺不對了。

按嶽廣平之前在電話裏的語氣,他想要告訴江停的事應該異常重要、極其關鍵,那為什麽隨隨便便就能推遲半小時?——換作嚴峫的話,哪怕隻是出門跟江停約會,都不會隨便遲到半小時的。

再者,嶽廣平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已經被他們盯上了”,那為什麽還會將臨時造訪的客人請進門?

他這麽沒有安全意識嗎?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一月十八號。我在地下室等到下午三點,嶽廣平都沒有來,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江停語調有些不穩,他揚起脖頸深吸了口氣,說:“終於我等不及了,離開安全屋開車去了嶽廣平家,他家門虛掩著……”

咚咚咚!

“外賣,你點的外賣!”江停穿著外賣小哥的背心,戴著棒球帽,站在門前提高聲音:“喂!有沒有人在家!”

吱呀——

木門向裏打開了一道縫隙。

江停眉梢倏而一跳,某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驚懼突然湧上心頭,但已經來不及了。

房門完全敞開,毫無遮擋地露出了門內的情景。嶽廣平穿著毛衣、秋褲,仰麵躺在客廳地麵上,青紫的臉頰邊有一攤嘔吐物,雙眼空洞圓睜,明顯已經沒了呼吸。

“……”江停全身一絲力氣也沒有,慢慢地倒退了幾步。

怎麽會?他反複想,怎麽會?

就像墜入了錯綜複雜的迷宮,每個房間裏都藏著毒涎般的噩夢,一個連著一個,永遠沒有盡頭。

就在此刻,小區外響起了遙遠的警笛聲。

“我立刻下樓開車準備逃離,但被警車現了。當時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被他們抓住,因為第一我說不清楚,第二我不知道他們是真的警察,還是黑桃k另一個陰謀的開始。”

即便過去了整整三年多,在複述這段經曆時,江停的肩膀還是有一點抖,他插在褲袋裏的雙手緊緊攥住,指甲毫不留情地刺進了自己的皮肉。

“幾輛警車在後麵追逐,而我開車衝上了高公路……最後的記憶是一輛貨車從斜裏衝出來,緊接著我一頭撞了上去,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猶如困獸在陷阱中左衝右突,明知道四麵楚歌,卻還想拚死撞出一條生路,哪怕最終粉身碎骨。

空曠的套房裏,回**著江停冷靜又清晰的聲音:“就這樣,等我再次醒來,已經是兩年零三個月之後了。”

他們都沒有在說話,很久之後嚴峫終於用手捂著嘴,長長地、深深地吐了口炙熱的氣。

“楊媚不可能在警方的天羅地網中把你救出來,所以當時追捕你的警車應該有蹊蹺。而嶽廣平的死,基本上可以確定跟黑桃k有關。”嚴峫向後仰靠在沙上,烏黑濃密的劍眉緊鎖,喃喃道:“但他想告訴你的內鬼,到底是誰呢?”

——這名內鬼到底擁有什麽樣的一個身份,以至於嶽廣平不能直接在電話裏報出名字,而是要親自見麵、解釋原委,以至於在關鍵時刻被滅口身亡?

江停說:“我不知道,警車來得太快了,我甚至沒時間進入嶽廣平的死亡現場去做任何檢查。但有一件事我始終耿耿於懷,至今也想不通為什麽。”

嚴峫驀然抬眼。

“嶽廣平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江停略微一頓,仿佛每個字都在唇齒間醞釀了很久,才輕輕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如果這是他留下的線索,他為什麽會認為自己對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