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著暗紅色塑膠的訓練場上,宋娜在兩根標記杆間來回衝刺,做著五十米折返跑訓練,夏日的陽光照在黑黝黝的皮膚上,讓她整個人似乎都在發亮。

那是汗,高負荷大運動量訓練出的汗!

旁邊,一個女教練戴著遮陽帽,看著手裏的表,喊道:“停!”

宋娜停下來,雙手扶著膝蓋,年近三十的她,身體正在走下坡路,一段折返跑下來,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特別是雙腳腳腕附近,緊繃繃的,似乎拉滿了鬆不下來的弓弦。

“呼——呼——”

喘氣聲如同拉動的風箱,宋娜緩緩直起腰來,看著訓練場上的人,可能太累了,嘴角腮幫子上的肉在微微顫抖。

女教練過來給宋娜鼓勁:“再加把勁!你還沒到極限!你要相信你自己,一定能行!宋娜!你馬上就三十歲了,十月份的十一運會是你最後的機會!你等不到下一次了!”

宋娜的眼神漸漸變得凶狠起來,兩片嘴唇微微開張,緊緊咬著牙齒!

“你沒有退路!沒有退路!”女教練大聲為弟子鼓勁:“這次全運會,在泉南舉行,你不想讓你父母親眼你看到你拿到冠軍?省裏開出重獎,一塊金牌十萬元重獎!想想你母親,十萬元獎勵,可以讓她做換膝蓋手術!讓她重新站起來!”

宋娜的眼神從凶狠變成堅毅,神情堅強的比旁邊小看台的混凝土還要硬!

女教練大吼:“想一想,你父母為了支持你,這些年付出過多少!你想不想讓你媽重新站起來!”

“我想!”宋娜的話,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

女教練趁勢喊道:“那就去練!拚命的練!搶下這塊金牌!”

“啊——”

宋娜大吼一聲,疲憊的身體中,似乎又充滿力量,衝進場地裏麵,來回跑起來。

這個堅強的女孩,從懂事那天起,就從來沒有放棄過,有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

同期練田徑的,大都二十六七就退役了,趁著年輕好找工作,或者嫁人生孩子。

隻有她堅持下來,孑然一身繼續在賽場上拚搏,想要拿一次全國冠軍,想要用獎金回報一生勞作被病痛折磨的父母。

二十九歲的人了,不再年輕,狀態下滑,即將退役,退無可退!

這麽些年專業體育練下來,除了往前衝,拿下一個重量級冠軍,宋娜根本沒有第二條路。

一天大運動量訓練結束,宋娜手腳都在抖,腳腕附近的肌肉一直緊緊繃著,連走起路來都有些困難。

十年了,一身傷病,沒有對象,沒有房子,沒有車子,甚至連給母親做手術的錢都沒有,隻能最後一搏。

幾個月一晃而過,第十一屆全運會在泉南盛大開幕。

這一屆體育盛事,帶給泉南人的,不是對體育賽事的關注,而是泉南房地產行業借助所謂全運盛事,炒爆了房地產市場。

全運村或者體育城之類的小區層出不窮,圍繞全運會舉辦地附近,原本的荒山野嶺,全都在全運概念下,成為熱門地塊,每一次土拍都會刷新泉南地王紀錄。

有些人,醉生夢死,既不關心全運,也不管房價,每天躲在網吧裏麵,玩的天翻地覆。

“釘子,接著!”呂冬把一瓶可樂扔給小老弟,坐在電腦前麵,對周圍幾個人說道:“今晚七點,太陽井金團,別晚了。”

“曉得,曉得。”應和聲一片。

釘子擰開可樂,喝一口,打開一個體育賽事直播窗口,問道:“冬哥,巫妖王啥時候來,這萬年TBC,都快刷吐了。”

“誰知道。”呂冬打開優酷,繼續看剛才沒看完的遊戲視頻,叫做《網癮戰爭》,邊看邊說道:“無聊就多玩幾個小號,所有職業都練一遍,都刷到畢業。”

釘子的直播窗口緩衝完成,播放的是全運會的田徑比賽。

“各位觀眾朋友,現在我們來看成年組的女子跳高決賽!”釘子占用的這台電腦,用的是音箱:“我省代表團有兩名選手殺入到決賽,其中老將宋娜極有希望衝擊金牌……”

聽到這個名字,呂冬下意識去看釘子的顯示器,就見到直播畫麵上,出現一個穿著紅色運動衣的女運動員。

這個女運動員非常有辨識度,一是膚色在運動員裏麵都是比較黑的,二是身材很好腿特別長。

呂冬愣了一下,這人是宋娜?他高中同學宋娜?

是的,黑乎乎的,不是宋黑蛋是誰?

從98年夏天到這,十一年了,十一年沒見過了,真是畢業就是永別。

突然,遊戲視頻裏麵的插曲,在掛著的耳機中響起。

“不知不覺。

又是一夜。

心裏有太多不舍與你道別。

C鍵的喜悅。

O鍵的熄滅。

不要為結束而哭泣,微笑吧……

隻因寂寞如雪。

忘了開。

忘了一年都沒開。

忘不了也放不開。

心還在。

做著無知和未知的等待。

我離開。

我的前方是阻礙。

我的背影是無奈。

回不來。

為了北極的雪,悲劇的愛。”

泉南奧林匹克中心,跳高場地上,宋娜結束第二跳,腳步略顯僵硬的走到場邊,套上女教練扔過來的外套。

抬頭去年左邊的看台,人太多了,看不到,但宋娜知道,父母一定在看台上看著她。

挪了兩步,宋娜感覺右腳不是很舒服。

女教練這時走過來,說道:“情況不太妙,你第二跳的成績排在第三,咱們需要改變計劃!宋娜,下一跳最少加高五公分,這樣才有可能衝擊冠軍!”

宋娜輕輕活動右腳,有一點點疼,但放棄不是她的性格,隻是說道:“我今天狀態不太好。”

“舊傷複發?”女教練關心問道:“要不要叫醫生看看?”

宋娜搖搖頭:“沒事,我調整一下就好。”

這可能是她在正式比賽裏的最後一跳,最關鍵的一跳,沒有退路。

就算有退路,宋娜也不會往後退,錯過了這次,全國冠軍與她徹底無緣。

很快,宋娜再次出場,脫下衣服交給教練,做了一個熱身活動,有節奏的邁開兩條長腿,就在想要加速的一刹那,突然感覺右腳腕後方,有東西斷了,然後就是疼。

撕心裂肺的疼,疼的她站不住,先是單腳跳,接著坐下,最後躺下。

人倒在地上,躺在塑膠場地上,宋娜兩行眼淚緩緩流了下來。

教練衝過來的身影,教練急促的喊叫聲,她全都聽到了,卻不想開口。

生命中有太多遺憾。

擔架車開了過來,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負責檢查的醫生得出一個結論:“好像跟腱出了問題,有可能……”

對一個職業運動員來源,這太殘酷了:“可能跟腱斷裂,趕緊去醫院做核磁共振。”

女教練緊緊抓著宋娜的手,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終於忍不住眼紅了。

宋娜流出的兩行淚,卻早就幹了,這時對陪伴幾年的教練笑了笑,說道:“沒事,我沒事的。”

女教練看著這個堅強的女人,感覺這個世界對她真的很不公平!

網吧裏麵,看到一個陌生的女運動員越過跳杆,高高舉起手臂,握拳歡呼,呂冬擰開飲料,灌了口冰涼的可樂。

受傷了?傷的咋樣?

呂冬有這個想法,卻不是特別強烈,十一年沒見的朋友和高中同學,早就掃到了記憶的角落裏,要不是今天突然在直播網頁上看到,都很難再想起來。

收回目光,呂冬想到宋娜,陷入了回憶。

不是以前如何如何,而是另一種感覺。

十一年,十一年就這麽過去了,我都幹了什麽?

原來已經糊裏糊塗混了十一年……

“釘子,走了!”呂冬站起來,招呼老弟:“回家。”

“回哪?”釘子詫異。

呂冬把他拖起來:“回呂家村。”

旁邊一人問道:“冬哥,咋這時候走,晚上不是開團?”

呂冬頭也不回:“不打了,以後都不打了,帳號啥的你都知道,全送你了。”

出了充滿煙味的網吧,涼風吹來新鮮空氣,呂冬呼吸一大口,再回頭看網吧,該結束了。

這狗日的混賬生活!

……

2019年八月十一日,雨不停的下,已經近四十個小時沒停過了。

呂冬站在炸雞漢堡店的大玻璃窗跟前,看著路麵上的水呼呼往北流,拿起手機打電話。

“七叔,老家咋樣了?”呂冬很不放心:“河堤能不能撐住?啥?水位漲上來了?你放心,我說啥得回去,絕對不能讓98年重演!我這就給人打電話,把咱莊在高新城區這一片的全都叫回去!”

掛斷電話,呂冬招呼一個店員:“把所有的編織袋全都裝進車裏,你們看好店,別到處跑!掉溝裏,這天都沒地方去撈!”

呂冬專門找了個塑料包裝袋,準備一會裝手機,這時候店鋪玻璃門被人從外麵推開,有個個頭挺高又黑黝黝的女的,收起彩色雨傘,拐著腳從外麵進來。

“老板,今天生意做不……”女人在門口鋪著的硬紙板上跺著腳上的水,右腳落地的時候特別輕:“家裏老人想吃炸雞,就你們這開著門。”

她抬起頭,看向身材高大,長鼓起一個大肚腩的男人,不太確定:“呂……呂魁勝?”

呂冬看著黑黝黝的女人:“宋……宋黑蛋。”

二十年重逢,倆人一時間不知道說啥。

年近四十的宋娜問道:“這是你的店?”

呂冬點點頭,反問道:“你在這附近住。”

宋娜回答:“買的二手房,這個月剛搬過來。”

呂冬又問道:“為孩子上學?”

“我都沒結婚,哪來的孩子。”宋娜有點不好意思:“我受了次傷,還得照顧老娘,就不拖累別人了……”

呂冬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掏出來接通,聽了兩句掛斷,說道:“我老家發大水,要趕回去抗洪,這是我開的店,沒事常過來,等我回來再聊。”

老友重複,盡管有點陌生,宋娜久違的開心笑起來:“行,你快去,等你回來我再過來找你。”

呂冬準備出門,宋娜突然說道:“呂魁勝,小心!”

“謝了,宋黑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