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想把番外放到最後,寫到前一章時,忽然覺得關於衛國同誌的番外,接到這裏更合適一點,就先把衛國的番外發出來。

1998年夏天,一場大雨過後,青照縣城遍地落葉,久違的太陽從雲彩後麵閃出來,明媚的陽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熾烈,烘烤在濕潤的大地上,帶起看不到的濕熱水汽,縣城變得像個蒸籠一樣難受。

寧秀影院門口的小廣場上,缺了一個指節的台球廳老板王棟,眼看著晴了天,叫手底下的人,趕緊把簡易房裏摞起來的台球桌架起來。

遠處,有個黃毛正帶著人朝這邊走,一看就是過來打台球的。

倆人一個頭上頂著黃毛,另一個是光頭,很快來到這邊,拿起球杆準備開打。

黃毛叫做喬思亮,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樣。

光頭個子較矮,精瘦如猴,一臉彪悍,穿著黑拖鞋,破褲衩,紅背心,背心胸口正中印著“少林寺”三個大字!

“衛國!”喬思亮招呼道:“來,咱開一局!”

因為剛從武校回來不長時間,喬衛國打的並不好,第一杆開球就打了個空。

喬思亮拍著喬衛國肩膀:“你得多練!”

陸續有人過來打球,七八張台球桌邊,很快圍了十多個人。

王棟來到停在路邊的車前,準備開車去遊戲廳。

不遠處,有電喇叭的聲音傳過來:“洪水無情,人間有愛!廣大的青照人民,讓我們伸出援手,奉獻愛心,與受災群眾風雨同舟,共渡難關!用誠摯愛心鑄成銅牆鐵壁,早日贏得抗洪救災的全麵勝利!”

“……請您獻出一份愛心,貢獻一份力量,幫助我們在呂家村、劉灣村、張灣村和洛莊等受災的同胞!”

一輛廂式貨車來到影院前麵停下,電喇叭不停播放。

王棟想到新聞裏所見,想到洪水一度逼近縣城,來到廂式貨車打開的側門前,掏出一張五十塊錢,塞進募捐箱裏麵。

叫電喇叭吵的心煩意亂,喬思亮忍不住吐了口口水:“呸!”

喬衛國摸著光頭,好奇的看著喬思亮的黃毛,跟社會脫離太長時間,加上人內向遲鈍,這時有些疑惑。

喬思亮看眼募捐車,摸著腮幫子,說道:“呂家村那幫混賬玩意,活該被淹!”

喬衛國問道:“咋?”

喬思亮眼睛都紅了:“上初中,呂家村的呂魁勝堵住我要錢,不給他就揍我,牙都打掉了……”

喬衛國瞪大眼睛:“這人不講規矩!思亮,再碰見他,我幫你打回來!”

喬思亮甩了下垂到眼前的黃毛:“好兄弟!衛國,你學武歸來,我就指望你了!”

看著喬衛國的光頭,喬思亮心思活泛起來,有了衛國這個打手,或許自個能一統青照縣?

那個仗著身高體壯欺負人的呂魁勝,算個球。

……

晚上,有夥計在大排檔請客吃飯,喬思亮特意帶了喬衛國去參加。

酒酣耳熱之際,喬衛國去上廁所,其中一個齙牙說丟了傳呼機,有人提議去大學城找一個回來,喬思亮感覺這是收買人心的好機會,立即應下來。

“我那兄弟,剛從少林學武回來。”喬思亮說著喬衛國:“帶上他,咱們萬無一失!不過,他人特別軸,一會別亂說,都聽我的。”

水滸傳上不是寫了,入夥要有投名狀,這就當喬衛國的投名狀。

這種事,做上一次,就算上了船,以後喬衛國會更聽他的。

所以,喬衛國回來,喬思亮說道:“衛國,有人欠了齙牙一筆賬,賴賬不想給,一會咱們去幫齙牙要回來!”

喬衛國應道:“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吃飽喝足,四五個人騎上三輛摩托車,因為縣城去往大學城的主路,從北邊呂家村衝過來的大水,淹了洛莊路口,水雖然退了,但路不好走,一行人專門繞了條路,來到財政學院附近。

三輛摩托,有兩輛掛了牌照。

大學城還沒正式啟動,要到八月底才能有學生開學過來,這邊路上特別安靜。

一行人停下車,站在路邊上等。

借著月光,喬衛國扣著拖鞋上的泥巴,往綠化帶裏扔,手上沾的泥多了,先在地上抹抹,又在背心上擦。

酒勁上來,他腦袋昏沉沉的,一個勁的犯困。

“來了!”齙牙突然喊道。

前麵,有個女的騎著自行車過來,女的穿著長裙子,車把上掛著包。

齙牙和喬思亮突然從綠化帶裏麵衝出來,嚇得女的驚慌失措,車把一歪就摔了。

喬衛國蹲在地上還沒起來,就聽到女的一聲尖叫,接著喬思亮喊道:“行了,咱們走!”

迷迷糊糊的,喬衛國爬起來上了喬思亮的摩托車,又迷迷糊糊的走了。

接下來,好像斷片了,還是喬思亮把他送回家裏。

女的孬好是個大學老師,最驚慌的時刻過去,連忙去看摩托車,看到喬思亮車屁股的車牌,牢牢記了下來。

扶起自行車,往學校那邊跑,在傳達上就打了報警電話。

……

早晨,喬衛國夢見教練,教練躺在病**,說著人生最大的遺憾。

密集的腳步聲突然響起,房門被人從外麵踹開,有個身材高大留著短發的警察,帶著人衝進來。

喬衛國還沒明白咋回事,短發警察就撲了過來,一把摁住他,順勢將他的手腕擰到背後。

苦練的武功,在人麵前連半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喬衛國能感覺到,那人手在顫抖,用的力氣特別大,疼的他忍不住痛叫起來。

後麵跟進來的人連忙說道:“春哥,悠著點!”

呂春回頭,紅著眼睛說道:“別囉嗦,向榮,趕緊把人拷上!”

戴上手銬,喬衛國緩過神來:“你們幹啥!你們幹啥!”

呂春把人拽起來,讓貝向榮出示手續:“我是大學城派出所民警呂春,這是我的證件。喬衛國,我們現在懷疑你跟一起搶劫案有關,請你配合我們協助調查……”

一行人幾個人壓著懵逼的喬衛國出門,後麵響起喬衛國爹娘的哭聲和喊聲。

上了警車,呂春眼睛通紅,對開車的貝向榮說道:“壓回去,人就交給你們了,我得再回去看看,村裏……”

貝向榮知道呂家村沒了很多人,甚至連村子都沒了,勸慰道:“春哥,節哀順變,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跟弟兄們說。”

呂春眼睛更紅了,有淚在眼眶裏打晃,這個鐵打的漢子,不想讓人看到這副模樣,連忙拿起墨鏡戴上。

喬家村又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喬克力出事之後,喬思亮和喬衛國又被警察抓了!

老喬根本搞不明白咋回事,趕緊去大隊裏,托人打聽情況。

喬思亮那邊也是這樣。

村裏的人很快托上一個大混子,據說是縣裏楊富貴的手下,能量非常大。

老喬和喬思亮他爹,在中間人的說活下,在縣裏最好的酒店,請那個叫做馬運來的大混子吃了頓飯。

那個叫馬運來的人說事情不好辦,現在是嚴打期間,上麵管的特別嚴,搶劫罪要五年起步,想讓他撈人也不是不行,得花大錢上下打點,一家最少三萬塊錢,否則免談。

老喬哪能掏的出兩三萬,隻能回家想辦法湊錢,但農村的地裏種糧食刨食的人,親戚朋友的借,隻湊到8000多。

最後沒辦法,老喬把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了,連宅基地都在大隊過了戶,總算湊出兩萬塊錢,給了馬運來。

但老喬哪能想到,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拿了他的兩萬塊錢,根本就沒給跑關係打點。

他更不會想到,其餘那些人家裏都縣城的,多少托上關係,喬思亮和喬衛國愣是變成了主犯。

羈押期間,無法探視,老喬無法見兒子,找不到別的關係,隻能把寶壓在馬運來身上。

……

最難熬的夏天過去了,縣裏舉行公審大會。

老喬哆嗦著手,在體育場下麵,看到了被壓到主席台上去的兒子,喬衛國還是那麽瘦,光頭還是那麽亮。

長長的宣判詞,老喬文化程度有限,聽不大懂,卻聽懂了最重要的一句。

“……被告人喬衛國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剝奪政治權利兩年……”

喬思亮同樣判了重罪,但其他人,隻判了一年到兩年。

老喬隻是沒文化,卻不傻,知道自個叫人坑了。

砸鍋賣鐵,連宅基地都轉讓出去的兩萬塊錢,被人黑了!

公審大會當天,老喬又去找馬運來,想說個過來過去,但麵對對方人多勢眾,不僅沒有討到說法,還被人打了一頓狠的。

後麵報警,根本不管用,結果叫寧秀所一個姓韓的弄到所裏,又收拾了一頓。

老喬不敢再找,跟媳婦在城關村租了間破房子,在縣裏撿破爛收破爛,畢竟借的那些帳得還上。

五年多的時間一晃而過,喬衛國從裏麵出來,家早已不是家,老爹和老娘在沉重的債務壓力與生活負擔下,短短五年時間,仿佛老了十幾歲。

“好好過日子。”老喬不再指望別的,安穩就好:“別再跟人出去胡混。”

喬衛國不說話,隻是哭。

從此,青照縣城多了一個收破爛的光頭,光頭麵相凶惡,卻沉默寡言,因為有身體不好的老爹老娘要養活,經濟條件非常差,直到四十也沒找上媳婦。

2019年8月,利奇馬來襲,青照又雙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青照河河堤全線告急。

縣城城中村的破舊民房裏,喬衛國喂完起不來床的老爹,搬個凳子坐在門前,看著外麵不斷落下的雨點子。

大雨連續下了三天。

喬衛國拿起個外殼掉漆,鋼化膜碎裂的智能手機,打開青照本地的大青照APP。

論壇首頁,有條置頂的鮮紅帖子,一個叫做呂冬的用戶發帖,請求援助。

“青照河原呂家村段河堤告急!物資告急!急需砂石!急需編織袋!請求支援!”

發文搭配的圖片,青照河河水幾乎快與河堤平齊了!

喬衛國站起來:“爸,你自個躺一會,我出去一趟。”

“這麽大雨……”

老喬話沒說完,喬衛國就跑出屋門,打開旁邊一個屋子,裏麵還有前些天收來的打捆飼料編織袋。

編織袋放在三輪車上,連雨衣也沒穿,喬衛國騎上三輪車,往最近的物資募捐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