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過去了,但重新修繕青照河河堤是個大工程,更是全縣一盤棋,別說呂振林和楊烈文,連呂冬這個完全體係外的人也知道,這是件非常複雜的工作。

重修呂家村的村小學同樣不容易。

呂冬讀小學時就是危房,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危房。

小學裏麵上百棵大樹越來越粗,教室越來越破。

呂冬有點出神,想到曾經玩過的網絡遊戲,要有個現實版的召喚技能多好,發動大招——召喚古仔!

當然是二十年後的。

作為全鎮數一數二的人物,麵對呂冬這個少年郎,楊烈文臉上全是隨和與親切。

“呂冬同學。”楊烈文從機關上下來,與一般鄉鎮幹部不同:“這次抗洪,寧秀湧現出不少具有大局意識、敢於衝鋒在前的優秀同誌。”

呂冬分得清輕重,一直保持禮貌與尊重。

“你的表現有目共睹。”楊烈文笑著說道:“你應該聽說了,縣裏有個表彰會,鎮上為你申請到先進個人,已經批了,到時你要上台領獎發言,有個心理準備。”

呂冬很想問問有多少獎金,但理智壓過衝動,禮貌笑道:“謝謝領導關心。”

寧秀鎮扛過五十年一遇洪水,危機變成機遇,但楊烈文懂得機遇不會自動掉下來落頭上,而是要用主動去爭取。

樹立典型,加大宣傳,就是手段之一。

楊烈文下來真想做事,但他同樣清楚,想做事的前提是能坐在做事的位置上。

否則,你有再大本事,也隻能眼巴巴看著。

呂冬不會考慮體製內那些複雜的事,想法相對簡單點,有榮譽當然是好的,物質激勵一下,幹勁會更足。

楊烈文又說道:“縣電視台可能會有采訪,我會讓人提前給你稿子,不用慌。市裏報社會有記者下來,應該采訪不到你。”

呂冬不笨,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麽:“我聽領導安排。”

楊烈文對呂冬相當滿意,要是每個人都有這覺悟,工作就好展開了。

這少年從第一次見到,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雖然有點驚悚,但無疑是個積極分子。

呂冬想到整天放盜版港劇港片的縣電視台,貌似就倆自製節目,點歌台和青照新聞,采訪的話,估計是後者。

青照台在這年代算比較克製的,有些小電視台連徐老師的藝術片都敢放。

楊烈文想到另一個關鍵問題,輕咳一聲,問道:“高考估分了嗎?”

呂冬心說咋又聊到高考上了?

楊烈文有個計劃,需要高考成績當支撐:“本科有希望嗎?”

呂冬實話實說:“三百,懸。”

“什麽?”楊烈文不願意相信耳朵,七百五的總分,三百還懸?他還是多問了一句:“臨場爆發呢?”

這種事,不可能來虛的,呂冬不會誤導楊烈文,很負責任:“我成績一直穩定,特別穩定。”

楊烈文上下打量呂冬,穩定?這也好意思說穩定?他掩蓋失望:“我知道了。”

計劃還沒開始,就要夭折。

呂冬能看出楊烈文有想法,但具體猜不到,保持沉默。

領導麵前,少說少錯。

楊烈文結束這場談話:“表彰會時間確定,我會通知老呂,最近別去外地。”

呂冬出門,匯合呂振林,去騎自行車。

楊烈文給宣傳口的負責人打了電話,對方很快到了他的辦公室。

“這就比較麻煩了,在咱縣裏還好說。”負責人皺眉說道:“一旦出了縣裏,很可能會上大報,他高三畢業生的身份瞞不過人,這成績沒法交待。”

“學生嘛,品學兼優最基本,品行很重要,學習成績一樣重要,學習成績太差,社會上咋看?咱們不能不顧及。”

這話得到楊烈文認可:“看他高考成績再說。”

騎上自行車,出了鎮府大門,呂振林帶著呂冬來到建築三公司的大院子,同樣熟門熟路,進了一間平房辦公室。

“三哥,你咋來了?”迎上來個年紀比呂振林小七八歲的中年人。

呂振林把卷起來的錦旗遞過去:“老五,咱哥倆不來虛的,敲鑼打鼓在縣裏影響不好,你收起來叫人掛上。”

呂振飛接過錦旗放桌子上:“三哥,你笑話我不是?我哪裏的?能忘了根?”

有些人離開農村,就真的離開了,再也不想回去。

同樣,也有人無論走到哪裏,做些什麽,都認為家鄉才是歸屬地。

哪怕死了,也要落葉歸根。

“冬子也來了。”呂振飛經常回去,認識呂冬:“幾個月沒見,又長了。”

呂冬叫人:“五爺爺。”

“坐!”呂振飛招呼呂振林和呂冬,拿茶杯衝茶。

呂冬趕緊接過來,兩位都爺爺輩的,這種活自然要他這個小輩動手。

呂振飛看呂冬一眼:“懂事了。”

呂振林說道:“誰說不是。呂春和呂夏兩個混小子,也都是十七八才懂事,這兄弟仨……”

他又說了縣裏準備表彰的事,呂振飛也有所耳聞,誇獎了呂冬幾句。

呂冬大多數時間都在聽,長輩偶爾問,才會插話。

時間過的很快,呂振林沒有多待,半下午就跟呂冬出了縣城往回走。

來到劉家灣路口,一輛三輪自行車迎麵而來。

車子鏽跡斑斑,不大的車鬥裏堆著三袋子尿素,騎在車上的大女孩彎腰用力蹬,後麵的小女孩往前推。

呂冬看了眼,對呂振林說道:“有同學,我說句話。”

呂振林停下自行車,呂冬下車,主動對三輪車那邊打招呼:“招娣!”

聽到呂冬的問話,前麵的大女孩停車,直起腰。

她不長的頭發在腦後綁成一個小辮,有一張瓜子臉和立體的五官,但正處於人生戰痘最為激烈的階段,額頭臉頰長出一個又一個紅疙瘩,有些連成片,其中幾個含苞待放,紅中泛白。

另外,露出半截袖的胳膊曬得通紅,小臂朝上的部位可能曬得時間太長,明顯爆皮了。

這讓大女孩看起來有點嚇人。

大女孩微微低下頭,聲音不大卻堅定如鐵:“呂冬,叫我劉琳琳,我不叫招娣。”

“知道了。”呂冬一直都這麽叫,想改很難。

呂冬看向劉招娣,劉招娣頭落得更低,劉琳琳隻是她私下裏改的,戶口本子在她老子手裏,又牽扯到高考,想改也改不了。

呂冬又衝三輪車後麵的小女孩說道:“你是再招吧?”

小女孩十四五歲,伶牙俐齒:“我認得你,我姐班裏年年考倒數第一的。”

呂冬無言以對,無從反駁。

劉招娣似乎不想讓人看到長滿痘的臉,低著頭問:“你有事?”

呂冬哪有事,隻是見到同學說句話:“咱六年同班同學,見到不打個招呼?前幾天,我還看到你爸來。”

劉招娣臉色變了下,她爸對同學,尤其男同學說啥話,猜也能猜到。

男孩就那麽好?自個還不夠給他掙臉?幹的活還不夠多?還要咋樣?

呂冬暗歎了口氣,農村類似的家長很多,但像她老子那麽明顯的,倒也不多見。

“你估分了嗎?”呂冬問道。

劉招娣默默點頭:“嗯。”

呂冬再問:“700分?”

劉招娣突然抬頭,不大的聲音中帶著無比自信:“最少700!”

陽光照在痘痘上,冒白的尖頭更白了,劉招娣又低頭蹬車:“不跟你說了,去給我媽送肥。”

“行。”

呂冬沒有幫忙,也不會幫這種忙,農村普通家庭誰也不比誰活得容易。

倆姐妹一個騎一個推,繼續往南走。

有黑色的嘉陵50摩托車過來,停在自行車邊,問道:“呂老哥,幹啥呢?”

呂振林說道:“冬子跟招娣打個招呼。”

呂冬一看,竟然是劉招娣她老子:“泉叔好。”

這輩分有點亂?

他看看衣衫整齊的泉叔,又偷眼撇了下南邊的三輪自行車……

泉叔好奇問呂冬:“你們說啥了?”

呂冬擔心他多想:“也沒說啥,就問問招娣成績,她說有希望700分。”

呂振林不無羨慕:“明泉,了不得,這是要出狀元!”

“這有啥?”泉叔根本不在乎:“就算走清華北大,還不得嫁人?生的孩子還不得跟人姓?”

對他這種人是解不開的死結:“我還不是要斷根?”

呂冬無語,劉招娣放別的家裏,誰不當寶貝疙瘩?

呂振林見多識廣,從小在農村長大,見怪不怪,隨口說道:“要孫子還不好說?你是劉灣書記,招娣大學畢業也能到個好單位,到時招一上門女婿……”

泉叔愣住,猛地拍了下車把:“我咋就沒想到呢!”他接著又發愁:“這劈叉妮子上大學不回來咋辦?”

這話不好接,呂振林擺了擺手:“自個想去。”他招呼呂冬:“我們走。”

泉叔騎著摩托車突突走了。

呂冬用力去蹬腳踏,啪嗒一聲,鏈條掉了。

“真倒黴!”

呂冬嘀咕一聲,下車上鏈條,沾了一手油,去路邊拽了幾個楊樹葉子擦手,剛擦了兩把,手指背麵火燎燎的。

低頭一看,手背紅了一片。

呂冬趕緊檢查樹葉,其中一片上有個不大的毛毛蟲,癢辣子!

連忙扔地上,一腳踩爆漿。

“倒八輩子血黴!”呂冬輕輕碰一下,火燎燎刺痛。

這叫什麽事!

回到果園,趕緊用肥皂洗手,晾幹淨,找來膠帶,貼在手背紅腫上麵,忍著火燎燎的疼壓結實,猛地發力撕下來。

這一下,更疼了,汗毛被粘下來不少!

連粘七八次,感覺好了一點,呂冬又找來牙膏,抹在手背上麵。

等牙膏幹透,拔掉牙膏,呂冬活動一下手,感覺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