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求你了。底下那麽多人,你總不希望我以後在學校過不下去吧?”

孟聽意識清醒的時候,就被人推著往前走。

聽清這個熟悉的聲音,她心中一顫,下意識轉身狠狠抓緊了女孩的手。

舒蘭差點尖叫出來:“姐姐,疼啊,你放開我!”

孟聽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

她眼前一片灰暗,像是世界被遮上了一層幕布。

孟聽怔怔去摸自己的臉,她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鏡,眼睛澀疼。而眼前的舒蘭看上去十六七歲,聲線也要稚嫩些,舒蘭看她一眼,警惕道:“你都答應我了,不會反悔吧?”

反悔?

孟聽用疼痛的眼睛看了一眼四周,她們在一個很暗的地方,前台音樂聲響起,傳到後麵成了很模糊的音律。孟聽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白皙纖弱的手在昏暗的光下美麗精致,完全沒有燒傷以後的猙獰可怖,她不由出神。

舒蘭見她不對勁,心裏一驚,生怕她看出了什麽,放低聲音:“姐姐,這是很重要的考核,要是沒有通過,爸爸知道了病發怎麽辦……”

孟聽這才轉頭看她,她想問問舒蘭:為什麽鬆開了那條繩子,讓自己死在了山體滑坡中。

她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然而可怕的失重感以後,再睜眼,就回到了五年前。眼前的舒蘭稚嫩,場景也很熟悉。孟聽記得這件事,這一年她高二,被舒蘭求著幫忙過藝術考核。

舒蘭說,如果不過的話,以後在學校會被人瞧不起。舒蘭的鋼琴隻學了兩年,並且沒有什麽天分,充其量是個半吊子,孟聽被她磨了很久,顧及到舒爸爸的身體,終於答應幫妹妹這一回。

興許是第一次做壞事,她的人生從此走上了糟糕的軌跡。

被人挖掘出李代桃僵後,學校的同學看她眼神微妙。

而兩個月後眼睛好了,孟聽一躍成為七中的校花。她的眼睛不見天光三年,大家都隻當她是盲人。然而這樣的美麗卻在這年毫無保留綻放出來,讓學校很多男生甚至見了她走不動道。

孟聽卻為了救舒蘭被燒傷毀容,然後舒爸爸遭遇不幸,自己被親戚排擠,最後悲慘死在滑坡中。

而此刻,眼前的舒蘭小聲說:“姐姐,我保證,這是日常考核,不是排名計分的,不會對別的同學造成影響,你也不想我高中三年被人瞧不起吧。我們家本來就窮,因為你的眼睛……”她猛然打住,忐忑看孟聽一眼。

孟聽心中微顫,幾乎一瞬間懂了她的意思——為了治療你的眼睛,我們家如今才這麽拮據。

但好笑的是,舒蘭在這所學校,一年的學費也高昂得嚇人。

而且重活一回,孟聽知道舒蘭在騙自己。

這哪裏是什麽藝術考核,分明是為了台下的江忍。這年江忍犯了錯,被江家逐到利才職高來念書,一整個年級的女孩子都在為了討好他做準備。

開學的才藝大賽,舒蘭死要麵子報了名,臨陣才知道自己的才藝拿不出手,求孟聽李代桃僵。

在H市,沒有人不知道江家。

江家百年大族,這所臨海城市,一大半房地產都是江家名下的。新開盤沿海地帶的海景別墅也是江家的樓盤。沒人知道江忍犯了什麽錯,但哪怕是殺人放火,這樣的有錢人,一輩子也可能隻遇得到這麽一個。江忍作為江家唯一繼承人,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個好玩意兒,然而還是鉚足了勁往他身邊湊。

舒蘭也不例外。

舒蘭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老江總對亡妻的感情。江忍的母親是名副其實的貴族淑女,才華橫溢,冷傲如雪。縱然死了很多年,老江總都沒有再娶。

於是舒蘭打算用才藝討好江忍。

孟聽隻覺得渾渾噩噩,重來一回,她既感激又茫然。不說別的,此刻麵對眼前這個白眼狼妹妹,孟聽就不知道該怎樣對她。

而江忍呢?

她記起上輩子翻牆過來看她的少年,追公交車三公裏隻為讓她回頭看他一眼的江忍。

大家都知道江忍有暴躁症,克製不住脾氣。可是孟聽還知道,他的感情近乎病態偏執。她這輩子不要和他沾上半點關係,她的記憶裏,他幾年後殺了人。

這種人惹不起,難不成還躲不起嗎?

“有請高二(八)班,舒蘭同學。”

主持人清脆的聲音傳過來,舒蘭一咬牙,連忙把白色的禮花蕾絲帽給孟聽套上。還伸手拿走了她的墨鏡。

暗色光下,舒蘭對上她那雙明麗空靈的眼睛,有片刻失神。

誰會想到盲人墨鏡之下,是一雙比星空還漂亮的水瞳呢?舒蘭覺得又恨又快意,快意的是,三年以來,大家都以為孟聽是個殘缺的盲人。

一個盲人,幾乎沒人把她和美人聯係起來。美麗被斂住鋒芒,無人窺其左右。

舒蘭回了神,知道這個姐姐溫柔脾氣好,輕聲道:“姐姐,我提前給我朋友說了打暖黃暗光,你待會兒眼睛疼就閉上。你記得琴鍵的吧?應該沒事,拜托你了。”

想到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的舒爸爸。

孟聽愣了愣,她思緒有些遲緩。直到被舒蘭推上了舞台。燈光一瞬打在了她身上。

舒蘭沒有騙她,舞台的燈光為了顧及她不能見到強光的眼睛,成了昏暗的暖色。這一年孟聽的眼睛才做了眼角膜手術,戴了三年多墨鏡,一直用盲杖走路。月前做完手術,原本還要兩個月才能摘下來的。

台下從她出場後就鴉雀無聲。

白色蕾絲花帽子蓋住她大半張臉,隱隱能看見美麗的輪廓和小巧白皙的下巴。她穿著白色絲質長裙,腰間紅色係帶,及腰長發披散在腰間。腳上一雙黑色小皮鞋。

她像是童話裏走出來的月光女神。

孟聽斂眸,她知道江忍就在禮堂最後麵。

她告訴自己不要慌,他都還不認識她。她現在代替的是舒蘭。

不遠處燈光下有一架鋼琴,黑白琴鍵熠熠生輝,有種別樣的雅致。

孟聽看著它,心中有片刻溫柔。

她在凳子上坐下來,雙手放在琴鍵上,久遠的記憶溫暖,琴聲響起的一瞬讓她身體微顫。她終於有了重活一回的真實感。

下麵靜成一片。

這裏是職高,大多數人會辣舞吉他,然而很少有人選擇彈鋼琴。

半晌,下麵輕聲道:“八班的人啊,好漂亮。”雖然輪廓朦朧,但是莫名就覺得美,說不上來的好看。

“她彈的什麽?”

有懂鋼琴的人說:“貝多芬的升c小調第十四鋼琴奏鳴曲。”

“臥槽啥玩意兒名字這麽長?”

“……也叫月光奏鳴曲。”

“她叫什麽?”

“主持人有說,八班的舒蘭。”

舒蘭悄悄從簾幕後看,既高興又憤恨。她知道孟聽多厲害,從小就知道。如果不是眼睛受傷,孟聽的美麗有所收斂,這幾年早就聞名整個學校了。

然而高興的是,這一場以後,出名的人會是她。

孟聽再厲害又怎麽樣?榮譽全部是她的。

而且,舒蘭往大廳後麵望。

展廳最後麵,銀發的少年扔下了手中最後一對K,鋼琴聲響起的一瞬。他抬眸往台上看過來。

她心跳加快,江忍。

江忍這年頭發是燦爛的銀色,穿著黑襯衫和夾克外套,外套敞開,有幾分不羈。他沒有規矩地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更高的扶手,腿肆意曲起,腳踩在旁邊男生的軟座位上。

那同學被踩髒了座位卻不敢吭聲,隻能僵硬坐著。

賀俊明看著台上,嘴巴張大,半晌回過神:“她是我們學校的啊?”他心裏嘟囔,不像啊。

利才職高是有錢子弟的天堂,一群人成績死爛,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就真還沒這種感覺的女生。

怎麽說呢,純然幹淨得不像話,把他們秒殺成小混混似的。

方譚也嘖嘖稱奇,忍不住看了眼江忍。

江忍點了根煙,也沒抽,夾在指尖。覺察到方譚的視線,他把煙叼唇間:“看老子做什麽?你還真信那些傳言?”

方譚怕他生氣:“不信。”

他們清楚,江忍其實最討厭這種女生了。

因為忍哥的母親嫌棄他父親一身銅臭粗鄙無知,看忍哥和他父親永遠隻是像在看髒東西。

這種女人,永遠都是心比天高。也不想想,沒有錢哪裏堆得出她的衣食無憂和高雅。

江忍離得遠,看不清她長什麽樣。然而琴確實彈得好,他雙指取下煙。目光仍是落在她身上。

孟聽垂下長睫,她最敏感的,就是江忍的目光。這回她可不傻,手指按下去,她右移了一個鍵,刻意彈錯了一個音。孟聽少彈了好幾個黑鍵,下麵觀眾這才沒了這股子驚豔感,嘰嘰喳喳開始吵鬧起來,各玩各的。

舒蘭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孟聽怎麽彈錯了?

江忍嗤笑了聲,這種也敢出來丟人?他移開了目光,讓賀俊明重新洗牌。

孟聽不想讓舒爸爸難過失望,但是也不會再幫舒蘭。上輩子就是因為今天太過矚目,讓舒蘭成了學校的名人,報出李代桃僵的事,影響才會那麽大。

她彈完鞠了個躬,撐著澀疼的雙眼退了場。舒蘭趕緊把她拉到更衣室:“你怎麽彈錯了……”

孟聽摸索著戴上墨鏡,光線這才讓她好受些。她並不回答舒蘭的話,舒蘭更急別的事,也不在意:“我們快把衣服換回來。”

兩姐妹換好衣服,舒蘭忍住腰線緊繃的感覺,囑咐孟聽道:“你記得要從後門走。”

孟聽猛然拉住她的手臂:“舒蘭,你討厭我嗎?”

舒蘭神色僵硬了一瞬,半晌笑道:“姐,你想什麽呢,你那麽好,我怎麽會討厭你。舒楊不喜歡你,可是我一直很喜歡你啊。”

孟聽放開了她的手,無力地閉了閉眼。撒謊。

重活一回她才懂,舒蘭和舒楊這對龍鳳胎兄妹,一個表麵喜歡她,卻恨不得她去死。一個表麵冷淡,卻願意籌錢幫她治療燒傷。人心隔肚皮,偏偏要付出太多代價才能懂。

隻遺憾她前世還沒來得及長大就死去。

但這輩子不會了。

這一年,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孟聽目送著舒蘭提著裙擺匆忙往外走,她知道她要去找江忍。前世因為江忍漫不經心說了句不錯,舒蘭就興奮到不行。這回呢?江忍還會對冒牌貨舒蘭感興趣嗎?

她拿起自己的盲人手杖,推開後門走出去,一瞬間十月金秋落入眼簾,眼前卻是一片灰色。鳥鳴聲清脆,有幾分秋天的冷意,路兩旁花兒盛開,有種雨後淡雅的香氣。

太陽出來了,孟聽閉上眼,慢慢向前走去。手術很成功,還有兩個月,她就可以重新看看天空和陽光。這輩子什麽都來得及。

“忍哥,看那裏。”賀俊明一臉欲言又止。

休息室窗外看下去,天空碧藍如洗。一個穿著七中校服的女生,拄著手杖往校門外走。

江忍手搭在窗台,目光順著賀俊明的手指看過去,落在孟聽纖弱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