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三月初,燕州卻仍舊沒轉暖,這會兒竟又飄飄揚揚地落下一陣雪來。

“姑娘,我可有大事跟你說!”一個穿著青花襖子的小丫頭掀了棉布簾子,跺了跺腳上的雪,就快步走進了屋裏。

這屋內布置的極簡單。

一張矮炕,三個塞得滿滿的木架子,四個香樟木箱子、一張水曲柳桌子。

桌子上散亂擺著筆墨紙硯、一盞油燈、一個算盤、吃剩的半杯茉莉花茶,還有一個殘留著些許芝麻核桃糕碎屑的空碟子。

桌子旁配著一把高背椅子,椅子也是水曲柳的。椅子上搭了幾個碎布拚成的厚墊子,因為坐得久了,坐墊與靠墊均凹下去了一塊兒,隱約都能看出一個人形印子出來。

小丫頭一進屋,快速掃了眼椅子處,沒尋到人影,才看向緊靠著西窗的矮炕。

就見看到一個十三四歲少女隻穿著白色裏衣,半濕的頭發墜在一邊。少女一手捋著發梢,一手拿著梳子搭在身邊的銅盆上,銅盆裏有半盆子的榆木刨花水。

少女生得一張小圓臉,五官倒是尋常,但因為年歲正好,一張臉肉嘟嘟白嫩嫩的像是剛煮出鍋的糯米湯圓。

此刻少女兩眼發直,呆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看起來更顯得有些憨呆呆的。

“姑娘,老爺快回來了,你怎麽還不換衣服?你可知道誰會跟著老爺一道回來?”小丫頭強忍住伸手掐上少女肉臉蛋一把的衝動,衝著少女笑著問。

“是……是珍珠麽?”少女看著麵前的小丫頭,像是突然被人從夢中喚醒一般,臉上露出久別重逢般的驚喜,突然抱住了麵前叫做珍珠的小丫頭。

少女這才相信了自己當真回到了十四歲的時候。

她程錦,竟然重活了一世。

現在她還沒有嫁給顧玨,還沒有在顧玨身上消耗一生。她麵前這個叫做珍珠的小丫頭也還活著,她還能聞到珍珠身上的油脂香氣……

嗯?油脂香氣?

程錦被珍珠身上的油脂香氣勾得終於回了神,她立即鬆開珍珠,用力嗅了一下珍珠,問道:“你吃什麽了?油渣子麽?可是剛出鍋的?快分給我幾塊吃!”

餓!饞!重生回來的程錦是又餓又饞!

程錦萬事通透,偏就在顧玨身上鑽了牛角尖。

上一世,程錦為了能更貼合顧玨心中白月光的模樣,想要瘦出一把子細腰來,許多吃食都不敢動,有段日子她甚至每天就隻挑幾根青菜吃。

但也許就是命,就是這麽餓,程錦還是瘦不出那白月光弱柳扶風的姿態來。

待程錦放下了對顧玨的執念,她又因為遭了幾次大難,身子不成了。程錦要多活幾天就需要忌口,許多吃食都不能動了。就算程錦不想活了,想要敞開了吃。但顧玨還需要她這個擺件兒活著,她一時想死也死不成。一直到她沒了用處,顧玨才準許她死了。

程錦如今想來,自從嫁給了顧玨,她就沒有暢快的活過幾天。她那看起來繁花似錦的上一世,活得真對不起自己,也真對不起她的五髒廟。

她為了討顧玨喜歡,已經賠上了一輩子。

這一生重新開始,程錦覺得自己可要好好吃飯,好好過自己這一生。

可珍珠卻沒給程錦打點五髒廟的機會,她攤開雙手,一臉無辜道:“沒了,我剛才先去廚房找姑娘,郭媽媽就順手給了我幾塊油渣子,我幾口就吃沒了。那油渣子剛出鍋,把我舌頭都燙了。”

珍珠說著,還張開嘴給程錦看自己被燙傷的舌頭。

“你這小丫頭,還是這麽愛吃獨食。”

程錦輕哼一聲後,也顧不上繼續跟珍珠吵嘴,忙仔細吩咐道:“天又下雪了,路不好走,爹他們等了晚上才能回來。你讓郭媽媽不用急著做別的,廚房裏還剩下些醒好的麵,你叫郭媽媽先使這些麵下一鍋麵條出來。大家忙了一晌午,都一塊兒先把飯吃了,不用空著肚子等他們,咱們顧好自己才最緊要。”

“麵就用燉過雞肉的湯來煮,麵要扯得寬寬的,煮麵的時候下些菜葉子。等把麵撈出來之後,再把廚房裏已經燉好的鹵肉拿出兩塊來,切成厚厚的肉片鋪在麵上頭,再撒上一把蔥花,淋上炸過花椒的熱油。你傳過了話,就趕快回來。回來的時候,你一定要給我拿一碟子油渣子,油渣子上撒些辣椒粉,先給我解解饞。”

“嗯!”珍珠才應下來,正要轉身走,就又頓住,忙道,“對了,姑娘,我還有要緊事跟你說呢。你可知道這回誰跟著老爺回來?我可聽回來報信的長順說了……”

程錦立即打斷了珍珠的話:“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定國侯府的小侯爺顧玨也跟著爹一塊兒回來養傷了,如今這也算不了什麽大事了。我的那碟油渣子,我的那碗熱麵,才是現在最!最!最要緊的事。”

顧玨那張臉生得再好,程錦看了一輩子,已經看厭了,實在提不起興趣來。

顧玨那個人冷心冷肺,程錦暖了一輩子,都沒暖起來,也不想再白費心思了。

“也是,姑娘什麽都知道。”珍珠絲毫不疑有他,就忙轉身準備去廚房。

“你走路小心些,可要把碟子拿好了,別把油渣子給弄掉了。”程錦不放心珍珠,又忙囑咐道。

“知道啦……”

聽到珍珠答應的聲音後,程錦才坐回了炕邊,拿了梳子將頭發梳起。程錦先將散亂的頭發隨意挽成婦人發髻,才梳好頭發,程錦就想起如今她已不是婦人。

程錦便美滋滋地把發髻拆開,重新用靛藍色的發帶梳起了未婚少女才梳的雙平髻。

都說千金難買少年時,如今她程錦的日子可不是千金都難換麽?

想來,像她這般老實純善的好人,是該有好報的。要是顧玨那樣黑心肝的家夥,才不能得到重活一世的機會呢。這會兒顧玨大概還在為了白月光勞心勞力,為了白月光東奔西走。他那一把老骨頭,怕是要用不上多少時候,被那白月光折騰地散架了。

她就不同了,她如今可是年少嬌嫩。

程錦想到這裏,心中越發歡喜。她笑著梳好了頭發後,就套上了一身青色的布襖子。

隨後程錦開心地哼著小曲兒,將兩手的袖子挽起,露出了一雙白藕般的胳膊。她拿起火鉗子,將地上的炭火盆隨意撥了兩下,炭盆裏的火就立時旺了起來。

火一起來,程錦就將銅水壺坐在炭盆上。隨後程錦快步走到了架子前,踮起腳從架子上翻出刺梨幹和一個桂花蜂蜜罐子來。

掀開銅水壺蓋子,程錦就把刺梨幹丟進了銅壺裏,酸酸地帶著點苦澀的味道立即溢滿了整個屋子。

“姑娘,我給把油渣子拿過來了。”珍珠人未到,聲先到。

就聽珍珠先喊了一聲,然後珍珠才用屁股頂開了棉布簾子,再側身進到屋內。珍珠兩個手都端著碟子,一雙眼睛就隻來得及盯著碟子,也顧不得看腳下,差點被門檻被絆住了。

程錦忙快走幾步扶住了珍珠,從她手裏接過碟子,像護著寶貝一樣護住了碟子。

珍珠笑著說:“郭媽媽說怕姑娘不夠吃,就多拿了些。”

程錦忙先夾了一個油渣子塞到了嘴裏,終於嚐到了油葷味兒,程錦滿足地輕出一口氣。

然後程錦才對珍珠說道:“郭媽媽是帶著你的份兒呢,你快坐下來,一起吃。”

珍珠笑嘻嘻地爬到了炕上,也拿起了個油渣子,塞進了嘴裏。

“燙!燙!燙!”珍珠剛喊完了燙,又嚷嚷著,“真香!”

“你慢點兒吃。”程錦一邊囑咐著珍珠,一邊快速嚼著油渣子。沒多一會兒,程錦就吃光了一碟子油渣。

這時,銅壺裏的水燒開了。程錦打開桂花蜂蜜罐子,用銅勺盛了幾勺琥珀色的桂花蜜放進了兩個瓷白的茶杯裏。程錦再提著銅水壺,在杯子裏倒入已經煮開的刺梨水。

程錦用銅勺攪著,直至將蜂蜜徹底融化,她才將一個茶杯推到了珍珠麵前:“喝喝這個,解解膩。慢點兒喝,小心燙。”

剛剛張著嘴,正打算一口喝下水的珍珠,在聽了程錦的囑咐後,就忙退開了一些。珍珠小心地吹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抿了一小口。

隨後珍珠的眼睛笑成一條縫:“姑娘,好喝,酸甜酸甜的。”

可在酸甜味道的刺激下,才剛吃過一碟油渣的程錦又覺得自己餓了。程錦忍不住站起身,就準備去廚房催一催。

今天程錦的父親程遠自京都回來,廚房置辦了一天的席麵。郭媽媽可千萬別為了置辦好席麵,在眾人麵前顯個身手,就把她的麵給耽擱了。

程錦才剛起身,就見郭媽媽端著托盤側身頂開棉布簾子進到屋裏,托盤上放著兩大碗麵條。

郭媽媽把托盤放在炕桌上後,就指著珍珠笑著罵:“就知道你一到了姑娘身邊,就會忘了回來取麵的。我要是不送過來,到時候肯定還是姑娘來拿。當真不知道你是怎麽做丫頭的,竟這般有福氣。”

珍珠被罵了,也隻憨笑幾聲,一雙眼睛緊盯著麵碗上的幾塊鹵肉。

程錦也盯著麵碗裏的鹵肉,她先囑咐了郭媽媽,讓廚房也歇一歇,都先吃些東西後。程錦就忙用筷子把麵上鋪著的鹵肉壓進了麵湯裏,再用力將麵條和配料拌勻後,程錦就急忙攪了一筷子麵塞進嘴裏。

鹵肉香氣醇厚,手擀麵筋道爽滑,配著花椒的麻香。程錦幾大口麵下去,鼻子尖就沁出汗珠來。

吃過了麵還不夠,程錦連麵湯都給喝光了。

“呼……”程錦長出一口氣,如今她的五髒六腑都是暖的,身邊都是麵香肉香,渾身舒爽。

程錦這才覺得她是真的重新活過來了。

往後她不再是什麽攝政王妃程氏,她終於能在做回程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