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時,正如韓愈詩雲:“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

賽龍舟的熱鬧才過去沒多久,天氣微微暑熱起來,早晨起了一場薄霧,氤氳的霧氣籠罩下,仿佛還能聞到艾香。這端陽才過去沒幾日,對於剛剛操持過節禮的主母們而言是難得可以鬆快的日子,卻不曾想到一道突如其來的聖旨打破了京中的平靜。

錦鄉侯府世子夫人周氏聽到旨意,隻覺得五內俱焚,麵對著桌上滿滿當當的早膳她半點心情也無。

周氏今年三十五歲,圓圓的臉蛋,額頭光潔飽滿,耳垂厚實,形容俏麗,望之若二十來許人,她人也很有福氣,生了一對龍鳳胎之後,又生下一對雙胞胎,在錦鄉侯府管家數年,丈夫從無妾侍,京中的女眷們就沒有不羨慕她的。

“大夫人,您多少也要吃點,過會子還要進宮去慶賀呢。”

身畔大丫頭勸著。

周氏顯得憂心忡忡:“我正是為了進宮才用不下飯。”

大丫頭一凜,不由感歎:“咱們大雍的規矩向來是有皇後在就不立皇貴妃,這般皇後娘娘又該如何自處呢?”

要說當今皇後,出自江陵望族阮氏,阮氏四世三公,可謂是豪傑輩出,阮皇後之父乃步軍統領,其叔父更是勳貴之最,被封為渤海公。

可就是這樣背景出身的皇後,卻被逼到如此境地,丫鬟也不由得為之傷心,那皇後娘娘是個多好的人啊……

“賢妃不怕成為眾矢之的麽?虧她的封號還為賢妃。”

聽丫鬟提及賢妃,周氏更是沒了胃口,索性把筷子放在桌上,忍不住道:“那賢妃不過是阮氏旁支出身,當年若非是中宮無子,阮氏根本不會送她入宮,她卻絲毫不顧念恩情,反而倒逼主上。”

隻聽此時錦鄉侯世子韓奇走進門來,更是一語中的:“恐怕賢妃的目的還不僅限於此,後宮之中誕下皇長子的郭瑾妃一向不受寵,另三位皇子的母妃崔貴妃和皇上鬧翻,早已被廢為庶人,如此更加無緣於大位。我朝一向是立嫡立長,賢妃下一步,怕是要取代皇後,這樣才能名正言順的讓自己的兒子成為嫡子。”

周氏震驚:“這……這……那皇後娘娘怎麽辦?去歲,郭瑾妃把皇長子送到皇後娘娘膝下,就是為了給皇長子一個好一點的身份。不,外麵那些大臣不會同意的,阮家也不會同意的。”

想到這裏,周氏又慢慢平靜下來。

韓奇知曉自家夫人曾經受恩於皇後,甚至某種程度當年二人能在一起,也是因為皇後助益良多,現下皇後被逼到如此境地,他們都有心助力。

“是啊,皇貴妃到底不是皇後,你不要多想了,還是進宮請安吧,正好看看皇後娘娘那裏,咱們有沒有什麽幫的上忙的。事情還沒到那個地步,大臣們肯定不會依的。”

永隆帝已經下明旨封賢妃阮氏為皇貴妃,並要命婦進宮慶賀,錦鄉侯府肯定也是要去的,否則,那就是對皇貴妃不敬。

周氏也很無奈,好在結果被韓奇料到了,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立國本,甚至暗指皇貴妃是妖妃。

如此,周氏心情才暢快些,也不那麽排斥進宮了。

立國本的意思就是立皇長子,若皇長子立為太子,誰知道奸妃在皇貴妃這個位置上能不能坐穩?

很快就到了入宮那一日,周氏著大妝進宮,按照規矩,命婦進宮一般先給太後或者皇後請安,再去向其他妃嬪問安,但是她今日甫一進來,內侍就徑直帶她到了宸佑宮。

周氏雖然算不得什麽才女,但是宸佑二字她很清楚是什麽意思,這分明指帝王居住的寢殿,沒曾想皇上居然給了她。

走過儀門,內裏已經是歡聲笑語了,周氏不敢怠慢,處處小心的進去。

這宸佑宮用漢白玉做的石階,殿外擺著銅鶴香台,嘴裏吐著絲絲青煙,再進到正殿,此間屋宇精美富麗堂皇,說是神仙宮殿也不為過了。錦鄉侯世子夫人的誥命不低,但是今日來的不少是公夫人、閣輔夫人,她這位世子夫人就不夠看了。

行到右側,周氏才跪在蒲團上磕頭行禮,餘光打量著坐在上首的皇貴妃,她和自己一般年紀,當年同時以女官身份被阮家人送進宮中,當年這位皇貴妃境遇可是慘的很,一進宮就得罪了盛寵的崔貴妃,被折磨許久。

皇後娘娘那時因為無子,過的戰戰兢兢,也在皇上麵前遞不上話。

她亦是無能為力。

偏偏就是那個時候被打壓的狠的阮女官,卻不知道怎麽一步步的從選侍成為賢妃,要知道大雍妃嬪等級是皇後、皇貴妃、貴妃、賢妃、淑妃、德妃等等,須知這位皇貴妃在成為賢妃時,也是沒有任何子嗣。

一直到誕下皇子後,雖然是賢妃位份,但拿的份例待遇都是貴妃了,大家都認為她最多就是封貴妃了。

卻未曾想到,永隆帝居然親封了她為皇貴妃。

行完禮起身,周氏偷偷打量這位皇貴妃,她和自己年齡相仿,卻依舊美麗動人,聽聞天子喜掌上舞,後宮輕盈美麗者很受寵,皇貴妃堪為個中翹楚,她腰間盈盈一握,嬌柔若折柳,更出眾的是她的相貌,杏眼桃腮,膚若凝脂,似海棠醉日,微微蹙眉間似梨花帶雨,聲若嬌貴的黃鶯一般。

曾記得她當年官話還沒自己說的好呢,周氏坐在那裏想著。

外人都說她跟妲己一般,被九尾狐附身,所以極會迷惑皇上。

周氏前麵做的幾位女眷極盡奉承,皇貴妃臉上卻沒什麽得色,反而道:“幾位祝賀本宮,本宮何喜之有,一切不過是陛下的恩典罷了。”

在皇貴妃處沒多久,周氏就去了坤寧宮拜見皇後,皇後臉色蒼白,虛弱中帶著一抹笑意,她的桌前依舊放著新鮮的梔子花,略微湊近,就能聞到清香。

正如皇後這個人給人的感覺,永遠和善,不懂人心險惡,有寬恕之德。

“娘娘……”周氏很激動。

皇後淺聲道:“你來了。”

“娘娘,我有事要同你說。”

皇後屏退左右,還來不及等周氏開口,就道:“你是為了她立皇貴妃一事來的麽?”周氏還未開口,皇後就知道是什麽事情了。

周氏頷首:“娘娘英明,這皇貴妃狼子野心,怕是生了要篡位的心。您一向淡泊,不與人生事,可是她就不同了,她現下怕是相中了您的位置,您的處境岌岌可危呀!”

皇後卻了然一笑:“那有什麽法子,這宮裏還不是皇上說了算。”

“可娘娘,您也要為大皇子著想啊,大皇子母家卑微,早認了您做母後,他喊您一聲娘,您就不能不為她做打算啊?滿朝文武都為皇長子搖旗呐喊,上疏鏟除奸妃,娘娘您也要多為他打算啊。”

“是了。”皇後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動容。

周氏又添了一把柴,“當年若非是您,皇貴妃她還在江陵鄉下呢,焉能有今日。她素來是不知道知恩圖報的,李冠家和她家世交,當年她為妃時,李冠不遺餘力的幫忙,可李冠落難,她卻袖手旁觀。更別提簡夫人了,當年被崔貴妃欺負時,簡夫人可是幫忙遊走,但去年簡家被抄家,皇貴妃更無動於衷,天子素來愛重她,還想她替簡家轉圜幾句,就打算放了簡家,不意她哭哭啼啼一場反而讓天子懲罰簡家,天子前腳抄了簡家,後腳簡家家資就進了皇貴妃個人的私庫。簡夫人她這麽多年建橋鋪路,贍養孤兒,是難得的好人,皇貴妃卻恩將仇報。”

皇後苦笑:“你說了這些我也知曉,但非我不願,而是不能也。”

周氏愕然。

卻說宸佑宮內,皇貴妃正翻看著一本書,她神情淡淡的,左右兩側的人都知道皇貴妃並不愛笑,盡管她生的花容月貌,卻極少露出笑容。

很快,就有人遞了紙條進來,大宮女素煙接了過來,附在皇貴妃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但見皇貴妃笑笑:“憑這還想跟我爭,真是癡心妄想。”

“這錦鄉侯世子夫人,也太大膽了,她竟然敢鼓動皇後對付您。”素煙很是不平。

皇貴妃冷哼一聲:“皇後是天生好命,生來是阮家嫡係的長女,叔伯兄弟個個是國之棟梁。周福柔則天生好運氣,總能逢凶化吉,就是隨手救個人都是公侯子弟,也很能莫名趨利避害,似乎天生就有這樣能力,遇到無數貴人。我不如皇後會投胎,也不如周福柔運勢衝天,但即便如此,那又怎樣呢?我依舊相信人定勝天。”

她說完這話,直起身來,徑直看向窗外,語氣很是森冷:“皇上年紀大了,越發忌諱結黨,本宮封皇貴妃之事,恐怕觸動了某些人的心弦,他們越是結黨,越是威逼,皇上就越不喜。你去讓人在皇長子處放個風,讓他求皇後出手。”

素煙不可置信:“娘娘,您這不是讓她們來對付您麽?”

“他們真的能對付我麽?皇長子和皇後娘家關係越緊密,才越讓皇上忌憚,皇長子和阮家綁在一條船上才好,皇上踐祚時就受夠了輔政大臣的氣,親政後一直削弱這些勳貴宗室提拔武官,皇長子這般不是自取滅亡才怪。”

說到這裏,素煙方才明白:“娘娘真是深謀遠慮。”

皇貴妃微微一笑:“什麽深謀遠慮,不過是保命罷了。以前太祖爺說後宮中有生育的妃嬪不殉葬,後來到了成祖爺時,時魏太後把生了三子的陸貴妃殉葬,還好先帝隻有太後一位皇後,方才沒有不人道的事。若本宮不坐上那個位置,一旦山陵崩,本宮怕是頭一個就要殉葬的。”

殉葬這種事情聽的讓人心驚膽戰,素煙不由打了個冷顫。

皇貴妃淡淡的道:“你去添一件衣裳吧。”

素煙搖頭:“奴婢不冷,奴婢隻是想到皇後娘娘其實並未同意錦鄉侯世子夫人的看法,皇長子怕是再求,她也不會答應。”

“她素來無用,我是知道的。就是這樣,皇長子才會和阮家的人勾搭上,以求安穩,阮家那些人想必也不會拒絕,至於她答不答應也沒用,皇上早就不聽她說什麽。當年她身邊那個叫什麽流蘇的陪嫁丫頭,好像多抬舉我似的,還想讓我借腹生子,我那時就想著借腹生子是假,怕是去母奪子是真。我不是沒想過生下孩子後,放中宮膝下,但若我能為,何必把希望寄托子啊別人身上呢?”

皇貴妃又譏誚道:“皇後素來如白蓮一般,喜養梔子花之潔白,可惜她身邊的人一個比一個會算計。”

素煙好生佩服皇貴妃,論及對人心把控,運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無人出皇貴妃其右。

一年後,皇長子因為結交外臣,被永隆帝公開表示不尊君父,生出不臣之心,至於皇後無子,自請廢後,永隆帝為她興建一處皇家尼庵,被賜妙善真人。

誰都看的出來,這是在替皇貴妃和五皇子鋪路。

宮外群情激奮要除奸妃,當然也少不了錦鄉侯府在那裏推波助瀾,周福柔哭道:“奸妃竟然陷害皇後和皇長子,皇後娘娘正位中宮三十載,並無大錯啊。”

韓奇歎道:“老大人們已經叩闕多時了,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回心轉意?”

宸佑宮卻是一片寧靜,素煙把上疏罵皇貴妃的人一一列舉,皇貴妃聽了半天都沒什麽反應,反而還笑道:“他們不鬧,我反而還不習慣。這麽些年,自從我得寵起,就有人說天子冷落中宮獨寵於我,恨不得把我和妲己玉環一樣都當成紅顏禍水。”

素煙打心裏難受道:“娘娘,很快咱們就熬出頭了。等您將來正位中宮,咱們皇子被封為太子,您就熬出來了。”

“傻丫頭,你難受什麽,我都不難受呢。就像我用膳,從前在家中,我可能吃了,但是皇上喜歡纖細之人,我每日吃飯從不超過兩筷子,夾菜從不超過三筷子,還有我這腳,當年還是天足,我爹爹娘親帶我去江陵府的吃米圓子,我來回走好幾趟都不知道累,後來為了進宮,活生生裹了小腳。初時是不舒服,但後來也就慣了。”

皇貴妃語氣溫柔,她很少這般與宮女們這般說話,除了在皇上麵前妙語連珠,私下更是不怎麽言語,唯獨愛好看書。

素煙知道這是皇貴妃很快就熬出來了,即便她不被封為皇後,但未來也是帝母,縱然千夫所指,但皇貴妃日後不必殉葬,這就是大好事。

“夜深了,奴婢服侍您歇下吧。”

皇貴妃今日似乎格外高興,她褪去釵環衣衫,躺在**時,頭一次露出孩童般的微笑對素煙道:“不知今日能否在夢中遇到我爹娘呢,希望她們能保佑我和我的孩兒平平安安。”

素煙哄道:“會的,娘娘,肯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