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糧恐怕是江湖人最怕吃但最慣吃的食物。

人在旅途上,不是那裏都有食肆、酒樓以供療饑的,為了不餓在荒山僻壤,帶著幹糧上路是必須的。

不過絕少有人像他們手上的幹糧那麽美味經過廖六的泡製,這些幹糧比大魚大肉還叫人垂涎。

戚少商忍不住讚道:“六哥的手藝真是一絕。看來廚王尤知味真要讓賢了。”口裏剛提到尤知味,心裏就念及息大娘,一時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在心裏狂喊,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她他現在自身難保,命在旦夕,一生全無希望,再要想息大娘和從前的老兄弟,除了倍加傷心,肯定無濟於事。

廖六謙了幾句,和張五掃出一塊幹淨之地,用草席墊底,再以緞絨覆蓋其上,置妥小枕、暖毯、撥好火芯,這才向劉獨峰請命:“爺,屬下跟老五去把那幹煩人的家夥攆走。”

劉獨峰盤膝而坐,眼觀鼻,鼻觀心,手捏字訣,正在默練玄功,“去吧,可是別殺傷人。”

張五道:“是。”兩人並未走開。

過得半晌,劉獨峰奇道:“去啊。”

廖六道:“是,爺。”仍不離開。

劉獨峰睜眼:“嗯”

廖六眼珠子往戚少商坐落處轉了轉:“爺要自己保重。”

劉獨峰莞爾一笑:“不礙事的。戚寨主不會趁此開溜的。”

戚少商心裏明白,插口道:“我就算想溜,在劉大人的法網下,也逃不了。”

廖六道:“這樣,咱們去了。”

劉獨峰揮手道:“去罷。”心裏卻有些納罕:怎麽兩名跟隨自己多年的部屬,今晚卻如此婆婆媽媽起來

張五、廖六常抬著劉獨峰追捕犯人,翻山越嶺,而且還不讓轎裏的劉獨峰受震動,輕功自然極高,再加上他們藉夜色施五遁隱身法,更加是神不知。鬼不覺。

他們分頭而去,不久後又在一株被雷劈了一半的盤根古樹下會合。廖六吐吐舌頭說:“那叫洪放的,耳力不錯,我還險些兒教他發現了呢。”

張五道:“他們是分成三批,以東、南、北三個方向,各距一裏,離山神廟也有一裏之遙,各有三個人,照這情形,一旦有啥風吹草動,他們必有一套自己的聯絡暗號。”

張五想了想,道:“這陣勢擺明了是三麵包團,網開一麵,那向北之處是易水南流之秘魔崖,誰也渡不過去。”

廖六道:“他們一批三人,分作三批,是跟咱們耗上了。”

張五道:“他們力量分散,咱哥兒倆正好逐個擊破。”

廖六微笑道:“不是擊破,是嚇破。”

張五笑了起來:“難道你想”

廖六笑了笑,道:“這不也是挺好玩的嗎”

火,並不是燒得很旺盛。

這三名衛士,正是吃著幹糧,他們不敢太喧鬧,也不敢把火撥得太盛,便是因為不想驚動一裏之外山神廟裏的人。

這三名衛士自然怨載連天。

這三人從圍著火堆開始,就一直怨個不休:

“將軍也真沒來由的,偏要咱們跟著這姓劉的,受寒捱餓的,全沒道理”

“誰教咱們是下人呢將軍叫咱們向東,咱們還敢往西走不成”

“將軍把我們師弟兄九人都遣了出來,萬一有人暗算他,豈不危險”

“這小地方有誰敢太歲頭上叮虱子如今不似當年,咱跟將軍一起剿撫亂匪,那時可真是步步驚心。”

“現在將軍可高俸厚祿,太平安定了,咱們呢可還不是在這裏餐風飲露的”

“看來將軍還是隻寵信洪老大一人,咱們在他眼裏,算不上什麽東西”

“算了,就少一句罷。”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漢子道,“洪放比我們狠,功夫比我們強,最近這兩天,他又似轉了性子似的,臉上全長出瘡痘來,不知是不是染了那股子尋香院的毒脾氣可戾得很,這下子跟他拗上,可化不來,都少說幾句罷。”

“不說便不說了。”最多牢騷的高個子起身伸了伸懶腰,“咱去解小溲。”

“餘大民特別多屎尿,”那個闊口扁鼻的小個子說,“你呀,你就是大瘦小溲的過了大輩子”

兩人都調笑了起來。那餘大民不去管他們,逕自走進人高的草叢裏,解開挎子,正要解手,忽然覺得草叢裏有樣什麽東西,蠕動了一下。

敢情是蛇罷

餘大民忽生一念:要真的是蛇,抓起來剝了燒烤,倒也鮮味。

想到這裏,食指大動,正俯身看準才出手,忽覺背後的火光暗了暗,有一個似哭泣、又似嗚咽的聲音,鑽入了耳朵裏。

這聲音似有若無,聽來教人怪不舒服的,餘大民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腳下一絆,差點摔了一交,定眼看去,隻見一具寬袍屍首,竟是沒有頭顱的

餘大民也不是膽小的人,刀口報血殺人的事,他決非沒有幹過,但在荒山裏這麽一具屍首直逼眼前,也難免心底裏一寒,暗下默念:有怪莫怪,我這下不是故意踩上去的,孤魂野鬼萬勿見怪

但那位訴之聲又隱隱傳來。

餘大民這一下可聽得清楚了,毛骨悚然。

聲音來自背後。

餘大民刷地抽出一對六合鉤,掣在手中,才敢霍然回首。

後麵沒有人。

連鬼影都沒一個。

聲音依然響著,哀淒無比。

聲音自腳下傳來。

餘大民悚然垂目,看見了一件事物:

人頭

人頭是被砍下來的。

血濺得一臉都是。

更可怕的是,那被砍下來的人頭正在啟唇說話:“還我命來”

餘大民怪叫一聲,拔足想逃,但雙腳怎樣都跨不出去。

他懼然警覺,地上正冒出一雙手,抓住了他的雙踝。

血手

他以為是鬼拉腳踝,隻覺頭皮發炸,心跳如雷,跑又跑不掉,一時之間,隻能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後腦忽給敲了一下,暈死過去。

餘大民發出第一聲驚呼的時候,圍在篝火邊的兩條大漢都覺得好笑。

“敢情老餘踩上僵屍了。”小個子笑說。

“沒法啦,一個人上茅坑裏的時候”年紀較大的漢子說到這裏,突然聽到餘大民的第二慘叫,他也陡然住口,抽出單刀,霍然而起,道:“好像不大對路。”

小個子仍不怎麽警覺:“怎麽”

老漢道:“餘大民不是個沒事亂呼一遍的人。”

小個子也抄起熟銅棍,道:“去看看。”

兩人掠入草叢裏,驀見一處草叢幾下起伏,小個子林閣和老漢陳素,招呼一下,一左一右,包抄了過去。

林閣掠到一處,見草叢略略移動,吃道:“呔還不滾出來”舉棍要砸,忽然,一人長身而起,隻見一披頭散發、五官淌血、臉容崩裂、獠牙垂舌的僵屍,麵對麵地跟他貼身照個正著

一下子,兩邊都沒了聲音。

陡地,林閣發出一聲大叫,轉身就逃,這幾人當中,本就要算他的膽子最小。又因曾殺過幾人,午夜夢回,已常常嚇出一身冷汗,這下真的見著了鬼,可三魂嚇去了七魄,撒腳就跑。

他不溜還好,這一轉身,剛好跟另一張血臉幾乎碰個正著。這張血臉已血肉模糊,嘴巴裂到耳下,眼角裂到鬢邊,額間一道裂紋,斜裂至顎下,一張臉已不算是臉,四分五裂,隻差沒鬆散脫落下來。

這張臉比鬼還可怕。

一種腐屍般的臭味,直衝入林閣的鼻端。

林閣舉棍要打,突然間,手腕一麻,那根棍子,竟“飛”了出去。

真的脫手“飛”去,不知飛到哪裏去。

那兩隻僵屍,一前一後,把他夾個水泄不通,林閣又懼又怕,大叫一聲:“鬼呀”隻覺有人往他腦門一拍,便暈了過去。

林閣見鬼的時候,陳素掠到草叢顫動之處,見到了臥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的餘大民。

陳素扶起了他,用兩隻手指在他額上大力摩擦著,餘大民醒了一半,來來回回隻一句:“鬼有鬼”

陳素聽得心頭一寒,他江湖跑得多,大大小小鬼進傳說,他耳裏眼裏,都聽過看過,邪門事也撞上過幾樁。餘大民一向不信邪,今回兒要不是真的碰上些什麽,決不會嚇得個半死不活。餘大民這麽一說,他倒覺得附近妖霧重影,鬼氣森森。

正在這時,使傳來林閣哪一聲:“鬼呀”便沒了聲息。

才醒了一半的餘大民,乍聽之下,陡然振起,推開陳素,沒命似的飛奔而逃,一麵惶然叫道:“鬼鬼饒了我,饒了我

陳素再無置疑,眼見情勢不妙,人總鬥不過鬼,單刀霍霍舞幾道刀法,口中念念有詞,盡是鄉間辟邪驅鬼的咒語,一麵念著,一麵腳底加油,緊跟餘大民之後,落荒而逃。至於剩下的另一夥伴,那是再也顧不得了。

這可把張五和廖六笑得直打跌。

那些“鬼”,當然就是他們兩人的把戲。

張五和廖六,正道武功雖不如何,但這些兒嚇人、唬人的玩意,可懂得不少。兩人穿上足可令人付目驚心的服飾,臉上塗得鮮血斑斑,一個把頭埋在土裏,隻留身子在外;一個把身子埋在泥裏,把頭擱在土外。兩人這一搭配,變成無頭屍首會說話,直要把餘大民嚇得魂飛魄散,更不消說本來膽小如鼠的林閣了。

兩人這一場把戲成功,比打了一場勝仗還高興,扣著胳臂歡笑幾個圈,張五道:“看他們嚇破了膽子,還敢不滾回老家去”

廖六忍笑道:“還有兩批人馬,咱們還得演上兩場戲。”

張五道:“這又有何難。不如一人演一場,你去嚇東麵那批崽子,我去嚇北麵的,比一比,看誰先得手,誰就是唬人大王”

廖六微沉吟道:“這,不好罷”

張五一向好勝:“這又有啥不好萬一給他們瞧破了,格鬥起來,難道咱還會輸給這幹號稱無敵的軟骨頭不成”

廖六好整以暇的說:“我攻東麵,有那洪放在,他是硬點子,自然是你比較容易得手。”

張五一聽,當然蹩不住氣,便拍胸膛說:“這樣好了,你去北麵,我負責東麵,姓洪的那棄官,也不是什麽東西,且看我三兩下手腳把他料理。”

廖六連忙說道:“嚇不著人,不到必要,可也不許傷人哦你沒聽爺吩咐下來嗎”

張五沒好耐性地道:“早聽見了。敢包他嚇得尿滾屎流,夾尾就逃。這就幹了”便往東麵掠去。

廖六早已摸熟張五的性子,洪放看來有兩下硬把式,他正好看這趟功夫,而且,實際上張五的武功也比他高,不愁他會出事。廖六如此想著,便往北方縱去。

奔行了一段路,忽聽前麵有急促對話聲,忙隱伏到亂石後,再伸出頭來細聆。這一聽之下,幾要失笑。

原來那個餘大民,跑到北麵的三個師兄弟麵前,氣急敗壞但又繪影圖聲的敘述剛才遇鬼的事。火光映在三名大漢的臉上,忽明忽暗,臉上僵著半個不自然的笑容,看來心裏頭倒是信了大半。

廖六一看,知道大局已定:真是天助我也餘大民這下說得煞有其事,已在三人心裏打了底,隻要再嚇一嚇,準能成事。看來,那年紀較大的漢子則可能跑去東麵報警,自己要勝過張五,倒要快些動手才是。

這邊餘大民還怕三人不信,一麵說,一麵還打著顫,道:“我發誓,那真的是被砍下來的人頭,血流了一地,但他他還會說話,這”

其中一名猴臉漢子忍不住道:“餘師兄,可惜你這下見著的是惡鬼,不是豔鬼啊嘖嘖嘖。”

他這一句,把其他兩個在詭異氣氛中的人,都逗得爆笑了起來。

餘大民登時拉長了臉,沉聲道:“倪卜,你這是什麽意思”

那叫倪卜的漢子忙著:“餘師兄,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剛才說的,實在太對不起,我隻是開了一句玩笑,你別當真。”

另一名鼠耳漢子也道:“這年頭也不平靜。前幾天,亂葬崗上在死了幾個人,有人親眼看到,是一隻赤足披發的女妖,眼睛裏兩個血洞,飄在空中,隻叫:還我命來,還我命來。”鼠耳漢子正要往下說,忽見對麵三人都變了臉色。

他已經沒有再叫下去,但:“還我命來”的淒呼仍若斷若續,索回在夜風中。

四人的手,一齊按住了兵器。

除了餘大民一直緊執手中僅剩的一柄六合鉤外,其他三人,都摸了個空。

有的人的兵器,是係在背上;有的人是掛在腰畔;還有一個,槍在馬背上。但這三件兵器,全摸了個空。

地上生的火頭,忽然暗了下來,變成青綠色的一抹火焰,映照得這四人好不可怖。

那似男若女的詭異聲音,依然飄飄蕩蕩:“我死得好慘啊還我命來命來”

那叫倪卜的突嚷了一聲:“若蘭山莊”四人都大叫而起,同時想起了一件他們曾經做過的喪心病狂之事,他們曾在行軍時借剿匪之名進入一家“若蘭山莊”,幹出了不為人所知的獸行。這師兄弟九人,雖然幹下了這宗淫辱殺人勾當,但心中不免暗懼,而今聽到索命的聲音,自然都想到自己做過的虧心事,越發心寒。

這時,隻見一條白影在空中冉冉飄起。

四人中,倪卜和餘大民早無鬥誌,另外兩人,一個還不十分相信世上真的是有鬼,一個覺得不妨一拚,正在此時,倏地一聲驚心動魄、恐懼已極的慘嚎,自遠方裂空刺耳的傳了過來。

要不是遇上極端詭異,恐怖的事,任誰都發不出這種叫聲。

他們分辨得出那是二師兄朱魂的聲音。

朱魂外號“失魂”,這個人,隻會把敵人殺得失心喪魂,一生人可以說是從來不知懼伯為何物。

連他都發出這樣的慘嚎,情況可想而知。

朱魂一向是個連死都不哼一聲的人。

這一聲慘叫把四人的鬥誌摧毀。

四人齊齊發出一聲怪叫,落荒而逃。

廖六是成功地嚇跑了這四個人。

可是他還未感到高興,而是先感到奇怪。

他詫異張五怎會有本領教這些總算見過世麵的江湖人,會嚇到發出這種不是人能叫出來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