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單雲竟堆起了笑臉:“老二,我正要找你商議,你到那兒去了”原來劉單雲知道這吳老二一向寡言木訥,但性子極為執拗,而且一旦發作,脾氣要比自己還大,不宜正麵向他衝撞。

吳雙燭冷冷沉沉地道:“我去給鐵二爺他們送糧食去。”

劉單雲忍不住臉色一變:“什麽我們還養下他們”強自將話壓下,隻問:“他們來了多少人”

吳雙燭道:“陸陸續續前後來了近三百人,你要怎地”

劉單雲幾乎跳了起來,呻吟地道:“三百人哼嘿嘿你們真要赫,造反不成”

吳雙燭道:“你投靠朝廷邀功,我可並不”

海托山掩嘴輕咳一聲,道:“二哥,我看這事,宜從頭計議,不如”

吳雙燭叱道:“計議什麽不是議定了麽要幫人,就幫徹底而今才來抽手,到處都伏了官兵,教他們往那裏逃命去此事決不能有變若我們出乎爾、反乎爾,江湖上豈有我們立足之地”

海托山給他一番申斥,登時話都說不下去。

巴三奇忙陪笑道:“依我看,二哥,咱們不如把這件事盡向官府據實詳報,由他們自行處置”

吳雙燭冷冷地道:“隨你的便”

巴三奇萬未料到吳雙燭如此好說話,喜出望外,當下喜道:“好極了,官府怎麽處理,可不幹我們的事”他並不求升官發財,隻是享慣了福,有三個老婆七個小妾計三名兒女,加上滿堂孫侄,當然不想再過當年刀頭舐血、天涯亡命的歲月,所以見赫連春水等人來投靠,頭一個心裏不悅的就是他。

吳雙燭道:“老三。”

巴三奇愣了一愣:“二哥”

吳雙燭站開步樁,神情凜然,道:“動手吧”

巴三奇大吃一驚:“你怎麽了天棄四叟”中,要算吳雙燭武功最高,隻有海托山才能勉強跟他能扯個平手。

吳雙燭道:“你膽小怕事,要賣友求榮,要作這種宵小之事,先得把我殺了”

巴三奇變了臉色,隻頓足道:“二哥,這,這你打那兒的話呀”

海托山見要僵了,忙勸阻道:“自己老兄弟,為這點小事要動手,快別這樣鬧了”

劉單雲忽斥道:“老三,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巴三奇聽到劉單雲一開口,本以為是劉單雲要支持他,心忖:有老大一齊聯手,還怕製不住這獸老二不成沒料老大一開口即指陳自己的不是,一時噎住了喉,說不出話來。

劉單雲道:“咱們是俠義中人,怎可作卑鄙無恥之事老二說得有理,咱們決不能教江湖好漢小睹了”

吳雙燭繃緊的臉容這才鬆馳了下來,道:“老大,你也有好久不講人話了我以為當年豪氣,盡皆消磨殆盡啦”

劉單雲笑道:“我豈是壯誌全消之人”

吳雙燭臉上也有了笑容:“說真的,顧惜朝叛起連雲寨,已是武林同道皆唾棄的事情,而官府逼害我輩中人,連滅連雲寨、毀諾城、青天寨幾個綠林重鎮,難保他日不連我們也動上主意,咱們若助紂為虐,定必殆害無窮。”

劉單雲歎道:“老二言之有理,說真的,我覺得自己不配做大哥,老大該由你來當才是”

吳雙燭吃了一驚,忙道:“大哥怎有這種想法”

劉單雲垂首無精打采地道:“我的話你向不遵從,而意見常比我高明,我這個老大還當來作什麽”

吳雙燭趨前惶愧地道:“大哥萬勿這樣說,這慚煞小弟了我說話沒有分寸,不知檢點,”

劉單雲淡淡地笑道:“你言重了。你跟俠道上朋友相處,何等融洽,怎會不知分寸、不識進退呢再說,我的武功也遠不如你。”

吳雙燭聽得一陣悚然,忙按著劉單雲雙手,急切地道:“老大,你這樣說,是不把老二當兄弟了”

劉單雲忽抬頭道:“當”

倏在出手,連封吳雙燭身上七大要穴。

吳雙燭愕了一愕,眼中出現了忿恨之色,然後慢慢栽倒下去。

海托山大驚,忙超前道:“不可自己兄弟,怎可”

劉單雲看著軟倒於地的吳雙燭道:“就是因為你是自己兄弟,所以我才點倒你,免得你自惹殺身之禍等把事情處理妥當,再來放你,那時候,說不定你會感激老大一輩子”

海托山見劉單雲並非真要施辣手,這才放了心,止步站在一旁觀察局勢,隻聽劉單雲又道:“你記住了,我之所以能當你們老大,不是因為我有俠名,不是因為我武功比你強,而是我比你懂得順應時勢,比你好”

巴三奇這才明白劉單雲的用意。

劉單雲轉過頭來,向海托山道:“老二決不能放了,這幾天暫找幾名親信服侍他,待收拾了那幹亡命之徒後,才讓他活動。”

海托山還是有些舉棋不定。

劉單雲不耐煩地道:“老四,你也別窮耗了,這是生死關頭,別教人累了你全副家當、一家大小”

海托山這才下了決心:“我們該怎麽做”

劉單雲眯著虎眼,道:“橫也是幹,豎也是幹,要討小功,不如邀個大功。”

巴三奇道:“大哥的意思”

劉單雲忽道:“他們是不是最信任老二”

巴三奇道:“這些天來,都是老二接待他們,當然是最信他了。”

劉單雲嗬嗬笑道:“對呀,老二也快五十大壽了罷”

海托山想了想,道:“不對呀,他的生日剛剛才過了不到三個月”

劉單雲忽截道:“那有什麽關係我要他生日,就生日”

吳雙燭躺在地上,生氣得什麽也似的,但無奈不但不能動彈,連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劉單雲連他的“啞穴”也一並封了。

三天後,在“秘岩洞”裏,群俠居然收到帖子。

是壽帖。

人生難免會收到帖子,帖子帶來的多半是喜事、好事,但偶爾也有例外,不過,像赫連春水、鐵手、息大娘等在這種情形下也收到帖子,算是平生首遇。

帖子稟明在兩天後,便是“天棄四叟”中的老二吳雙燭的五十大壽。

發帖子的人,是他們的“恩人”,這些天來,最任勞任怨的照顧他們、絕對算得上是不遺餘力的吳雙燭,而被邀的息大娘、鐵手、赫連春水、殷乘風、勇成等,都決沒有理由不去。

“帖子上當然不是請人人都去。

如果把三百多名“逃犯”一起請入海府,那海府恐怕再也不必請其他的客人了。

息大娘代表了“毀諾城”、殷乘風代表了“青天寨”、鐵手代表了“公門”、赫連春水代表了“將軍府”、勇成代表了“神威鏢局”,那就足夠了。

送帖的人附帶說明,其他的人雖不能喝這一趟壽酒,但定必遣人把酒菜送來岩洞,讓大夥兒同樂共醉。

殷乘風看罷帖子,笑道:“難怪吳二老好幾天不見蹤影了,原來躲起來裝容當壽星公了”

赫連春水謝過來人,說明“屆時一定到賀”。鐵手在旁,雙眉微蹙。

他似乎正在沉思。

他在想什麽

“沒想到在這兒這種時候,居然還會收到帖子。”息大娘笑道,“通常,隻有安定中的人,才會為請帖而煩惱,亡命天涯的人,都反而懷念收到帖子的歲月。”

有帖子請柬,才表示有人想起你、記起你,不管為了什麽,隻要記得世上還有個你,總是件好事。

亡命天涯的人,失去的正是安定,斷卻的卻是親友的消息

“還有一種人也會為收到帖子而煩惱;”喜來錦接道,“窮人,或者是收支僅能勉強應付的人。”

他吃了十五年以上的公門飯,對於世道艱難,自然體味深良。

“收到請帖還不相幹,最多掏腰包、紮褲帶,”勇成心情不好,高風亮的含恨而歿,頗使他愁莫能釋,“最怕收到訃聞。朋友一個一個的去了,你就會覺得自己也差不多了。”

赫連春水忙笑罵道:“無聊無聊,剛收到壽帖,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殷乘風道:“我們都去一趟罷。”

息大娘心細,發現鐵手陷入沉思中,於是問:“喂,鐵捕爺,你怎麽啦”

鐵手以為他們仍在交談,沒有察覺。

息大娘這一叫喚,大家都含笑望向鐵手。

息大娘婉然一笑道:“喂,鐵二哥,你在想什麽”

鐵手依然沒有覺察息大娘在跟他說話。

以鐵手平日精警,怎會如此失神這一來,大家都為之凝肅起來,交談雜聲忽止,鐵手反而發覺了。

他見人人都瞧著他,愣了愣,反問道:“怎麽”

息大娘眼珠兒一轉,瞟著他道:“想事兒”

鐵手以手指敲額,解嘲地道:“是啊,很有點困惑。”

息大娘道:“好不好說出來,讓大家跟你一塊兒想想”

鐵手道:“隻是小事,一時還沒有頭緒。”

息大娘嘴兒一撇,哦然道:“當然了,連鐵神捕都想不通透的事情,我們知道又幹事何補”

鐵手聽得出她話裏譏諷的意思,忙赧然道:“大娘,你別擠兌我了。我說出來也無妨,隻是有些無頭無尾。”

他向赫連春水道:“公子,還記不記得三天前,我們去海府的時候,臨走前剛好碰著一頂轎子的事嗎”

赫連春水有點猶疑的道:“是啊,後來那轎中人還不肯下轎,直抬入府裏去。”

鐵手沉吟道:“那個人,似乎就是海府的大老爺,天棄四叟,裏的老大劉單雲。”

赫連春水不解地道:“這很可能,那些管事們就這樣叫了,隻不過,有什麽不對勁嗎”

鐵手道:“這倒沒有,我覺得”

赫連春水道:“你怕劉單雲會唆教海伯伯,對我們不利”

唐肯在旁忍不住道:“海神叟怎會是這樣的人”

殷乘風也插嘴道:“他若是這種人,也不會讓我們留到現在了”

唐肯道:“對啊。”

鐵手忙道:“這倒是不,不過,那劉單雲隻掀了半簾,我發現”

赫連春水即道:“我可沒見著他的臉。”

“我也沒見著,”鐵手道,“可是他一定已見著我們了。”

赫連春水皺眉道:“你是說他自簾內看見我們,才放下簾子,不出轎來”

鐵手反問道:“如果他真的是這樣做,為的是什麽”

息大娘在旁道:“也許他跟你們朝過相,不想教你們認出來。”

鐵手道:“便是。”

喜來錦道:“他是誰呢”

鐵手道:“我就是在想這件事。單看他下半身,已經覺得很眼熟,隻想不起在那裏見過什麽時候見過”

息大娘小心地問:“你的意思是:不去赴吳二爺的賀壽之約”

殷乘風忍不住道:“我們煩人家那麽多事情,全都不去賀壽,這樣,不大好罷”

赫連春水忽道:“這件事,如果是劉大伯、巴三伯相請,我都會疑慮,就算是海伯伯,我也會考慮一下,”他顯得略有些激動,“但既是吳二伯相邀,我保證一定不會有事。”

鐵手見此情形,心裏微歎了一口氣,道:“我也不是要大家不去。”

此語一說,大夥兒才鬆了一口氣。

人在出生入死多了,又躲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太久了,誰都希望有些喜慶場合、歡樂節目,刺激一下。

息大娘卻明亮明亮著眸子,道:“你還沒有說完。”

鐵手道:“我隻希望,最好,留下一兩位能主持大局的人來。”

他頓了頓,接道:“而且,在我們還未自筵宴中回來前,最好不要先吃飲送來的食物。”

他這句話無疑十分不受大眾歡迎。

殷乘風見同“洞”共濟的大都是“南寨”的人,忙清了清嗓子,出來主持場麵:“隻遲一兩個時辰才吃,又不是不吃,慎防一些,總是好事,這件事沒問題。”

息大娘嫣然道:“那我就不去了。”

赫連春水有些悵然地道:“你你不去麽”

息大娘清亮的語音中夾著一種風催秋葉落似的微喟:“少商不在,我去與不去,又有什麽分別”

赫連春水臉上立即出現了一種神情。

失望中帶著些微懣憤、但滿溢著絕望的神情。

息大娘幽幽一歎。

赫連春水忽隻說了一句:“好,你不去,我去,我自個兒去。”

殷乘風忙道:“不如,鐵二爺留守洞裏、主持大局。”

鐵手斬釘截鐵似的道:“不,我去。”他眼裏訪佛已窺出將臨的風暴。

人若沒有曆過風暴,便不能算是完整的人生,正如沒有經過風雨,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晴天一樣。

駕舟出海,難免遇波履濤,那是考驗舟與舟子最好的時機。

可是有些風暴,不是有些舟子所能承受得住的。

正如有些波折,不是人能禁受得起一般。

他們將會麵臨的是什麽樣波折

話說這收到請帖的一天,是晴天。天藍晴晴的,雲白皚皚的,河水濤濤,風蕭蕭。洞裏仍是幽黯的。

兩天後的早上,仍是個晴天。

似乎是個太過熱辣光亮的晴天。

遠處的雲,一朵一朵的,白烈烈而沉甸甸,一鋪一鋪的卷湧著。

連篩進洞裏的些許陽光,照在皮膚上都有些炙人的感覺。

以前有位武林前輩說過:晴天是殺人的最好天氣,因為血幹得特別快。

殷乘風卻似乎並不同意。

“今天是好天氣,”他說,“正是做壽的好日子”

一個老人家若在做大壽那一天,看到風雨淒遲,心中觸景生情,隻怕在所難免。

他們都喜歡吳雙燭,當然希望他在大壽之日,心情能夠愉快些。

勇成遙望天色,神色有些不開朗:“待會更有風雨。”他肯定地道,“大雷雨。”

超過二十年的押鏢生涯,早令他觀察氣候,比官裏那群專事預測氣象的欽天監還要準。

赫連春水喃喃地道:“那麽,希望拜過壽後才下雨好了。”

鐵手神色自若,但眼裏有鬱色。

他暗自還請勇成留下。

息大娘是女於,多一個“老江湖”壓陣,總是周全些。

他已經想到那個轎子裏的人是誰了。

不過他並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還不肯定。

他看到那人腰上斜係著一柄鎖骨鞭。

殷乘風正笑著說:“不管晴還是雨,今天最適合的就是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