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

沈家大公子神情萎靡地躺在了長椅上。

自從昨天晚上落荒而逃,他就對那個小寡夫念念不忘。

在他看來,那種欲拒還迎、投懷送抱的,都是庸脂俗粉,俗物!

唯有這種忠貞不二的小寡夫,才有意思。

他想摸上門去嚐嚐小寡夫的滋味,但又害怕那個白衣人再出現,思來想去,還是使了個法子,把小寡夫給騙過來。

大公子半眯著眼睛,算算時間差不多了,迫不及待地朝著門口張望。

細碎的聲音從圍牆外麵飄來。

一個細弱不安:“這是要去哪裏?”

另一個人不耐煩地說:“你別管這麽多,跟我來就是了。”

大公子頓時來了勁,直接從長椅上一躍而下。

他迎麵而上,剛邁出兩步,就又停了下來,伸手理了理鬢發和衣領,衣袖一甩,乍一看還是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手一甩,不小心在懷裏碰到了一件堅硬的東西,大公子動作一頓,拿出來一看,竟是那半塊玉玨。

他拎著看了一會兒,一時找不到地方放,幹脆就掛在了腰間。

人影晃動。

沈家小廝先走了出來。

昨天晚上的那個小寡夫落後一步,神情拘束忐忑。

日光明亮,倒是比昨晚看得更真切一些。

一抬頭,澄澈的眼瞳倒映著霞光,盛滿了氤氳的霧氣。皮膚白皙勝雪,眉目精致,如同畫中人。

大公子一手背在身後,不慌不忙:“小郎君,別來無恙。”

江離瞪大了眼睛,轉身就要跑。

奈何小廝更快一步,機靈地擋在了後麵,還反手關上了門。

唯一的退路被截斷,無處可退。

江離努力遠離著大公子,背靠上了堅硬的牆壁,手指捏著衣角,指節發白。

大公子微微一笑:“小郎君,這麽害怕做什麽?”他意味深長,“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江離的嘴唇翕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大公子越發來了興致,拱手道:“小郎君不要誤會,在下昨夜喝了點酒,頭腦發昏行為不當,這才冒犯了小郎君。”

“如今請小郎君過來,不是想做別的,隻是想要當麵道歉。”

大公子彬彬有禮,和昨夜截然不同。

江離猶豫不定,不知該不該相信男人的話。

大公子不慌不忙,斟了一杯酒:“我自罰一杯。”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將另一個酒杯斟滿,“喝了這杯,就當昨晚什麽都沒發生過。”

江離咬住了下唇,沒有動彈。

大公子轉動著酒杯,冷不丁地說:“聽管家說,你昨日剛來沈家,住處還合心意嗎?”

話說的關切,但實則滿是威脅。

明晃晃地表明了一點: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江離也知道這個道理,在掙紮了片刻後,還是慢慢挪動著,朝大公子走了過去。

大公子滿意地笑了笑:“這就對了。坐。”

江離坐在了石桌的另一處,正襟危坐,時刻保持距離,不敢隨便亂看。

大公子將酒杯送了過去。

江離低頭,酒液輕輕晃動,倒映出了一張模糊的臉龐。他端起酒杯,一聲不吭,直接仰頭喝了下去。

他酒量不好,又喝得太急了,被烈酒嗆了嗓子,用力咳嗽了起來,眼尾湧出了晶瑩的淚珠。不一會兒,臉頰就冒出了兩團紅霞,整個人就暈乎乎的了。

大公子假意伸手去扶:“怎麽一杯就醉了?”

江離目光迷離,口中念叨著什麽。

湊近一聽,才聽清他在含糊著喊夫君的名諱。

如果是常人,不免會感覺到忌諱。

可大公子不是常人,他就好這口,不免更加興奮。哄道:“你夫君是個短命鬼,害你年紀輕輕就守寡,有什麽好的?不如從了我,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大公子信口捏來。

什麽心啊肉啊的,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給你摘來之類的話。

江離怔怔的聽著,一眼不眨,精致得像是一樽娃娃。

大公子連聲哄著,也不知道他聽進去了沒有,直愣愣地指著一處:“我要……這個……”

大公子低頭一看。

掛在腰間的半塊玉玨搖晃,折射出柔和的光澤來。

這是沈家老太爺交給他,讓他上貢給仙師的傳家寶。

大公子皺起了眉頭。

怎麽小寡夫一挑就挑中了個最寶貴的?

正在猶豫,小寡夫怯怯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大概是喝醉了酒,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的:“好看,夫君以前,也送給我一個。後來,家裏沒錢,賣了,沒了。”

聽著小寡夫絮絮念叨著那個短命鬼夫君,大公子心口冒出了一團無名火氣。

那短命鬼夫君都能送小寡夫一塊玉,他若不給,豈不是連個短命鬼都不如了?

酒意上頭。

再加上大公子篤定小寡夫逃不出沈家的手掌心,等玩膩了再要回來就是了。

於是他扯下玉玨,遞了過去。

江離雙手捧著玉玨,唇角展開了一抹笑意。

大公子看得心癢癢的,靠近了過去:“玉也給你了,是不是該和我親香親香……”

他早就把小寡夫當做了囊中之物,沒有什麽好忌諱的,直接伸手就要去摸。

大公子一想到即將如願以償,呼吸都止不住加快了起來。

眼看著溫香軟玉就在麵前,可不知為何,他突然眼前一花,身體不受控製地倒了下去。

咚——

大公子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許是為了方便行事,院子裏的丫鬟小廝早就被支走了,現在就算發生再大的動靜,一時半會兒都不會有人來。

江離冷眼看著大公子暈倒在地,眼睫一閃,毫無醉意。他哼笑了一聲,用腳尖踢了一下地上的人。

大公子翻過身去,懷中“啪嗒”一聲掉落了一個玉瓶。

玉瓶磕在地上,裂成了幾瓣,滴溜溜地滾出了幾枚漆黑的藥丸。

江離腳步一頓,半蹲了下來,撚起其中一枚。

藥丸沒有藥香,反倒是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指尖用力一壓,藥芯猩紅濕軟,聞上去有種揮之不去的惡臭。

看來這位大公子還藏著另外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過江離一心想要得到仙人傳承,不願惹上別的麻煩。於是拂袖一揮,將藥丸扔在了地上。

他起身就要走,豈不料一轉身,就又見到那白衣人杵在不遠處,也不知道旁觀了多久。

江離怔了一下,恰當好處地露出了焦急的神色來:“大公子他喝醉了,小廝丫鬟都不在,我想叫來人幫忙……”

沈霽雲不為所動。

江離攥住了衣角,低聲祈求:“我是被大公子騙過來的,你能不能別告訴別人,我這樣的身份……若是傳出去名聲不好。”他的目光濕潤,“就當是看在我亡夫的麵子上……”

沈霽雲:“……”

若不是他目睹了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說不定還真的會被江離蒙騙過去。

世間怎麽會有這般狡詐詭譎之人?

花言巧語,信口捏來。

一時是江南小鎮裏的懵懂少年,一時又是遊方行醫的醫師,現在又搖身一變,成了喪夫的小寡夫。

明明那“亡夫”都是憑空捏造出來的,還能裝出這一副情深義重堅貞不二的模樣。

實在是……恬不知恥!

沈霽雲心緒微動。

就像是一枚石子落入湖麵,驚起漣漪久久未止。

江離說了半天,怯怯地抬眸:“公子……?”

沈霽雲依舊無動於衷,緩步走上前去。

江離眼波一轉,站在原地未動。

白衣人昨天晚上救了他一次,他不應該害怕白衣人,所以沒有輕舉妄動。

眼前白衣一閃而過,江離的手腕被人掐住,抬到了麵前。

他下意識地掙脫了一下,沒能掙脫開。

耳邊響起一道不含任何感情的冷聲:“大費周章,就是為了騙這個?”

江離低頭一看。

半塊玉玨握於手心,晶瑩玉潤。

江離吃痛了一下,抽回了手:“公子說什麽,我不懂……”

沈霽雲也不解釋,隻簡略道:“太忘宗,葉景閑。”

江離神色變換,不過短短一刹那,什麽柔弱無助什麽堅貞不渝卻都消失的一幹二淨。

明明還是那張臉,卻莫名像是憑空變了一個人。

指尖把玩著半塊玉玨,他掀起眼皮,漫不經心地說:“你是葉景閑的師兄?”

沈霽雲:“不是。”

江離挑眉:“難不成你是路見不平,要為別人出頭?”

沈霽雲緩緩搖頭。

江離:“那你跟了我一路,要做什麽?”

沈霽雲是來赴百年前的那個約的,在知道一切都是騙局後,約定自然就不複存在。

他應當回到太忘宗的望舒峰上,當他清心寡欲的望舒仙君。

可不知為何,他會鬼使神差地跟上了少年。

江離目光流轉,理直氣壯地說:“這些東西都是他們主動給我的,難道這就算騙人嗎?再說了……”他嘀咕了一聲,“我又沒騙你。”

沈霽雲眉心擰起:“我……”

話還沒說完,正巧大公子悠悠轉醒。

他一睜眼就先看見了沈霽雲站在那裏,指著人罵罵咧咧地說:“你到底是誰?竟然膽敢闖入沈家,等我稟告了仙師,仙師法力無邊,必定饒不了你!”

沈霽雲分神看了一眼,等再轉過頭,院落裏已經不見了少年的蹤影。

……

小巷僻靜。

江離脫下了白布麻衣,拿出一把折扇,輕輕一搖,通身貴氣驕橫,活脫脫就是一位金尊玉貴的小公子。

任誰來,都不能將他和之前那個柔弱的小寡夫聯係在一起。

江離微微一笑,抬腳匯入了人流之中。

外麵聲音嘈雜,人來人往。

江離朝著城外走去,臨近出城門時,一個人不小心撞了上來。

他眉目一抬,囂張跋扈:“長沒長眼睛?”

那人陰惻惻地說:“沒長。”

江離一聽這聲音,感覺到有些不對勁,扇子一折,看了過去。

說話的是一個須發潔白的老人,皮膚黝黑,瘦得跟竹竿一樣,眼皮耷拉下來,露出兩點精光。

他咧嘴一笑,滿是惡意:“你就是那個騙了我徒兒傳家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