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見少年眼神飄忽又麵紅耳赤, 心中奇怪。

看起來這麽沉穩,怎麽動不動就臉紅?

難不成是他說錯了?

可說是命定之人也沒錯啊。

若不是命定,他如何能進入到這段故事中, 又這麽巧的撞見少年時期的沈霽雲?

他眼瞳微微一轉, 正要說些什麽來調侃, 隻是話還未出口, 就見遠處樹枝搖晃,一道身影一閃而過。

江離脫口而出,喝道:“是誰!”

少年沈霽雲轉頭望去, 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麽, 就見江離的輕身掠過,踏葉撚花, 投入了林間。

少年沈霽雲落後一步, 連忙抬腳跟上。

可他身上有傷,再加上林間路難行,總是落後一步, 等到追上之時, 已經晚了。

月色被樹影揉碎,斑駁地落下。

江離立於其中,眉間清雅疏離,衣訣微微鼓動, 像是即刻間就要乘風而去。

不知為何, 在看到這一幕後, 少年沈霽雲心中一悸, 伸手就要去拉住麵前的人。

江離正対著麵前的空地沉思, 衣袖突然被人拽了一下,方才回過了神來。

一側臉, 少年嘴唇翕動,緊張地說:“你……你別走。”

江離啞然,反問道:“我什麽時候說要走了?”

少年沈霽雲張了張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隻低著頭,手上怎麽也不肯鬆開。

江離無奈,另一隻手摸了摸鼻尖,嘀咕:“想牽就牽吧。”

少年沈霽雲這才慢慢地鬆開了手,低聲問:“方才發生了什麽?”

提起這件事,江離止不住地皺眉:“有人在跟著我們。”

少年沈霽雲:“黑衣人?”說著,下意識握住了劍柄,眉宇間是毫不掩飾的殺意。

江離按住少年的手,將出鞘的劍按了回去:“不是黑衣人。”

少年沈霽雲冷硬地說:“行徑可疑,是敵非友。”

江離不太確定地說:“那人應當沒有敵意。”

在追逐的過程中,他並未看見那人的模樣,隻在密林暗影中尋見了一襲白衣。

白衣翩然,在月色籠罩下,那人身姿如遊龍矯捷,轉瞬即逝,等到追上之時,隻能嗅到一股淡雅冷冽的霜雪清香。

思及此,江離抬手,輕輕嗅著指尖上留下的殘香,若有所思。

暗中那人不見敵意,倒是想將他引到其他地方似得。

江離想要跟上前去一探究竟。

但少年沈霽雲卻出聲阻止:“天色已黑,情況不明,不如白日再去。”

江離瞥了一眼。

見少年的肩膀緊繃,神情凝重,就連眉心都不自覺地擰了起來,像是十分防備暗中之人。

一想也是。

畢竟少年時的沈霽雲經曆了家破人亡,又被千裏追殺,防備些也是正常之舉。

他伸手按了按少年的肩膀:“也行……”

本想按照少年的意願行事,但暗中之人偏偏不讓,又在角落裏發出了一陣刺耳的動靜。

話音戛然而止。

江離的身體更快一步,又追了上去。

不消片刻,就隻剩下少年沈霽雲站在原地,他緊緊地握住了拳頭,眉心殺意一閃而過。

他尚且還年輕氣盛,不懂得什麽叫做“藏拙”,更不知何為“過剛易折”。

隻知道,隻有足夠強大,才能護住自己想要的。

少年抬起頭,眼瞳黑芒沉沉,晦澀陰暗。

……

月朗星疏,風卷雲散。

江離輕身踏過枝頭,與暗中之人在林間兜了個圈子,兜兜轉轉,竟連個照麵都沒有。

在不知不覺間,偏離了原來的方向,逐漸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四周濃霧覆蓋,隱約傳來嘶啞難聽的鴉啼之聲,再也不見那人的身影。

江離的動作一頓,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再一看,少年沈霽雲匆匆趕了過來。

剛一到,就迫不及待地問:“人呢?”

江離搖頭:“沒追上。”

少年沈霽雲暗自鬆了一口氣:“你見到是什麽人了嗎?”

江離:“未曾。”他頓了頓,“隻瞧見一身白衣。”

話音剛落,一個念頭忽然躥過了腦海,若隱若現。

隻是還沒來得及抓住,就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縹緲的歌聲。

他屏氣凝神,認真傾聽。

歌聲粗獷,充滿著難以理解的俚語,從高昂的曲調中可以聽出,這應該是用於部落祭祀的曲子。

江離順著歌聲找去,深入迷霧之中。

霧氣彌散,越望深處走,四周的景象就越發的清晰。

等到了小路的盡頭,可以見到一片斷壁殘垣。

江離駐足在路邊,仔細打量。

掩埋在塵土下的牆壁破敗,依稀還能看出一些極具異域色彩的花紋,人鳥魚蟲,惟妙惟肖,有一種特殊的美感。

圍繞著壁畫上的花紋走了一圈,圍繞在四周的歌謠不知何時也停了下來,他仰頭,一輪月色落下,使得一切都變得朦朧了起來。

江離收回了目光,正要再度探查,耳邊突然傳來了一聲歎息。

“彼岸與此岸……”

他看了過去,見到陰影處端坐著一道身影。

那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已經衰老到了極致,皮緊緊地貼在骨頭上,乍一看就像是一個骷髏頭。

他的牙齒已經全部都掉光了,在說話的時候,隻露出了一個黑洞洞的窟窿。

江離原以為這個人隻是在裝神弄鬼,沒想到在対視了一眼後,見那老人緩慢地說:“你是來自彼岸之人。”

江離目光一淩:“彼岸,是什麽地方?”

老人已經幾乎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每說一個字都非常費勁:“彼岸,自然就是你來的地方。”

江離沒有打斷他的話,認真地聽著。

老人抬起頭,黯淡的雙眼中燃起了一簇火光:“在彼岸與此岸之間,隔著一條時間長流。此時,你就身在長流之中。”

一個字一個字落入耳中,像是有什麽虛妄被打碎了。

江離周身一輕,被無數水流簇擁著,發絲順著水流揚起,一連串的氣泡冒了出來,傳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他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被拽入了無盡深海之中,難以掙脫。

又是一聲歎息響起。

江離回過神來,一切的異樣都消失不見,若不是剛才窒息的感覺還曆曆在目,都要以為隻是一場錯覺。

老人老神老在:“彼岸之人,不屬於此世,滯留得久了,就會化作時間長流中的一捧枯骨。”

江離若有所思。

看來是在浴池中時,他被水底的怪物拽入了時間長河中,陰差陽錯,來到了過去,又遇到了少年時的沈霽雲。

剛開始他還以為一切都是幻境,沒想到竟然是真切存在的。

那回去之後,沈霽雲還會記得這發生的一切嗎?

念頭一閃而過。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倒不是這個,他上前一步,客氣道:“請問老丈,我該如何回到彼岸?”

老人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船。”

江離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再度確認:“船?”

老人費勁地抬起了手,指向了前方:“能穿過河流的,隻有船。”

江離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前方傳來了一陣海浪聲。

迷霧被風吹散,隱約可見一道道的白影在海麵上穿梭。

這既是老人所說的“船”?

江離還想再問什麽,回過頭,卻見老人闔上了眼皮,猶如枯木一般,徹底失去了生息。

他凝視了片刻,朝著老人默默拱了拱手。

看來那暗中的人是故意引他來此,就是為了讓他知道真相。

如果不是暗中之人相助,恐怕他真的要無知無覺地溺死在這時間長流之中了。

江離定了定心神,想要穿過迷霧,去前方看看。

就在這時,少年沈霽雲終於趕到。

他格外的警惕,在看了一眼四周,沒見到其他人出現後,方才鬆了一口氣。

“阿離。”他走了過去,“你在這裏做什麽?”

江離隨意道:“我去前麵看看。”

少年沈霽雲的眉心一擰,不解:“有什麽好看的?”

江離沒有解釋,隻擺了擺手。

少年沈霽雲覺得心頭空落落的,好像即將要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他張了張嘴,喉間生澀:“我們不是要去太忘宗嗎?”

江離腳步一緩。

少年沈霽雲的聲音低落了下去:“阿離,你答應過我的。”

江離舌尖一轉,心想:我答應過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不差你這一個。

不過他並未說出口,微微一笑:“我就過去看看,等看完了以後,再去太忘宗也不遲。”

少年沈霽雲:“真的嗎?”

江離的語氣輕緩,尾音上揚,像是在撒嬌:“我騙你做什麽呀?”

少年沈霽雲將信將疑,対上了江離的目光。

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幹淨,滿是情意。

在被這雙眼睛対視的時候,沒有人能拒絕他的要求。

少年沈霽雲自然也不例外:“……好。”

江離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小小年紀,心思怎麽就這麽深?”

少年沈霽雲下意識地反駁:“我不小了。”

江離的眉梢一挑,目光輕佻地一轉,意有所指:“光說有什麽用?總得看看才知道。”

少年人的臉皮總是薄的,這一下,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低垂著頭,耳根子倒是紅了。

江離輕笑了一聲:“走啦。”

少年沈霽雲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穿過迷霧,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金黃的沙灘。

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卷來,拍打在海岸上,留下一連串濕漉漉的痕跡。

海麵風平浪靜,在月色籠罩下,升騰起了一層霧氣。

在水霧中,可見群山層巒,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

在此岸與彼岸之間,飄著一些白色的小船。

仔細一看,小船竟然是用紙折成的,遇水不化,自由穿行。

按照老人所說,隻要坐船,就可以回到他的世界了。

坐船,然後回去。

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可偏偏,江離就遇到了意外。

就在他要上船的時候,手腕被人給拽住了,想要抽手,卻又掙脫不了。

回過頭,対上了少年沈霽雲黑沉沉的眼眸:“阿離,你說了會陪著我的。”

江離:“……”

少年沈霽雲:“你不會騙我的,対嗎?”

江離不假思索:“當然。”他笑容無辜,“我為什麽要騙你呀?”

少年沈霽雲:“那你……別走。”

江離的眼睫一閃:“我能去哪裏?”他抱怨,“你手上的力道好大,我都被你掐痛了。”

少年沈霽雲低頭一看。

果然,江離的皮膚白皙生嫰,稍稍一用力,就出現了一道明顯的紅痕。

他忙鬆開了手:“対不住。”

江離哼了一聲:“沒輕沒重的,我是你的仇人嗎?”

少年沈霽雲更加羞愧,想要解釋:“我怕你走了……”

在他短暫的一生中遭遇了太多的劫難,在絕望中,江離是他觸碰到的唯一光芒。

如同飛蛾撲火一般,就算是這火苗足以致命,卻還是忍不住擁入其中,不願意鬆手。

少年再次重複:“対不住。”

江離:“好啦,其實也沒什麽事……”

兩人有說有笑的,一切看起來都如此的平和。

說著說著,少年沈霽雲也逐漸放下了心防,就在這時,江離趁著他不注意,轉身登上了船。

風一吹,白船就進入到了海浪中。

江離靠在搖曳的白船上,望著岸邊的少年,唇角的笑意狡黠:“傻子——”他的聲音順著風浪飄到岸邊,略帶得意,“今天就教你一顆,不要太相信別人說的話。”

“尤其是……”

話還沒說完,一個浪頭打了過來。

之前還滴水不漏的白船,現在真的是紙折的一般,泡化在了水中。

江離晃了下神,一個踉蹌,再度回到了沙灘上。

麵対少年的目光,他扯開了一個勉強的笑容:“……我可以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