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好像是一場夢一樣。

等到少年沈霽雲醒來的時候, 還有些茫然。

在暈倒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躺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被雨水打醒, 或者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

不管是哪種都不意外, 畢竟像他這樣的亡命之徒, 又會有誰會大發善心?

但奇怪的,等到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房間裏, 身上還被蓋了一層薄被。

少年沈霽雲遲疑了一下, 動了動手臂,慢慢地坐了起來。

被子滑落, 露出了一副結實有力的身軀。

上麵遍布著各種的傷痕, 與野獸搏鬥留下的爪痕,與他人交手時留下的刀痕劍影……傷得最重的,還數心口那一處狹長的疤, 險些就將他的心口捅了個対穿。

因為沒能及時處理, 傷痕陳舊斑斕,難以褪去。

而這次……有人幫他包紮過了。

少年沈霽雲抬手碰了碰,肩膀上包裹著一層幹淨的白布,散發著淡淡的草藥香氣。

是誰做的?

少年沈霽雲擰起了眉頭。

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麽會有人救他?

他這麽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 除了手中的一把劍, 還有什麽可圖的?

正想著, 門口傳來了“吱嘎”一聲。

少年沈霽雲抬頭望去, 先是瞧見了一雙含著笑意的眼睛。

那眼睛生得很好看, 黑白分明,眼波流轉時, 像是倒映著一點璀璨的星光,讓人無法自拔。

“你……”少年沈霽雲掙紮著想要爬起來。

江離雙手抱著肩膀,笑意盈盈:“你沒事啦?”

經過一夜,少年沈霽雲身上的傷還沒康複,一動就牽扯到傷口,痛的臉色煞白。

可不知為何,他不願意在江離的麵前露出這般脆弱的模樣,生生將痛楚咽了下去,雲淡風輕地“嗯”了一聲。

江離唇角笑意古怪。

這一大一小兩個沈霽雲的性子倒是相差無幾。

現在這個看起來稚嫩些,但依舊可以窺見未來望舒仙君的威嚴不苟來。

嗯……嘴也是一樣的硬。

明明疼得汗都出來了,還要裝出沒事人的模樣。

江離輕抿住唇角,笑了笑,決定看破不說破。

少年沈霽雲強撐著坐在了床邊,肩膀繃緊,連帶著聲音都喑啞了起來:“是你救了我?”

就算是受了重傷如此落魄,他骨子裏受到的世家教育,還是讓他做不出躺在**接待客人這般失禮的事情。

江離一挑眉,故意道:“難不成還是別的好心人看你可憐,把你撿回來了?”

這是承認了。

少年沈霽雲低頭,看著自己截然一新的衣褲,耳根不由紅了起來。

在他的昏迷的這段時間,髒汙的衣服換了下來,還包紮好上了藥,這些肯定是有人幫他做的。

這個人是誰,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少年沈霽雲的眼神飄忽了一下,雙手搭在了膝蓋上,坐得板正。

身上的傷口依舊是疼的,可心頭卻莫名地火熱熨帖了起來。

自從遭遇滅門之災後,他就再也未曾受到過這樣的好意。

無論誰都知道,雪中送炭難,錦上添花易。

想到這裏,少年沈霽雲緊緊地攥住了拳頭,喉間幹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房間裏一片寂靜。

江離抬眸一瞥,見少年沈霽雲的身上幹淨清爽,傷勢也被處理得極好,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

看來這點錢沒白花,店小二把人照顧得不錯。

他抬腳走到了桌前,拎起水壺斟了一杯水,正要送到唇邊,忽然想起了什麽,問:“你要喝嗎?”

不說還好,這麽一提,少年沈霽雲頓時感覺到口幹舌燥,火燒火燎的。他咽了咽口水,道:“多謝。”

江離將水杯遞了過去,看著少年沈霽雲單手端著茶杯,雖渴到極了,但也還是慢慢啜飲,低垂著眼瞼,格外斯文。

江離看了一會兒,突然道:“你是怎麽受傷的?”

少年沈霽雲一時猶豫,不知該如何說起。

江離嗤笑了一聲:“怎麽,還防備我?”他漫不經心地說,“要是我存有歹心,早把你賣去花巷柳院了。”

少年沈霽雲被水嗆了一口,用力咳嗽了起來:“咳咳……”他唇頰發紅,欲言又止。

江離倒是沒想到他這麽經不起逗,一擺手:“好啦,開玩笑的。”

少年沈霽雲側過臉,擦了擦臉上的水漬,低聲說:“我要前往太忘宗拜師,途中遭遇了匪徒。”

江離上下掃了一眼:“你有什麽好搶的?”

在少年沈霽雲暈倒的時候,他早就看過了,這人渾身上下根本就找不出幾兩銀子來。

一把劍,一身衣服,外加一個鬥笠,就是他全部的家當了。

真看不出,有什麽值得劫匪出手搶的地方。

少年沈霽雲的神色黯淡了下來:“有人不想我拜入太忘宗。”

江離下意識地問:“什麽人?”

少年沈霽雲慢慢地說:“滅沈家門之人。”

沈家傳承數百年,乃一方赫赫有名的世家,家大業大,枝繁葉茂。

隻是懷璧其罪,不知招了何方勢力的眼,一朝滅門,人財聚散。唯獨少年沈霽雲在外求學,躲過一劫。

他一個少年,自然掀不起風浪,若是甘願隱姓埋名草草一生,那背後黑手也懶得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但他偏不,還決心要前往太忘宗拜師,為了免除隱患,幕後黑手派出人馬,想要在半途將人截殺。

故而這一路上,少年沈霽雲不知道經曆了多少風浪,才會在這場大雨□□力不支,昏迷了過去。

少年沈霽雲還有些虛弱,斷斷續續說完了以後,輕喘一口氣,閉口不言。

江離屈指輕叩桌麵,臉上笑意饒有趣味。

沒有人知道,沈霽雲在成為望舒仙君之前,到底經曆了什麽。他的身份、過去……幾乎是一團迷霧。

似乎從他揚名以來,就已經端坐在望舒峰上,成為一樽供人敬仰的神像了。

沒想到,還有這麽一段有趣的故事。

江離舌尖一卷,哼笑了一聲。

看來,等回去以後,可以用這段過去調侃調侃沈霽雲,看看他的那張冷臉會不會出現些波動。

笑聲落在了當前的少年沈霽雲麵前,他迷茫不解,不知道這笑聲為何而來。

江離対上了投來的視線,收起了笑意,眉眼中透著一股冷意:“不自量力。”

少年沈霽雲怔了一下,聲音低沉了下去:“你也覺得我不該如此……”

江離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是說你,我說的——是他們。”

話音落下。

一股無形的風吹過,猛地撞向了窗戶。

窗戶“砰”得一聲向兩側打開,躲在後麵伺機而動的黑衣人被抓了個正著。

黑衣人眼冒凶光,不再隱藏身形,伸手拔出了腰間了兩把利刃。

目光一掃,他確定江離更具有危險性,決定先解決了江離,再來慢慢対付少年沈霽雲。

江離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不閃不避,眉眼帶著笑意。

黑衣人心中閃過了一絲不解,不過也沒將屋內的這兩人放在眼裏。

一弱一傷。

等殺了以後,正好回去複命。

黑衣人右腳一蹬,直取江離的脖頸。

江離右手微抬,一道光從窗口流淌了進來,照落在了黑衣人的身上。

黑衣人的動作一頓。

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動彈不得。

“你……”黑衣人艱難地開口,“你究竟是誰?”

江離懶得理會這人,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準備潤潤喉再考慮怎麽處理這個黑衣人。

還沒等他想出該怎麽辦,就見黑衣人發出了一聲慘叫。

轉過頭,正好看見黑衣人吊在半空抽搐了起來,一把劍插-在了他的後心,幹脆利落,一擊斃命。

動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少年沈霽雲。

似乎是注意到了江離的目光,他收緊了手指,將劍緩緩拔了出來。

劍光雪亮,劍刃上站著一抹殷紅的血光。

啪嗒——

血珠滴落在地上,散發著一股腥味。

這個動作耗費了他大半的力氣,隻有以劍杵地,方才能夠站穩。

江離的眼中生出了一些異樣。

這一劍,實在是……漂亮。

劍意淩利,殺意逼人。

如果說,望舒仙君是一柄藏鋒於匣的劍,那麽少年沈霽雲就是鋒芒畢露,少年意氣,絲毫不需掩飾。

嗅著鼻尖的血腥味,江離臉上的笑意更盛。

很好,他很喜歡。

雖然不知道這一切是真是假,但見慣了那一張冷峻自持的臉,再対上眼前鋒芒畢露少年,怎麽會不覺得有趣?

反正來都來了,不如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江離歪了歪頭,故意問道:“下手這麽幹脆?”

少年沈霽雲咳嗽了一聲,聲音嘶啞:“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他眼瞳平靜,絲毫不像是剛剛動手殺了一個人,“我不想死。”

江離探出舌尖,慢慢地舔過了唇角,笑道:“自不量力的人,自然該死。”

看起來,就算是他不在,這個黑衣人也奈何不了麵前的少年。

少年沈霽雲怔了一下,像是在確認:“你不是在說我自不量力?”

一路上,他並非沒有遇到過好心人。

那些人勸他,不要執著於複仇,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大幸,應該隱姓埋名,好好過這一生。

什麽拜入太忘宗,什麽複仇,都是虛妄,不要自不量力。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般確定地告訴他——

“你並非池中物。”

江離說得認真,輕歎了一聲,“何必要妄自菲薄?”

少年沈霽雲怔怔地看著。

他的身上傷勢未愈,剛才一動手,傷口迸裂,隱隱傳來一陣痛意。但現在他什麽都感覺不到了,隻回**著剛才的那一句話。

他聽見心口跳動。

一下,又一下。

不知為何,竟比尋常要快上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