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砰砰——

沉悶而緩慢的心跳聲在耳邊響起。

一下又一下, 像是有什麽東西重重地砸在心口上,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江離的呼吸紊亂了一瞬。

……猜錯了?

葉景閑召出的劍意不僅沒能破開肉瘤,反倒讓它蹦躂得更加歡快。肉瘤不停地膨脹, 直到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皮, 甚至能看見一個清晰的五官輪廓。

葉景閑錯愕:“這是什麽怪物?”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肉瘤上麵, 未曾注意到, 天頂一道長虹浮現。

長虹貫月而過,化作淩利的刀刃,無聲直墜而下。

江離似有所感, 微微仰起下頜, 眼底倒映出一點清冽的光。

月光飄搖,似乎並沒有殺意。

他若有所思, 趁著葉景閑還沒反應過來, 上前一步,直直地擋在了麵前。

一陣狂風吹起衣擺。

他張開雙臂,像是在主動投入月光的懷抱。

不過刹那間, 冷清的月色掠過肩頭, 溫柔而纏綿。

葉景閑被震得後退了數步,意識到了什麽,慌亂抬頭。他的聲音都在止不住地發顫:“阿離!不要!”

一支發簪應聲落在了地上,碎成兩截。黑發如瀑灑下, 在半空中輕輕**漾。

江離側過了身。

他看見葉景閑的嘴巴一張一合, 似乎在喋喋不休地說些什麽。

兩人明明離得很近, 但又好像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一切聲響都被隔絕在外, 隱隱約約的,聽不真切。

麵對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 他理應感到害怕。

於是在葉景閑的眼中,少年的手指發著顫,眼瞳茫然,眼尾一抹胭脂紅,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一樣。

他心中猶如一團火在燒,恨不得一劍劈開所有的阻礙,再牢牢將少年擁入懷中。

“阿離,你別怕,我馬上來救你……”

“我不會讓你死的……”

江離凝視了片刻,像是要記住青年的樣貌,隨後緩緩搖了搖頭,輕聲說:“你快走,別管我。”

為了斷絕最後一點念頭,他轉過身,毅然決然地投身到了一片朦朧的月色中。

葉景閑踉蹌了一步,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可那道纖瘦的身影很快就被月光所吞沒,什麽都沒有留下。

葉景閑保持這姿勢片刻,最後頹然地垂下了手,他的雙目赤紅,像是困獸,隻餘下粗重的呼吸聲。

“阿離……”

兩個字碾碎於唇齒間,他一手握拳,用力地砸在了地上,指節鮮血淋漓,也絲毫未感覺到一點痛楚。

……

江離的意識在一片白光中沉浮。

想起方才葉景閑悲憤欲絕的神情,唇角浮現了一點玩味的笑意。

真有趣的反應。

在經曆了這一場戲後,這個傻子一定會拚盡全力地來救他的吧。

可千萬……不要讓他等太久了。

江離的指腹輕輕點了點臉頰,發出一聲輕歎,似乎是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壞了一些。

也不算壞。

這樣的年輕人,總得被騙幾次,才能成長起來呀。

他閑庭信步,伸手掬起一捧月影。

月亮帶他來到這另一片空間,是想要告訴他什麽嗎?

還是說……想要拖延時間?

這麽想著,他仰頭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湛藍的天空。

清風徐徐,惹得枝頭柳葉亂顫,簌簌作響。

遠處,有人在唱歌。

曲調有些古怪,夾雜著俚語,但歌聲溫婉柔和,就算是聽不懂,也讓覺得心曠神怡。

祭祀、月亮、慘死的屍體……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隻有神木亭亭如蓋,直上九天雲霄。

江離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的景致。

這是柳城過去的剪影,亦或是神木做的一場好夢。

不管是哪一種,似乎都夾雜著些許的不懷好意。

江離眉梢微微一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來都來了,戲台也都搭好了,怎麽能不去捧一捧場?

江離坦然自若地走入其中,成為了其中一名看客。

……

光影變幻。

日光穿過柳葉,碎了一地。

一個身披輕紗的少女依偎在神木的身上,輕聲哼唱著小曲。

她是柳城裏最純潔的少女,猶如月亮一般皎潔,他們都親切地喚她——月亮兒。

歌聲飄搖,上方柳枝搖曳,似在迎合。

樹下,無數人神情莊重肅穆,正在對著神木祈求。

每個人皆有所求。

有人求來年風調雨順,有人求子嗣聰慧出息,有人求事業姻緣……

人有七情六欲,而神木卻無欲無求。

神木不懂人的愛恨情仇癡嗔怨恨,隻是數不盡的香火點燃,在煙霧繚繞中,欲-望正在悄悄侵蝕著它。

不知什麽時候,神木變得憔悴,風一吹,枯萎地柳葉就洋洋灑灑地飄落,好似雪紛飛。

江離靜靜地打量著這一幕。

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了竊竊私語。

“神木快要死去了。”

“春去秋來,生命流轉交替,乃是人間常理。神木已經存活了上萬年的時光,是時候枯萎凋零了。”

“但是……神木要是死了,柳城又該怎麽辦?”

柳城是依附神木而建。

神木喜愛生靈,於是庇護著人類,讓柳城從一個荒蕪的山坳,逐漸成長為如今的龐然大物。

神木慈悲溫柔,舍棄生出靈智的機會,將恩澤賜予眾人。

神木的柳枝能夠驅趕野獸,逢凶化吉,枝頭凝出的甘露能夠淨化汙穢,每一個出生的嬰孩都會得到神木的祝福,聰慧伶俐……

在這上千年間,人們依賴著神木繁衍生息,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家族。

他們理應崇敬神木。

但……人心不足,他們想要更多。

於是七情六欲裹挾著神木,沉甸甸地壓在了枝頭,讓它感覺到了疲乏與虛弱,想要睡上一場。

如果就這樣步入永恒的沉眠,未嚐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是,那些人不願意。

他們就像是一群水蛭,怎麽也得不到滿足。

畫麵一轉。

一群被黑布蒙住頭的囚犯齊齊跪在了神木的麵前,就算看不見臉,也依舊能感受到他們的惶恐不安。

旁觀者麵容模糊,冷漠旁觀著,在一聲令下後,身後劊子手出列揮刀。

白光一閃,一顆顆人頭滾落,灑下一地滾燙的血。

血很快就滲入了沙土中,消失不見。

神木吸飽了鮮血,樹枝舒展開來,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翠綠。

那些人用囚犯的性命來滋養著神木。

但是,一座城裏能有多少囚犯?

剛開始這些人不敢招搖,隻用死期將至的死囚。

等到死囚不夠用了,緊接著就是犯了大錯的犯人,反正他們被判了數十年,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裏,也沒有人會在意。

再然後……監牢裏空****的,再也找不到一個囚犯了。

而那些人早就已經陷入了瘋狂,在柳城中規定了各種風俗,一旦犯戒,就會成為神木的祭品。

一天天過去。

柳城的大街小巷上再也見不到人影,而取而代之的,是愈發繁茂茁壯、鬱鬱蔥蔥的神木。

圍繞在四周的歌聲越發地憂傷。

神木本來無知無覺,但因為鮮血的澆灌,它竟然逐漸生出了靈智,與月亮兒心意相通。

一根柳枝垂下,輕輕地搭在了月亮兒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撫。

很快又是一日祭祀典禮。

監牢裏的囚犯用完了,街頭巷尾裏也找不到一個人影了。

那麽,接下來輪到的,自然是柳城裏的高門大戶。

風水輪流轉。

他們怎麽也沒想到,身為手握屠刀、掌管生死的人,也會淪為他人刀下的羔羊。

生死攸關,平日裏自詡斯文的世家,一個個吵得麵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去死,互相攻訐,互相掀對方的老底。

吵了半天,不知是誰先發現了躲在神木上的身影,指著上麵的月亮兒,麵容誇張興奮:“這是侍奉神木的聖女。”

“她日日受神木恩澤,想來比旁人更得用一些。”

“是了,她一個人抵得上上百人呢……”

剛剛還在吵得你死我活的人,一下子就達成了一致。

一張張臉仰了起來,他們麵無表情,嘴巴一張一合,露出了黑洞洞的咽喉,好似一個得不到滿足的無底深淵。

月亮兒被驚嚇到了,歌聲停了下來,慌亂失措:“我、我不想死。”

情緒波動傳達到了神木身上。

神木第一次生出想要阻止這一切的念頭,柳枝猛烈地搖晃了起來,想要阻止這一切。

但它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無能為力地旁觀著。

月亮兒從枝頭跌落,被無數雙手摁著,無法逃脫。

她費勁地仰起頭,晶瑩的淚水緩緩流下。

那些人還在嬉笑著。

“你看,神木的樹枝為什麽搖晃得這麽快?”

“該不會真的是生出靈智了吧?”

“切——我告訴你神木絕不可能生出靈智的。”

“為什麽?”

“因為……在柳城建造起來的那一天開始,就成了一個牢籠,柳城困住了神木,日夜不停地汲取著它的靈氣。不然,你以為為什麽柳城的靈氣比別處更加精粹?”

“原來如此,不知是怎麽樣的聰明人,才能想出這般的法子……”

在眾人談笑間,月亮兒的頭顱落在了地上,沾滿了泥濘,唯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向上,倒映著晃動的柳葉。

真漂亮……

好像……蝴蝶……

一片片柳葉無聲地飄落,仿佛像是在落淚。

就在這時,無數流星劃過了夜幕。

其中一枚星子拖著長長的尾巴,砸向了柳城。

神木為柳城遮風避雨,原本能夠擋住墜落的星子,可不知為何,它收回了枝椏,任由隕星重重砸下。

轟隆一聲巨響,天搖地晃。

地麵崩裂,蜘蛛網一般的縫隙在不停地蔓延,隱約能看見下麵的根係交纏。

房屋接連倒塌,剛剛還在耀武揚威的人,轉眼間成了一灘肉泥。

等到煙塵散去,在神木的樹根下,靜靜地躺著一塊石頭。

這是天外星石。

星辰不過拳頭大小,表麵光滑漆黑,光芒折射間,又滿是流光溢彩。

許是柳城倒塌,牢籠破碎,神木隱約開了竅,生出了懵懂的意識。

它記得,月亮兒最喜歡漂亮的石頭。

於是柳枝一甩,卷起了地上的石頭,討好一般送到了月亮兒的麵前。

若是往常,月亮兒肯定會歡喜地收下石頭,再露出明媚動人的笑容。

可現在,月亮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任由石頭摔在地上。

神木探出了枝椏,輕輕碰觸了一下地上的屍體。

冰冷的。

毫無聲息的。

神木對生死之事朦朦朧朧不甚了解,唯一知道的就是,那個會唱歌、會替它修剪枝椏的月亮兒不見了。

一直以來,神木都是受他人供奉,完成他人心願的。

可現在,它第一次生出了自己的念頭。

——它想要留住月亮兒。

在神木的期許下,星辰冒出了一縷光芒。

月亮兒的身體在光芒的籠罩下,化作了縷縷霧氣,與星辰合為一體。

片刻後,柳城上空。

一輪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灑下,柳葉紛飛,好似蝴蝶翩躚的翅膀。

……

故事結束。

時間仿佛停止在這一刻。

月影疏落,穿過柳葉,溫柔地落在了少年的肩頭。

江離適時地流露了真情實感,眼尾微紅,眼淚將落未落,肩膀也止不住地顫抖。

過了許久,他方才輕輕歎了一口氣,語調含糊,帶著些許的哭腔:“這個故事實在是……太感人了。”又咬牙切齒道,“人心可惡,這些人實在是死不足惜,隻是可惜了神木與月亮。”

看起來,已經是完全相信了故事裏所說的了。

月亮越發地柔和,輕問:“你可以幫我嗎?”

江離目光一轉,掩去了眼中一點冷意。

隨後他抿緊唇角,堅定地說:“若是能為這一對癡情人做些什麽,我自是義不容辭。”

月亮心中大定,語氣分外憂傷:“神木……它現在很痛苦。”

在月光的籠罩下,出現在麵前的一片斷壁殘垣。

在廢墟中,神木樹身紋路怪異,如同長著一張張人臉,他們五官扭曲成了一團,嘴巴咧開,在無聲地呐喊著。

江離呢喃道:“我該怎麽幫它?”

月亮的聲音充滿了蠱惑的力量:“我想要幫它解脫,找到它的樹心……”

江離下意識地說:“是那個肉瘤嗎?”

月亮:“不、不是,那個肉瘤……”她難掩厭惡之色,“裏麵藏著一個邪惡的東西,千萬、千萬不能讓他出來!”

江離眸光一閃,好奇地問:“裏麵是什麽東西?”

月亮冷聲:“與你無關!”說完了這句話,她又覺得自己的言辭太過於冷厲,連忙補救,“現在最重要的是神木,不是嗎?”

江離輕聲讚同:“……當然。”

月亮的聲音縹緲:“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接近神木,找到樹心,然後把樹心給我……”

江離像是被引誘了一般,朝著神木走了過去。

距離神木越近,就越能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絕望。

痛苦、悲傷、憤怒、沮喪……各種情緒席卷而來。

神木就是被這樣情緒日夜汙染侵蝕,才會墮化成這樣詭異的存在。

江離如今深陷入其中,舉步維艱,艱難地向前挪動著。

見到這一幕,月亮不免焦急了起來。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現在既要維持住這個領域,又要困住那個劍修,暗處還有他人在虎視眈眈,實在是難以為繼。

若不能快些得到神木的力量,恐怕一切都要功虧一簣。

月亮難掩急切的心情,催促道:“快些,我不想再看到神木這般痛苦……”

江離的眼睫低垂,遮擋住了一縷輕蔑的笑意。

再抬頭,他的發鬢被汗水打濕,臉頰蒼白,像是已經盡了全力,可不管怎麽樣,還是無法跨越這一段距離。

“我……我不過去……”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筋疲力盡的模樣實在是做不了假,“差一點,就可以了……”

月亮果然深信不疑,搖下一道月光,落在了江離的身上。

江離臉色稍稍紅潤了一些,嚐試著再次往前走去。

隻是越靠近神木,各種汙濁的情緒就越發的濃鬱,以至於寸步難行。

他搖頭:“還不夠。”

月亮輕顫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著辦法。

江離不動聲色地說:“如果……您能將月亮的力量借給我就好了……”

一提起這個,月亮就警惕了起來,故意說:“我的月光不祥,若是擁有了我的力量,會成為一具行屍走肉。”

江離的臉上先是閃過了驚慌錯愕,明顯有所退卻,不過很快他又變得堅定。

“我願意。”他的嗓音輕柔,卻充滿了堅韌,“如果能結束這一切的話,就算付出我的一條性命又能如何?”

“神木庇護柳城上千年,是我們的貪婪害了它……一切都是我們的錯……”

說到動情處,一滴淚珠從眼角滑落,晶瑩剔透,不含一點雜質。

月亮落下了一眼。

少年的目光幹淨,不含一點雜質。他的心如月光一般的澄澈,真心實意地為眼前的一切感到傷心和懊悔。

月亮暗自冷笑,在心中罵了一句“蠢貨”。

不過,蠢貨好啊。

可以幫她竊取到神木的力量,還傻傻地以為自己在做什麽大好事。

若不是要用得到麵前這人,她巴不得說上一句:這樣的蠢貨最好多來一些。

於是月亮放下了心,直接將自己的力量借給了江離。

江離伸手,一塊拳頭大小的星石落入了他的掌心。

星石冰涼,流轉著星月之力,正是在故事裏從星外墜落的那一顆。

江離摩挲著星石,終於確認這就是他要的機緣。

隻是如今星石中的力量被抽空了大半,絕大部分還留在月亮身上。

沒關係……

遲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江離反手把星石收了起來,借著星月光輝,毫無阻礙地穿過了黑霧,走近到了神木的麵前。

遠遠看去,神木不過高聳入雲霄。

可真的到了跟前,才知是什麽是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邊際。

江離望去,神木的大部分根係都變得漆黑死寂,唯獨樹冠上還有一點翠綠,而神木的樹心就藏在樹冠之中。

月亮等了片刻,看見下方沒有動靜,迫不及待地催促道:“你還在等什麽?還不快去!”

江離舌尖一卷,輕笑:“這麽著急做什麽?”

這話說得又輕又快,月亮一時沒有聽清,追問:“你在說什麽?”

還沒得到回答,就看見身影已經逐步靠近了樹冠。

月亮隻好壓下了心中的疑惑。

反正隻要得到樹心,就可以完全竊取到神木的力量,成為新一任的神明。

而到時候這人沒用了,吞噬他簡直是輕而易舉。

“快。”

“快點……”

江離在樹枝間穿梭,終於找到了樹心的所在處。

那是一簇鮮嫩翠綠的幼苗,隨風招搖,散發著瑩潤的光澤。

一靠近,頓時讓人感覺到心曠神怡。

江離定定看著,慢慢伸出了手。

月亮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到了這一刻。

眼看著就要碰到樹心,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候,江離突然停了下來。

如果月亮現在還有心跳的話,必定已經是驟停了。她想要發怒,又怕在這緊要關頭功虧一簣,便隻好壓抑住憤怒,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怎麽了?”

江離的手腕一抬,指腹拂過了樹心的邊緣:“我隻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月亮:“……”

月亮很想說:都什麽時候了,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她忍了又忍,從牙縫中艱難地擠出了一句話:“……什麽問題?”

江離認真地說:“我們是為了讓神木解脫,不再讓它經受痛苦,是嗎?”

月亮:“是。”

江離:“那麽,我突然想到,其實不把樹心給你也沒事。”

月亮:“……”

江離:“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月亮:“……”

江離輕快地說:“反正給誰都可以,不如就給我吧。”

月亮終於憋不住了,怒吼了起來:“不、不!給我!給我!這是我的!”聲音嘶啞,充滿著可怕的欲望。

江離唇角一顫,不可思議地看著麵前的一輪月亮:“你……你好可怕,之前的憐憫溫柔是不是裝出來的,為的就是騙我過來摘走樹心?”

這一切當然是月亮裝出來的。

隻是沒想到,江離一直都是對這拙劣的偽裝表現的深信不疑,偏偏在緊要關頭發出了疑問。

月亮費勁了千辛萬苦才找到這麽一個合適的“容器”,若是止步於此,她怕是要發瘋。

於是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維持住了溫柔的外表:“當然不是……我如此崇敬愛慕神木,怎麽會想要害它?我想要幫它,是真的……”

江離猶豫不決,似乎在考慮這話能不能相信。

月亮說盡了好話:“你看,神木在痛苦中掙紮,我真的很想讓它解脫。你瞧,我曾經是神木的聖女,怎麽會害它……”

江離似有意動。

像是在多說兩句,就能他深信不疑了。

他怯怯道:“真的嗎?”

心中卻在默數著。

三、二、一……

最後一聲倒數落下。

果不其然,另外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樹心舒展了開來,從中傳出的聲音溫潤:“不要相信她。”

來了。

江離垂下眼瞼,遮住了笑意,口中驚慌道:“你是誰?你在哪裏?”

神木說:“孩子,我在這裏。”

樹心正江離的手中在微弱地跳動,裏麵明明充斥著磅礴的生命力,卻還是讓人感覺到了虛弱。

就像是一位日暮西山的老人,在活著的同時,也在逐步步入死亡。

於此同時,他聽見神木正在說話。

大概是即將來到生命的盡頭,發出的話語聲也是斷斷續續的。

它說:

“她確實是我的聖女。”

“但是,她已經被欲-望所汙染了。”

“不……不要相信她的話,你可以取走我的樹心,但千萬不要給她,若是她成為神明,天下……會大亂……”

剛才的話語聲似乎耗盡了神木所有的力量,它的聲息弱了下去,就連樹心上的綠葉都變得暗淡。

江離抿了抿唇角,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神木看似無欲無求,隻想求一死。

可它的話中分明透露著,如果能得到它的樹心,就能成為受人供奉敬仰的神明。

誰能抵擋住這樣觸手可得的誘-惑?

江離眉頭蹙起,目光掙紮,像是真的受到了蠱惑。

月亮著急了起來,口不擇言:“別相信它,它在騙你,它隻是想要你的身體,它也想成神……”

相比於月亮的焦急,神木一直保持沉默,並不辯解。

這樣一來,月亮不免顯得過於急躁了。

讓人不得不感歎,薑還是老的辣。

在這時候,不爭就是爭。

若是其他人,不免會對月亮的行徑產生懷疑,不由偏向神木。

但……江離不是其他人。

他歪了歪頭,微微一笑,顯然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

……

於此同時。

斷壁殘垣之中。

葉景閑披發散肩,狼狽不看。他手持著長劍,不停地劈砍著麵前的光幕,就算是虎口震裂、劍刃劈出豁口,也未曾停下。

可不管怎麽樣,他依舊無法突破麵前的屏障。

終於,他精疲力盡地垂下了手,踉蹌地跪在了地上。

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一點寒芒劃過。

白衣落下,一道身影從中走出。

沈霽雲落下一瞥,在看見葉景閑後,也沒有多少意外。

方才就是葉景閑動用了他的一道劍氣,遙相對應,才讓他破開了月亮的迷障,找到了正確的路。

沈霽雲緩步向前。

葉景閑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臉頹然。

見到此幕,沈霽雲眉心微擰,冷聲道:“起身。”

葉景閑依舊沒有反應。

沈霽雲袖口一甩,一股勁風襲去。

葉景閑下意識地抵擋,一抬頭,在看見麵前身影後,恍然如夢初醒:“師祖……師祖,求您救救阿離!”

沈霽雲聽見熟悉的名字,腳步一頓:“阿離……?”

葉景閑跪得筆直:“阿離為了救我,被卷入了月光中,現在下落不知,生死……不明。”他哽咽了一下,“師祖,是我犯了錯,一切責罰我甘願受之,還請師祖出手救阿離!”

沈霽雲一時間沒有聽清楚葉景閑在說什麽。

江離,救人。

那個頑劣驕縱,稍微說兩句就紅了眼眶的少年,會用自己的性命去救人?

沈霽雲先是錯愕,隨後,一股奇怪的情緒生了出來。

他竟然會救人。

他竟然會去救葉景閑。

這是不是表明……他真的對葉景閑有意?

亂七八糟的情緒一閃而過。

沈霽雲很快便回過神來,垂眸見葉景閑一臉哭喪的模樣,心中不虞,冷聲道:“他不會死的。”

這麽一個狡黠靈動的少年,怎麽可能會悄無聲息地喪命在此。

再者說了。

他答應了,會保護他的。

葉景閑愣了一下,還未分辨出話中的含義,就見沈霽雲白衣翩躚,主動迎上了月光與樹影。

月光分撥兩處,主動讓出了一條天階。

沈霽雲拾級而上,腳步平緩,每一步都仿佛是被丈量過一樣。

身影看似不疾不徐,實則……他恨不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

月亮和神木還在僵持不下。

在柳城中,雙方的力量同根同源,誰也奈何不了誰。

所以,月亮才千方百計地找來了外鄉人,想要破開這平衡。

可沒想到,事到臨頭,這外鄉人卻停下了手。

現在的情況不上不下,吊在這裏,讓雙方都生出了希望來。

在天平上,江離成為了一枚最重要的籌碼。

誰能將他拉攏過來,誰就能成為最後的勝者。

月亮迫不及待地拋出了籌碼:“隻要你幫我,我就可以將星月之力賜予給你。”

神木幽幽道:“拿走我的樹心,一切力量都是你的。”

江離的目光一轉,猶豫不決,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

過了片刻,他嚅諾道:“你們這般花言巧語,怎知不是又在哄騙我?”

月亮不耐煩地問:“那你想要怎麽樣?”

江離咬住了唇角,一言不發。

就像是一隻純潔懵懂的小白兔,毫無危害性。

他總是能這樣,三言兩語間,就讓別人過於相信。

相信他的無害。

更相信……他的真誠無辜。

月亮靈光一閃:“這樣,我先將星月之力給你,你就知我說的不是假話了。”

說罷,不容江離拒絕,就降下了一道月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月色冷清,少年容色清麗,唇角一抹笑意浮現,很快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月亮率先做出了表態,那麽神木也不甘示弱,忙道:“我也可以給你。”

一片嫩芽搖晃,點點熒光浮現,沒入了江離的體內。

江離忙擺手道:“夠了,夠了……”

月亮和神木停下了手,異口同聲地說:“你想好了?”

江離慢慢站了起來,在枝幹之上,衣擺搖晃,勾勒出了纖瘦的身影,像是隨時都會乘風而去:“沒有,不過……”他側過頭,“已經夠了。”

月亮還在問:“什麽夠了?”

江離抬起眼皮,聲音宛如歎息:“當然是……足夠送你們上路了。”

話音落下,他抬起了手。

手腕纖細,手掌白皙,一輪月色緩緩浮現。

大概是江離一直以來表現得過於單純好騙,月亮先是怔了一下,隨後錯愕:“你在說什麽胡話?”

她像是聽見了什麽好玩的笑話,捧腹大笑:“你以為有了我的力量,就能殺死我了嗎?”

江離同樣笑道:“當然不是。”

他的手指收緊,“砰”得一聲,月亮被捏碎在掌心。

光影變幻間,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天地倒轉,鏡碎,月折。

月亮從半空中墜落。

神木的根須拔地而起。

在生命的盡頭,月亮聽見一道輕蔑戲謔的嗓音在耳邊響起:“這樣的蠢貨,最好多來一些。”

她睜大了眼睛,想要去尋找這話到底出自何人之口。

眼前朦朧,隻瞧見一張過於漂亮的臉龐,眼睫上還掛著淚珠,唇角卻翹了起來,生出了一股戲謔疏離的錯位感。

在這個時候,月亮竟然不合時宜的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少年說:“這麽著急做什麽?”

後半句似乎是在細語,“著急找死嗎?”

嘩啦——

一切都歸於寂靜,隻餘下兩團光球懸浮在空中。

一團清澈動人,是星月之力;一團靈動可愛,是萬千生靈之命。

兩團光球皆落入了江離的手中。

正待離開此處,一側身,那隻碩大的肉瘤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發出了桀桀笑聲。

方才,應該是月亮鎮壓了他。

現在月亮消失,他自然是重獲自由。

肉瘤不停地蠕動著:“月亮、神木……那兩個蠢貨都已經死了吧?我還真的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還不能這麽快出來。”

“哢嚓”一聲。

肉瘤表麵裂開了一道縫隙,鑽出了一顆頭顱。頭顱留著山羊胡,長眉如鬢,若是隻看臉的話,端的是儒雅溫和,仙風道骨。

但他偏偏紮根於肉瘤中,反差之大,更讓人覺得可怖。

江離看了一眼,自語:“果然是你。”

那人盯著江離,眼冒精光:“你竟然一點也不意外?”

江離眉梢一揚,指尖把玩著半透明的光球,微微一笑:“大概是……我聽說過三個故事了。”

柳城裏存在著三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若是常人,必覺得其中有真有假。

但江離深諳說謊的技藝,剝絲抽繭,早就發現了端倪。

這三個故事自然都是真的,隻是經過了稍稍地潤色,讓其變得更能讓人接受一些。

神木確實在庇佑著柳城,隻是在人心的日夜熏陶下,不知何時生出了成神的欲念,開始控製著城中的人互相殘殺,讓所有人都淪為祭品。

月亮是神木座下聖女,剛開始是想幫助神木,但與她後來想要竊取神木之力並不矛盾。

人心易變。

在泥沼之中,誰都不能保持初心。

更不用說,背後還有人在推波助瀾。

江離輕歎了一口氣,道出了肉瘤真正的身份:“……城主。”

柳城城主。

在故事中,一直存在著一抹模糊不清的影子。

比如,一開始是誰用囚犯的性命來延續神木生命的?

再比如,柳城發生這樣巨大的變故,又是怎麽樣不讓消息傳出去——尤其不讓太忘宗知曉?

那必須是要有一個身份不凡,足以服眾,並且與太忘宗有所牽連,能夠遮掩一切的人。

毫無疑問,這個人選就隻有柳城城主了。

他不僅是柳城的城主,還是太忘宗的外門管事,執掌柳城多年,威望說一不二,讓人不敢置喙。

而他之所以會來當柳城城主,自然是因為天資不夠,終身無法突破,隻好置身於紅塵中碌碌無為。

試問,一個見識過廣袤天地的人,又怎麽心甘情願地成為井底蛙。

於是,在知道神木的所作所為之後,他在暗中相助,準備當最後的黃雀。

肉瘤……不,柳城城主笑了起來:“你很聰明,運氣也很好,不過……到此為止了。”

“你的一切,我都會收下了,日後我成了神明,自然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話音落下,肉瘤掀開,露出了猙獰的一幕。

他早已放棄了人類的軀體,頭顱下方是蜘蛛一般的足節,一直以來,他如同寄生蟲一般,紮根在神木身上,偷取著神木的本源之力。

現在,隻要吞噬掉擁有月亮與神木之力的江離,他就可以脫胎換骨,換下這一身醜陋的皮囊,登上神位了。

螯肢高高揚起,足尖閃爍著鋒利的幽光。

江離視若無睹:“不如,我們打個賭?”

柳城城主生出了一點興致:“賭什麽?”

江離:“我賭……”他的聲音清脆,一字一頓,“你會死。”

柳城城主早就見識過了江離的花言巧語,此時捧腹大笑:“你以為我是那兩個被你騙得團團轉的蠢貨嗎?”

“我可不會相信你的話,該死的人——是你!”

螯肢用力戳下,破空而來。

江離不見驚慌,唇角噙著一抹古怪的笑意。

柳城城主心頭一顫,生怕這人留了什麽後手,一時間畏首畏尾,連動作都有所停頓。

僵持了片刻,他反應過來了:“你在詐我,我可不會被你唬住!”

說著,再度出擊。

這次,江離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驚慌的神色,他的眼睛睜大,眼瞳中冒出了氤氳的霧氣,一個踉蹌,向後仰去。

明明是在害怕,但柳城城主卻莫名地覺得違和。

大概是……他的動作行雲流水,不像是倉皇逃跑,而是在折腰而舞一般。

而且落下的方向正正好,一束暖光從上空打下,襯得他的側臉白皙無暇,眉眼精致動人,就連眼角一點淚珠,都恰當好處地落下,閃爍著晶瑩的光澤。

楚楚可憐,讓人挪不開目光。

目光對視。

他唇角翕動,無聲地說:“時間到了。”

什麽時間到了?

不過一愣神的功夫,柳城城主心口一涼,低下頭去,一道淩冽的劍光貫穿了胸口,幹脆利落。

餘光一瞥,一襲冷清白衣落下,連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就直奔少年而去。

這……

這是……

柳城城主來不及露出驚慌之色,身體就轟然倒下,他睜著眼睛,望著上方枯萎的柳葉,一幕幕閃過腦海。

他自以為掌握一切,將所有人都戲耍得團團轉,可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夢幻空花。

一場夢而已。

……

另一側。

江離還在墜落。

風從臉頰掠過,卷著一點晶瑩的淚珠向上飄搖。

差不多了。

他在心中自語,在衣袖的遮掩下,直接捏碎了手中的綠光。

“啵”得一聲。

萬千生靈之力猶如煙花綻放,點點熒光漫天飛舞,如夢如幻。

一抬頭,已然落入了一個結實的懷抱。

他唇頰蒼白,聲若呢喃,像是在委屈又像是在撒嬌:“你怎麽才來。”

一抬頭。

沈霽雲眼瞳黑沉,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江離與他對視了一眼,心想:這下,總該上鉤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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