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崇明之基,喪心病狂

孔子曾經說過:“如果沒有管仲,我們可能都要披散頭發,衣服向左開衩,變成野蠻人。”也就是說,在他眼中,野蠻人除了不懂“禮樂”外,其發型更是一個明顯標誌。

這種觀點曆代傳承,不僅被百姓廣泛接受,讀著孔孟之書長大的士子文人更是如此。在他們看來,少數民族的發型和衣著與中原不同,隻能用中原的文明去教化他們,而不能被他們所同化。

但中國曆史上最大的逆轉就發生在清朝,清朝對中國最大的一個影響,可能也就是剃發。

在“剃發令”下達之前,江南各地鄉紳為了自保,紛紛豎起“順民”之旗,坐視亡國而不顧。“吳地民風柔弱,飛檄可定,勿須兵鋒大舉”。這句話水分不是太大,一向生活安逸的江南民眾經揚州十日後確實產生了極大的震撼,對抵抗後的毀滅後果極為恐懼。

但“剃發令”一下,天下嘩然,“民風柔弱”的江南民眾燃起了熊熊的反抗烈火,使清朝統治者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剃發”之所以觸及了民眾最敏感的神經,是因為百姓並不介意改朝換代,不介意金殿上坐的皇帝是誰,隻要不受幹擾地活著,中國依然是中國。但剃發令卻令民眾如夢大醒,意識到清朝不僅要征發賦稅,還要改變他們維持了千年的風俗習慣,毀滅他們的文化傳統。

簡單地說,民眾起初“因保頭顱而柔順如羊”,是因為他們不願為昏庸、腐敗的明廷拚命,之後“為保其發而奮起如虎”,則是為了維護民族尊嚴,祖宗傳統。

一番英勇悲壯的抵抗。一番腥風血雨的屠殺,靠殺戮推行下去的剃發令得以維持,但卻成了民眾心中抹不去的痛苦。“金錢鼠尾,幾成遍地腥膻”,“華人髡為夷,苟活不如死”。便是積鬱在人們心中的憤怒和沉痛。

而這怒火再次因為明軍的崛起而熊熊燃燒起來,一有機會,一看到希望,江南民眾便頭蒙白布、或裹網巾以迎王師,皆以金錢鼠尾為恥,即便是胥吏也有此心。

王師,天子的軍隊;國家的軍隊。隻要是漢人的軍隊,前來攻掠,都稱王師。江南民眾並不是第一次遇到。可除了張煌言的部隊,那些“王師”的紀律可並不敢恭維。鄭成功組織長江之役,更令不少人看到打著複明旗號的“王師”在自己的家鄉演出了一場“籌糧征餉,縱兵大掠,露刃如麻,萬夫罹凶”的慘劇。

如今,王師終於來了,名副其實的王者之師。不僅不害民劫掠。還有惠民之政,待民之優。攻克一地。光複一城,買賣公平,秩序井然,又有開庫賑濟、遷民避害之舉,足令民眾放心、安心。

七月二十九,增援陸軍抵達長江口崇明島外的長興、橫沙二島。休整兩天後,會同海軍陸戰隊六千士兵登陸進攻崇明。一萬兩千名精銳士兵,又有水師炮兵拆下艦炮助陣,曾在抗倭鬥爭湧現過英勇“沙兵”的崇明島民眾也積極支持,知縣陳慎惶惶不安。令遊擊陳定死命防守。

八月初二,炮聲隆隆,明軍攻勢如潮,一天之內先後攻取縣城外土城三座,擊斃遊擊陳定,使縣城完全孤立。而曆史上曾拚死守城,挫敗鄭成功所部攻擊的知縣陳慎尚不死心,又強令全縣男女都上城守衛,負隅頑抗。

但人心思變,城內守軍因主將陳定被斬而喪失鬥誌,與明軍暗通聲息,夜半開城,使明軍輕鬆入城。陳慎見大勢已去,逃回縣衙自縊,終結了為清廷盡忠的短暫一生。

崇明島不僅控遏長江出海口,而且地勢平坦,氣候適宜,有魚米之鄉稱謂,遠不是舟山的荒蕪可比。明軍奪取此島,隻要善加經營,不僅可解決糧食問題,還有豐富的魚蝦鱉蟹可補充營養,更可以借舟師之利,向周邊的上海、太倉、海門等地攻掠。

陸文揚坐在縣衙內,翻看著文書,雖然不恥清朝縣令陳慎不識大義,甘為韃虜殉葬的行為,卻還是很讚賞陳慎的治政之舉。有借鑒,有采納,有糾正,有改進,陸文揚開始提筆整理自己的治島之策。

開荒墾田,修渠築堤,治理鹽堿,推廣良種,廣播水稻,並規定凡新開墾的田地前三年隻交三成賦稅,三年後田地歸己,用以休養生息,調動島民積極性。

島周圍有茂密的蘆葦,可鼓勵島民用蘆葦織蓆編簍,擴大生產,廣開財源。

調整完善保甲製度,全民皆兵,全民協防,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軍隊的力量很關鍵,但也要盡民力而助之。軍民一體,把崇明島防護的似銅牆鐵壁。

其時上海還沒有形成規模,隻是個依江傍海麵水而居的小城。崇明島位置則顯得重要,乃是南京的水上門戶。明軍占之,清軍如芒刺在背,豈能甘心?日後圍繞崇明的戰事必不會少,明軍有水師防護,陸軍裝備又精良,顯然占有很大的優勢。

夜色已深,陸文揚卻並無倦意。這位在北京突有醒悟,不懼艱辛至南方為故國效力的文士,異常珍惜這次外放的機會。而在昆明書院,與他所受到的傳統教育不同,他對如何為官也有了全新的感悟。

“為人正、為政勤、為官廉、為民實,此為孤送諸位的十二個字。兵民為勝利之本,兵由將統,民由官治,此兩大支柱,缺一不可。為官者,民之父母;為民者,官之子焉。而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

每期書院學生畢業,朱永興都要當麵召見,設宴款待,並有言語或告誡,或鼓勵。

陸文揚停筆飲茶,回想著岷殿下當時的講話,其中摘自《孟子》的更令他產生思考。這些文字本是太祖朱元璋刪除掉的。岷殿下今番提起,用意深遠,不能不讓人浮想揣摩。

雖是朱氏子孫,岷殿下卻欲顛覆太祖治國之術?顯然,循規無為之輩,必不為岷殿下所喜。升遷無望。或者,岷殿下要尊孟抑孔,重改曆朝曆代所尊奉的思想理論?

作為讀書人,陸文揚雖在書院接受了一些不同的教育,接受了一些新鮮的理念,但對出仕升遷還是頗為熱衷。而揣摩上意,無疑是仕途順暢最重要的手段。

民無饑寒,軍有糧餉,不貪不瀆。修德正身。陸文揚思慮良久,提筆寫下這十六個字,認為這才是岷殿下所喜歡的,隻要做到這些,仕途之路將平坦而光明。

…………

對外的軍事攻勢打得虎虎生風,對內,朱永興也開始整肅,以統一思想。排除阻礙。

之前鬧過一次“接駕”風波,朱永興借用永曆的諭旨。以及緬甸的貪婪,給自己營造了忍辱負重、一心為君的形象,算是平息了事態。但那些做夢要恢複永曆時職位和權力的失意官員並沒有死心,他們在等待著時機,醞釀著下一次的輿論攻勢。

清廷派出密諜,製造謠言。勾連官員,想製造南明內部的混亂,打擊朱永興。或者調動分散明軍的力量,使明軍不能專心作戰。這對於反對朱永興,希望永曆能取而代之的一小撮官員來說。似乎是個不錯的機會。

但還沒等他們行動,朱永興卻已經搶先動手,這個機會立刻變成了陷阱。或許是朱永興一直表現出來的仁厚蒙蔽了這些人,或許是他們心中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也或許是他們熱切的幻想衝昏了頭腦,把柄一下子被朱永興所抓住,整肅便有了大義名分,得到了民眾的支持,還讓這些人有苦難言。

首先是情報局的成功行動,抓獲了清朝所派的一個密諜,並拷問出了詳細的口供。公布在邸報上的口供很明確地說明:從緬甸迎回永曆是清廷的陰謀,一是借平庸的永曆來壓製清廷難以對付的英明的岷殿下,製造內亂,以便清廷得利;二是迫使明軍派兵前往緬甸,從而分散軍事力量,給清廷以喘息調整的時間。

這份口供是出於清朝密諜,代表著清廷的判斷,把永曆說得平庸無能,雖然令某些官員不滿,但卻無法反擊遠在北京的目標,更牽扯不到朱永興頭上。可這個評價對普通民眾的心理引導卻是實實在在的,讓老百姓很容易產生“永曆昏庸無能,岷殿下英明神武,令清廷忌憚”的印象。

同時,口供還揭露了這名清朝密諜聯絡、收買、鼓動“入緬接駕”的南明官員名單。其中,上一次“接駕風波”的暗中鼓動者的骨幹人物張心和赫然在列。

順藤摸瓜,情報局再次行動,將口供中與清諜有關的人等一一抓捕,張心和、錢邦芑等官員自然不能幸免,以通敵罪被關押。

這是名正言順的抓捕關押,即便有人懷疑清諜口供的真實性,認為這是朱永興清除異己、借題發揮,但卻不好辯駁。戰爭年代,類似於“通敵”的罪名,幾乎沒有寬恕的可能。

“必須反擊,必須抗爭,即便身死頭落,也不能坐視不睬。”原禮部員外郎張敬之揮舞著手臂,叫囂著,唾沫橫飛,異常激動。

事情並不是抓了間諜,抓了“通敵”罪人那麽簡單。如果此事塵埃落定,也就把接駕回國與清廷陰謀掛上了鉤,坐實了這個關係,日後還怎麽開口迎駕,還怎麽還政於皇上,恢複君君臣臣的綱常,恢複那早被他們適應的舊製?

“岷藩為朝廷留守,此番又有確鑿罪名,如何抗爭?”有官員無奈地搖著頭,並沒有響應張敬之。

“雖為朝廷留守,卻露權臣之相,抑或有謀大位之心。”張敬之疾顏厲色地叫道:“擅改祖製,濫受名器,大權獨攬,任人唯親,此是朝廷留守該做的事嗎?長此以往,驅除韃虜重建的還是華夏嗎?”。

“我等所做是為皇上,是為華夏,乃堂堂正正之事,亦須循堂堂正正之途,縱敗,亦留得清名於世。後人亦會被我等作為所鼓勵。若謀正事卻以暗謀。非但使我等之名蒙羞,即便事成,恐亦斷送當今之大好形勢。”原吏部侍郎王卓華站出來陳述自己的觀點。

作為失意官員之一,王卓華還有著比較清醒的頭腦,不想激起大的變動,畢竟南明現在的形勢來之不易。而且。他認為行正事必取正途,若以旁門左道行正事,則正事從開始就走上了邪路。

他的觀點顯然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認同,前來趙家秘密聚會的皇家支持者們議論紛紛,都認為此番話有理。

對新政的不滿,或者對皇帝的忠誠,讓這些人結成了一黨。但對於一個正直的讀書人來說,有些陰暗手段卻是他們無法讚同的。

“諸位多慮了。”趙敬之露出自信的笑容,侃侃言道:“我華夏不怕蠶食。就怕鯨吞。當年真宗與契丹議和,眾人皆詆毀其懦弱。然百年之後,契丹自潰。高宗與女真議和,百姓痛其誌短,結果女真不足百年而敗。韃虜已有割七省議和之意,恐怕韃虜得了一時好處,亦難熬過百年。百年之後,我華夏養足精銳。一戰而收複故土。若執意而戰,岷藩功高難封。又盡得人心,如之奈何?”

曆史上的事實都證明,胡人崛起快速,崩潰也突然。守住西南七省這半壁江山,先保證皇帝重新親政,鏟除新政帶來的亂像。壓下岷藩的權勢,又能恢複士大夫們昔日的特權。養精蓄銳後再圖大業,這個策略還是很有誘惑力的。

“我看這事有可行之處!”有人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反複盤算厲害得失後,發現對自己幾乎沒什麽風險。

“趙大人是不是把此事想得太簡單了!”王卓華依然出言反駁道:“割西南七省議和隻是風聲。既無韃虜使者,又不見清廷旨意,如何信之?”

“即便是不信,也無任由岷藩以借拯救華夏之名,卻行擾亂綱常之實。我等身為聖人門下,豈能視綱常淪喪、皇權旁落而無動於衷!”趙敬之避開了這個話題,再次鼓噪道:“晉王猶在,各部將領皆是晉殿下舊部,一封書信便可招之領命;延平王雖逝,然兵將皆在,鄭世子又對岷藩拖延襲爵深為不滿,曉以大義,必願為皇上盡忠,清權臣,正朝綱。再說滇省,那總督身受皇恩,最是忠心,亦必支持我等。”

“我等身受萬歲大恩,本應粉身碎骨以報!取義成仁,在此一舉。趁岷藩身旁空虛,若能一舉而定,豈不能得千秋清名?”趙敬之的一個死黨趁勢附和,慷慨激昂地叫著。

房間內的氣氛逐漸走向**,響應者越來越多,些許的反對終於被淹沒在近於瘋狂的言語和謀劃當中。

……

“螳臂當車,蚍蜉撼樹。”朱永興剛開始閱讀葉虎呈上來的情報時,還表示了輕篾,但越看臉色越陰沉,不由得拍案怒斥:“喪心病狂,此輩皆該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朱永興本來以為這些失意官員最多不過是胡言亂語地鬧一鬧,卻沒想到會想出這樣的毒計。完全置抗清大業於不顧,若是聯絡上鄭經那個寡謀少智,卻又衝動的家夥,還真沒準能威脅到廣州。

其實明朝官員做出類似不可理喻的事情並不是孤例,當年秦王孫可望將偽慶國公陳邦傅父子押赴市曹剝皮處死,禦史李如月便上疏劾奏秦王“擅殺勳爵,僭竊之奸同於莽、操,請除國患;兼敕邦傅罪狀,加以惡諡,用懲奸凶”。孫可望得報後,立即派人到安龍請命將李如月按處置陳邦傅例剝皮揎草。

就事情本身而言,陳邦傅在南明時位居慶國公,跋扈殃民;降清時劫駕未成,又誘殺宣國公焦璉,是個典型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雖然孫可望殺人的手段有些酷烈,但李如月把早已降清的陳邦傅仍稱為“勳臣”,這不是昏庸是什麽?這件事後來被一些封建文人大加渲染,竟把李如月吹捧為忠臣義士,可見明朝文人官員的無恥德性。

葉虎不吭聲,他本來便不讚同朱永興隻殺首腦、震懾餘眾的做法,見朱永興怒火中燒,暗自心喜。

朱永興在屋中急速地來回走著,頭腦慢慢冷靜下來。殺,可,但涉及到晉王李定國、雲南總督那嵩,以及鄭氏,倒要有個穩妥的法子。

“聯絡晉王和那嵩的官員暫不動,讓他們去,但要加強監視。”朱永興重新坐回到椅中,已經恢複了沉著冷靜,“其餘官員一律拘押,盡量秘密行動,不引起過大反響。孤馬上給趙王和昌國公寫信——嗯,還有晉王和那嵩總督。”

朱永興嘴角上翹,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晉王和那嵩總督的信慢慢送,趙王和昌國公的則要加急,你明白嗎?”。

葉虎愣了一下,立刻心領神會,連連點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