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湘站在原地, 眼神虛無,落至在牆角,她的眼裏沒有溫度, 沒有冷暖。

以前, 她覺得父親那樣苛待她, 僅僅因為她不夠優秀。

所以,她拚了命地學習, 隻為了證明自己。

後來, 才得知, 並不是因為她不夠努力,而是因為她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 她隻是被調換的那一個, 不受寵的孩子。

但現在,老天好像給她開了個玩笑。

從秦盛年和阮甄的對話裏,她猜出了個大概。

不過就是,她和表姐阮清在十九年前被抱錯了, 後因一位算命道士的話,她和阮清陰差陽錯地被“物歸原主”。

也就是說, 秦盛年和阮甄, 不出意外,是她的親生父母。

回想以往十幾年,她為了得到秦盛年的父愛,拚了命地努力學習,學到低血糖昏迷,學到頭暈眼花, 學到鼻血流不盡。

但這一切在當時隻被秦盛年說成“你是女孩子, 就要肯吃苦, 隻有吃最多的苦,才能成功。”

他會為她因為學習變得消瘦,因為熬夜刷題影響視力,因為把吃飯的時間擠出來背英語單詞從而低血糖到暈倒數次感到驕傲。

她的所有努力被親生父親用來稱讚苦難。

她的努力從沒得到過獎賞。

有的隻是秦盛年口中的“我們要吃苦為樂,以苦為榮。”

就這樣,在一次又一次的思想禁錮中,她漸漸忘記了上學前的自己。

童年的不幸,青春期的破碎。

漸漸地,讓她忘卻了時光洪流前的她。

十幾年前。

秦湘也隻是一個吃到糖就開始一整天的小女娃,吃一次肯德基能開心大半年的小女娃。

她好想回到那個自己還不需要懂事的時候。

她好懷念,好懷念小時候的自己。

“晚晚,你是不是都聽到了?”阮甄及時開口。

秦湘回神,她往前走了幾步,雖然是笑著的,但那笑容說不出的苦。

“嗯,爸媽,今天的檢查完了吧?我們回家吧?”

秦湘看起來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變得不同,隻是更加沉默了而已。

一家三口出了醫院,秦湘平靜地提出了剛才阮甄的想法。

去做親子鑒定。

中途秦盛年驅車回家拿了趟戶口本和秦湘的出生證明,之後便駕車開往平蕪親子鑒定中心,因為秦盛年職業特殊,接觸過這類單位的經曆,所以流程進行的很快。

結果要等三個工作日,日子是在體檢結果出來之前。

那三天,家裏一切照常,日子要照舊過。

秦湘隻請了一天的假,所以在當天下午便返校繼續上課。

她看起來很平靜,外在情緒上並沒有什麽波動。

出結果那天,秦盛年剛好結束休假,所以是阮甄去領的報告單。

明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看到那白紙黑字的時候,還是恍惚了一陣。

鑒定意見那一欄印著工整的楷書:

“支持標記為‘秦湘’的樣本中DNA與標記為‘秦盛年’樣本中DNA的來源者之間存在生物學親子關係。”

秦盛年那晚回家後,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文件,打開一看,裏麵寫的很清楚。

晚晚是他的親生女兒。

一時之間,報告單被他緊緊地攥在手裏,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慢慢蹲在地上。

許老舊場景出現在腦海裏。

八歲的晚晚,眼神滿是羨慕地,望著別的小女娃懷裏的芭比娃娃。

十三歲的晚晚,因為成績不理想,手被他打得通紅,但強哽著脖子,眼淚死活不流出眼眶。

十五歲的晚晚,在家長會,呆愣地看著,其他同學和家人的和睦。

十七歲的晚晚,因為他常年將她和阮清作比較,自此變得不自信,鬱鬱寡歡,性格被磨得失去棱角。

以往十多年,他都幹了什麽。

都怎麽對待他親生女兒的。

秦盛年,你真愧當晚晚的父親。

-

體檢報告單在一周之後通知去取,當時留的電話是秦盛年的,他接到電話便立即請假,驅車開往中醫院。

到了那兒,他沒有先去拿報告單,反而是直奔住院部九樓。

兩周前,秦盛年在平蕪派出所接到報警電話後立刻出警,到了現場才得知是秦誠被那種不良學生堵了,挨了頓揍,那個學生氣急敗壞地想要拿刀捅傷秦誠。

但被周晏生擋了下來,他硬生生地為秦誠擋了三刀。

周晏生也就是之前借給他十萬塊錢的那個男高中生,秦湘的同班同學。

也是在兩周前的那個晚上,秦盛年才得知,周晏生一個高中生哪來的那麽多錢借給他,原來他就是那個和秦湘有不清不楚關係的富家子弟。

從而也得知了,周晏生的父親,周楚陽是創投圈的那個周楚陽。

周晏生的爺爺,周霖,是京北前第一領導,前市.委.書記。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周晏生的身份對於秦湘來說是高不可攀的。

周晏生的手術很成功,已經脫離危險期,昏迷了整整一周,上周末被護工發現後,才醒過來。

周晏生的病房有人看守,秦盛年不敢上前,也沒臉上前。

人家是替他兒子擋了三刀,況且他還背著十萬塊錢的債務。

秦盛年還沒出安全通道,便離開了。

他連走進九樓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他知道,周楚陽和周霖都在那。

他就算是去了,也無非是看人臉色,連周晏生的麵都沒法見到。

從住院部出來之後,秦盛年轉頭去了前樓,去拿秦湘的體檢報告單。

......

秦盛年上了車,隨手把報告單放在副駕駛座上,醫生的話不停地回**在耳邊,令他久久無法回神。

“從你女兒的CT掃描結果來看,她的胰腺出現異常組織,這地方陰影過大,我懷疑是腫瘤,但是不是良性,還得需要她來做檢查。”

“但希望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因為胰腺癌有家族聚集性的病例,從你父親的病史來看,你女兒患有胰腺癌的幾率很高。”

......

“——盛年!”

阮甄去推他的肩膀,“你從醫院回來就這樣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怎麽了到底?”

秦盛年偏頭看著妻子耳後的白發,恍如隔世,原來他們都不再年輕了。

醫生的話像魔咒在腦海裏不斷打轉,他喉間哽咽,“晚晚......”

他拚命發聲,卻怎麽也說不出那幾個字。

阮甄第一次見到秦盛年如此失態的模樣,她心慌得不行,“到底怎麽了,你倒是說啊。”

“醫生說...晚晚......可能是胰腺癌,惡性腫瘤,和爸一樣。”

惡性腫瘤......胰腺癌?

“怎麽可能,晚晚才十九歲,那麽小的孩子怎麽可能得這種病呢?中醫院以前都能出現抱錯孩子的事情,這個肯定也是醫生誤診的。”

阮甄不相信,甩開秦盛年站起來,“不可能的,我再去醫院一趟。”

“阮甄!”秦盛年抱住她,“醫生的話已經很委婉了,你別這樣,醫生讓我們帶著晚晚去做病理活檢。”

“你走開!”阮甄朝著他怒吼,“你向來不喜歡晚晚,一定是你瞎編的!”

“阮甄——”

啪的一聲,阮甄甩給秦盛年一巴掌,眼睛裏的紅血絲清晰可見,她像個潑婦一般大吼,“我才不信我家晚晚得病了,她還那麽年輕,在市裏排名第三,大好前程應有盡有,老天爺不可能會讓她得病的!”

她漸漸失了力氣,雙目無神地盯著地麵,低聲喃喃道:“我家晚晚命苦,明明是我的親生女兒,卻被醫院抱錯了,又因為你聽信那個算命的話,導致我從沒好好對待過我家晚晚!”

“晚晚連最起碼的父愛和母愛都沒感受過,你現在說她得病了,我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

刺耳的手機鈴聲打破一切混亂,秦盛年看到是秦湘老師打來的電話,急忙接聽。

“秦湘家長嗎?我是她的班主任,她今天”老師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她今天吃飯的時候暈倒了,聽同學說暈倒之前一直流鼻血,止都止不住,現在我們在去往中醫院的救護車上。”

老師的電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顆稻草。

這個家,徹底地隻零破碎了。

-

趕到醫院的時候,秦湘已經被推出診療室了。

老師也不明白為什麽把秦湘轉到了腫瘤科,但他看到秦湘的父母之後,便講自己學校還有事,告知之後回了學校。

秦湘全程都處於昏迷狀態,僅僅過去一周,她瘦了不少,臉頰凹陷進去兩個口子,皮膚變得蠟黃,嘴唇發白,已經沒有當初那個秀麗模樣了。

以前那個在元旦晚會上翩翩起舞的小姑娘距離她已經很遠了。

秦盛年忍著哽咽,聽從醫生的話,給秦湘做了病理活檢,隻有這樣才能看出腫瘤是不是良性。

檢查結果還沒出來,秦湘就醒了。

渾身都在冒著,叫囂著無法忍受的疼,腦子昏沉沉的,腹部傳來一陣又一陣地疼,她清醒了不久,便又睡了過去。

睡覺途中,她的鼻血也在流,嚇得阮甄一直陪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病理檢查結果三天後才能出來,那幾天,秦盛年按照司法程序,遞交書麵檢查,打算辭職,可他畢竟是老警員了,派出所的人手本來就不夠,所長知道後,調動所內舉行了自願籌款。

秦盛年得知後,當晚去看了老所長,那個拿了兩個三等功,一個二等功的老警員,在所長麵前下跪,拋棄了所謂的男人臉麵和尊嚴。

最後所長沒批準他的辭職,但所內籌款已經足夠秦湘前期的治療費用了。

出結果那天,平蕪起了場大霧。

秦湘也變得清醒,眼神由原本的混沌變得清澈起來。

親子鑒定的結果,以及她的身體狀況,她全都知曉,表麵上,她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像是坦然地接受了這些個事實。

無非是,從小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因為血緣關係苛待,但後真相大明。

無非是,年紀輕輕患上無力回天的惡性腫瘤。

她的未來,像窗外的大霧一樣,被蒙的看不清了。

她看不清她的未來了。

-

窗外的霧始終無法消散,一切的一切都看不清,病房內安靜一片。

吃過午飯後,秦湘躺的渾身難受,她想去住院部的小院裏轉一轉。

阮甄打算陪她,但她拒絕了。

“媽,我想一個人靜靜,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的,隻是一個胰腺癌中期,一切都會好的。”

秦湘說。

一切都會好的。

她這樣安慰自己,但真的會好嗎?

阮甄給她披上厚實的羽絨服,又給她拿出高腰的雪地靴,連帶著把毛絨圍巾和針織帽給她戴上。

一層又一層,完全看不出她羽絨服裏的病號服。

出了門,秦湘漫無目的地走著,嘴裏泛苦,她索性朝著餐廳的方向走,餐廳一角有個小超市。

她走了進去,買了兩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剝去外衣,球型糖體放在嘴裏,在口腔中泛起了一圈圈甜,暫時蓋住了那陣陣苦澀。

眼前飄著的大霧,令她失了神,有些恍然。

好像。

之前她和周晏生的初吻,就是草莓味的。

明明距分手隻過了半個多月,她卻覺得,和他在一起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

小院麵積很大,停車坪那放著不少清一色的黑色豪車,也不知平蕪的中醫院來了個多麽厲害的大人物。

周遭的氛圍格外壓抑,積雪落了些許天都未融化,還添上了不少霜。

小縣城的醫院不比大城市人多,電視上演的那種患者家屬對著牆虔誠禱告的人秦湘沒有看到,她輕歎口氣,低頭無所事事地跳起了格子。

高考前的壓力一下子離得她好遠,還有些不適應。

她覺得沒勁,路沒勁,棒棒糖沒勁,霧沒勁,生病沒勁,高考沒勁,活著沒勁,死了更沒勁。

一切的一切,

都沒勁透了。

喜歡周晏生...

也沒勁。

她不知道該說老天對她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讓她一個已經走在人生道路末尾的人,遇到了那個曾給她帶來希望的人。

下一個拐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形高大的人,就站在她麵前。

是周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