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齊國,錢塘,西泠橋畔。

月輪高掛中天,夜霧嫋嫋於途。

一輛油壁車由遠而近,輕馳在江南鄉間的小路上。車前挑著一對燈籠,隨著轆轆的車輪顛簸著車子,燈上一個精致娟秀的“蘇”字也是搖曳不定。

車上披著輕紗的帷幔,車前有一車夫持韁而坐。月光如水,照得大地並不黑暗,更重要的是,這路他早走熟了的,閉著眼也能如履平地,所以夜晚絲毫沒有影響車行的速度。

帷幔隨風起伏,時而便露出車中三道倩影。居中是一個緋衣少女,雲寰霧鬢,步搖輕顫,自後望去,隻見纖秀頸項,宛如優雅的天鵝。

左邊少女著白,右邊少女著青,看服飾與發型,仍作待字閨中的少女打扮,顯然是這中間緋衣美人兒的丫環。不過,看這三人同座,月下夜行,清脆的笑聲撒了一路,顯然是情同姐妹。

這居中的緋衣少女乃錢塘第一名伎蘇窈窈,左右的青白衣裳少女則是她情同姊妹的一雙丫環白素與青婷。三女夜行,乃是去赴官宦之家的阮公子之約,今夜阮公子設了盛宴,遍邀本地才子佳人,詩書風流,一時無雙。

突然,原本如霜的夜色瞬然一變,由清冷的淺白色突然變成了金光萬道,仿佛一顆被封印萬年的太陽突然掙脫了束縛,一下子躍到了空中。

駕車的車夫老黃雙目頓時不能視物,慌得他急忙一勒韁繩,兩匹駿馬被他猛地一勒,人立而起,四隻碗口大的蹄子“啪”地一下重重砸在地上,猛地止住了車子。

“哎喲!”車中三名少女措手不及,險些因為這驟停的車子一下子摔出去,虧得三人擠坐著,三個少女雖然嬌軀輕盈,可一輛油壁車能有多寬,因此才沒有滾將出去,跌一個釵橫鬢亂倒也罷了,萬一來個以麵嗆地,那可毀了一副我見猶憐的絕好容顏。

“老黃,怎麽回事?”

蘇窈窈有些慍怒,以手遮麵,擋了一下那強光,旋即一掀帷幔,折腰而出,站到了車上。白素和青婷兩個丫頭也跟了出去,三人立在車頭,舉目向天上望去,一見天上奇景,頓時目瞪口呆。

隻見一個巨大的金色的如天王所持金輪狀的東西正在空中盤旋,那燦若太陽的光芒正是由它放射出來的。

它在空中搖搖晃晃,似乎已無力支撐,突然間,這金輪狀的東西爆炸開來,巨大的衝擊波仿佛一圈圈漣漪,迅速向四下**漾開來,車夫老黃驚叫一聲,一個懶驢打滾翻下車去,一頭鑽進了車底。

而蘇窈窈、白素和青婷三女卻是避之不及,被那金光透體而過,三個美麗的少女搖晃了一下身子,就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金光消失了,空中的金輪也消失了,遠近有幾處火起,有硝煙升起,夜色重歸清冷,靜靜地照在三具窈窕動人的胴體上。

夜露晶瑩,幽蘭露,如啼眼。草如茵,鬆如蓋,小徑寂寂。

油壁車停在那兒,兩匹馬兒茫然地打著鼻息,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時光荏苒,五百年後……

月上柳梢,華燈初上,正是秦淮熱鬧時候。桃葉渡旁,一個少年搖著小扇,施施然地走了過來。路上很多行人見了他都要熱情地打一聲招呼“瀚哥兒”,那少年也是笑吟吟地還禮不迭,十分的客氣。

這位瀚哥兒一襲圓領袍衫,革帶束腰,頭戴一副無腳襆頭,鬢邊還插了一朵美麗的薔薇花,襯得那俊美的容顏,未免顯得有些妖孽。不過,沒辦法,這就是大宋的習俗,上到皇帝下到百姓,隻要是個男人就喜歡簪花。

眼前這位簪花少年身材頎長、眉眼清秀,唇角兒不笑時也帶著三分笑,微微地向上翹著,十分討人喜歡。一雙黑而亮的上挑眉,襯得他的眼神特別的精神靈動,顧盼之間仿佛會說話兒似的,比起那些滿身油膩硬要簪花的男人可不同,大姑娘小媳婦兒的瞧見了他,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

此人名叫楊瀚,三天前還是咱大宋建康府(南京)街道司的人。街道司是主管城市街道的,其職能、地位大抵與後世的城管相仿,隻過宋代的城管職能相當的多,幾乎是集片警、環衛、稅務、消防、物價檢查、工商執法、綠化清潔、處理違章占道等事務與一身。

能幹這一行的,要麽是牛二那般的潑皮無賴,鎮得住人,要麽就得八麵玲瓏,見風使舵,機警伶俐,可真要他跟人硬剛的時候,也使得一手好拳棒,不僅能屈能伸,也得能軟能硬。

楊瀚就屬於後者,能說會道,機警伶俐,還有一身的好功夫。雖說是社會底層的一個小民,可這兩宋三百年江山,是列朝列代中平民百姓生活最優渥、最富裕的朝代。

如果你沒有建功封侯、征伐天下的雄心,就想當一個平頭百姓,又或者隻有能力做一個平頭百姓,那麽你生在宋朝,便是修了幾世的功德了,其他朝代,平民百姓的生活可是遠遠不及。

所以,楊瀚這個大宋建康城的小城管兒,活得倒也是有滋有味兒的。可惜,三天前,他卻丟了這個肥差。

倒不是楊瀚秉公執法,得罪了什麽大人物,也不是碰上了有什麽背景的潑皮無賴,擠兌的他幹不下去,是因為街道司的主司黎老爺看上他了,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

主司,那就相當於“城管大隊長”了,人家是衙門裏的人,而像楊瀚這種,都是由主司負責招聘的,所以準確地來說,楊瀚端的就是人家主司老爺的飯碗。能成為主司老爺的乘龍快婿,那是祖墳冒了青煙才對。

可是,楊瀚也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物,跟建康城的城狐社鼠們十分熟稔,耳目非常靈通,對於這位主司老爺的寶貝女兒,他了解的比主司老爺自己還清楚,怎麽肯答應。

黎老爺這個女兒叫黎秀,生得倒也標致,可就是闈中不甚檢點。楊瀚聽到的消息中,這位黎姑娘有過幾個相好兒的,還曾為最近一個相好兒的叫沐絲的秀才墮過胎,兩個人到現在仍是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常言道,寧可娶妓從良,不娶紅杏出牆,楊瀚也是個誌氣男兒,才不給那姓沐的當刷鍋的,背後遭人指點,惹人恥笑。因此上,楊瀚是使盡渾身解數,不惜自汙,死活不肯就範。

可這黎老爺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兒不對了,居然不懂得強扭的瓜兒不甜的道理,居然用辭了他的差使相威脅。楊瀚自然是不肯屈從的,於是他就失業了。這兩天街上的人提起消失了的楊瀚,許多人不免就長籲短歎,替他惋惜一番,卻不想今兒個傍晚居然露麵了。

桃葉渡旁有一家食館,楊瀚走進去,撿了張桌子坐了,揚聲道“掌櫃的,鴨血粉絲湯一碗,蟹黃包子一屜,再打一角酒!”

係著圍裙的杜小娘一見是楊瀚,心下歡喜,姐兒愛俏,誰不愛看俊俏後生?她和爹爹打理這店,每次楊瀚來了,那鴨血粉絲湯都是材料十足,還舍得給他放勺胡椒。她馬上脆生生地答應一聲,便忙活起來。

楊瀚扭頭一瞧,看見挑擔子經過的老範,忙又喊一聲“嗨!老範,進來進來,給我切半兩羊肉、一副豬胰子。”

這老範是個挑擔賣熟食的,楊瀚也熟悉,一聽他叫,忙挑著膽子進了店來,放扁擔一放,案板往楊瀚桌上一放,拈了塊羊肉就切起來,一邊切一邊笑道“瀚哥兒這是另謀高就了,如今在何處發財啊?”

楊瀚等地就是他這句話,他傲然向四下瞟了一眼,見眾人都豎起了耳朵,這才矜持地一笑“談不上,談不上,就是承蒙咱建康府通判李老爺賞識,現今在李府做了個小管事。”

老範吃了一驚,驚歎道“哎喲!可了不得!宰相門前七品官呢。瀚哥兒你這到了通判李老爺府上做管事,怕不比黎主司身份低吧?”

楊瀚淡淡一笑,不好吹捧自己,不過也不否認,顯然是默認了他的話。本來麽,要不他今兒個為什麽簪花打扮,腰間還係了個香囊,風流倜儻地出現在他以前負責的地段兒上啊?

衣錦還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