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蟬鳴……

佟家園子邊上便是澄澤湖,這日幾個女孩兒擠作一團,在湖邊岸上喂錦鯉。澄澤湖闊遠平靜,偶有微風拂過,涼意便乘風襲來,暑氣漸消,好不快活。

身後漏窗偶有人聲傳來,漸漸近了。姑娘們扭身看去,窗後有樹,又是傍晚明暗相接之時,牆內風景並不分明。

“……說是有貴人來咱們府上消暑呢,你瞧,前呼後擁的……”

為首的是佟家大爺最小的丫頭佟知閑,她伸手指了指牆內,“四叔還陪著的。”

三爺家的佟姚黃小小的個子,略點了點腳也湊到知閑身邊看了一眼,“欸,向著咱們這邊來了。”

幾個人中隻一個姑娘默默在後跟著,姑娘十五六歲模樣,還未長成但容貌已頗為亮眼,想是府上那位身子不大好的表小姐。

表小姐姚匪匪,是佟家大小姐所生。佟大小姐是佟家老夫人從別處抱養來的姑娘。隻因她年輕時懷不上孩子,家裏老人便說是子孫緣斷了,抱個姑娘續上,弟弟妹妹們就被引著來了,這姑娘便是姚匪匪的母親。

佟知閑在幾個姑娘裏年歲最長,知道得也最多,“我聽爹爹提起過,懷柔侯在西邊兒打了勝仗回來,聽說還是個難得的儒將。”

姚匪匪莞爾,在心裏默默稱是。

那時她還不是姚匪匪,是壇州徐家三姑娘。懷柔侯其人當時還是壇州刺史,連徐三小姐的父親,那個最是瞧不上武夫的迂腐儒生都要交口稱讚,可見人品貴重。

隻是徐家傾覆突然,徐三小姐死後,她的一縷小小幽魂竟寄托在了重病難愈的姚家姑娘姚匪匪身上。

姚匪匪感慨緣分,不成想竟還能在這裏遇上他。

說起來,懷柔侯是她上輩子的大恩人,今生她當結草銜環報答侯爺的大恩。

隻是,如今人家是高貴不可攀折的公侯,自己不過是佟府裏一個不知名的黃毛小丫頭,想來這份恩情一時她是還不起了。

這頭佟家四爺佟良功遠遠瞧見,自家幾個小姑娘聚在一起玩鬧,怕驚擾了貴人,便使個眼色叫人把姑娘們支走。

這邊隻見個撩開的緋紅襴袍袍角,腰上玉帶金鉤,配蹀躞七事,有支鑲了翡翠的匕首擊在火石袋上“錚”的一聲響。貴人正邁步跨過門檻,有感應般忽又收了收勢,踅身順著佟四爺視線而去。

隔的實在遠,卻也沒瞧出什麽。

貴人到底是武將,縱然尋常待人謙和,無話的時候也是有些攝人的氣勢在的。況出身矜貴,一舉一動那份自持是刻在骨子裏的。

佟四爺看他麵色沉了下來,有些不解,“我這園子可好?”

“比著朗園差上許多”,貴人這才從思緒中抽身。

佟四爺差一點就要翻白眼,“朗園是前朝皇家行宮,我比不過,可不磕攙。”

貴人低頭撣了撣袖口的灰,髒在了眼皮底下,著實礙眼。

“你府上去年引薦的那二位公子,有個叫姚匪年的,聽說是你外甥?”

懷柔侯喝著蓮子心茶,夏天裏喝來清火,同佟良功扯起了閑篇兒。

佟四爺同他對坐,輕描淡寫的“嗯”了一聲。

剛剛同姐妹們嘰嘰喳喳湊趣的姚匪匪,那姚匪年正是她的親哥哥。

佟四爺與姚家不太對付,對這兩兄妹一向也是淡淡的,說不上親昵,自然也從不打聽姚匪年從佟府出去是走上了哪條道。

“姚家跟我大哥還算親近,跟我一向沒什麽聯係。”

懷柔侯看他一臉不屑,笑道,“你小子對自家人怎麽也難吝半分顏色。”

笑完臉上淡了表情,“這趟西征著實凶險,我左路從五裏廟方向圍去西旗人東營,右路前將軍林文煥在大圩口居然被生擒,右路中將軍兩日後才趕到增援,林文煥差點讓西旗人下了油鍋。”

他皺著眉頭,“這個姚匪年就是林文煥派出去求援的,帶著中將軍原路回去居然迷了路,現在人已經給押解起來了,起碼是個惰怠之罪……”

佟四爺“哦”了聲,“卻也不是什麽殺頭的大罪,吃些苦,長長記性。”

“依我看,其中或有隱情,我與林文煥也算是老相識,這個人……”

佟四爺揚手打斷好友的話,“卻跟我們也沒什麽相關。”

罷了罷了,是他懷柔侯自作多情了,這個佟良功一向固執的像塊木頭,“聽說你那大姐嫁到姚家後有一兒一女,那姑娘如今在哪兒?”

佟家大小姐所嫁得姚家同懷柔侯倒也有些親屬關係,懷柔侯母親也出自姚氏。隻一個是嶺南姚氏,一個是郮自姚氏,同源卻也隔著幾代,算不得十分親近了。

“養在府上我大哥那裏了,如今也十五了,名喚姚匪匪,若見了你還得叫你一聲叔叔,”佟四爺不鹹不淡的聊著,“不過小時候生了場大病,有個道人路過,說她丟了魂,不能再喚匪匪,得整日“杳杳”這麽的在床前叫著,才能將魂兒叫回來。”

懷柔侯不經意豎起道眉,“杳杳?”

“正是的,說也奇怪,就這麽真把人喊回來了。”

他又問,“是哪兩個字?”

“蒼蒼竹林寺,杳杳鍾聲晚。正是詩裏這二字。”

佟四爺擱了茶盞,瞧他若有所思的樣子,不解問道,“怎麽?可有什麽問題?”

懷柔侯擺手道,“隻是仿佛在哪裏聽過這名字,日子過去的久,隱隱約約有些印象罷了。”

佟四爺也未將這事兒放在心上,“尋常名字罷了,聽過也不奇怪。”

是夜,杳杳這頭才從姚黃那裏拿了些醃好的梅子回房。暑熱鬧得她胃口不好,吃些酸酸的梅子來開胃。

主仆二人在回廊上繞了幾繞,廊上零星點著幾盞燈。

光線屬實算不得好,烏沉沉的雲卻著圓月跑,澄澤湖平靜下來,往日湖上的粼粼微光也滅於微波之中。且不說湖邊又起了薄霧,杳杳提著燈在前,貼身丫鬟彌笑抱著罐子在後咕噥了一聲,“天老爺,迷宮似的。”

她臂間披一條團銀花的薄紗羅披帛,杳杳蓮步輕移,那披帛便浮在身後。薄霧纏綿,杳杳融於此景。當下不知她想起了什麽,輕蹙蛾眉,再側螓首,發間一支銀叉步搖簌簌輕響兩聲。

彌笑這才看到,姑娘的披帛被踩到一雙皂靴之下。

杳杳疑惑地瞧他一眼,抬手捏著披帛,正要使力,那人已經從容退了兩步。

他拱手致歉,“天色不好,在下失察,驚擾了姑娘。”

杳杳是個善性人兒,並不將這等小事兒放在心上,幾不可察的搖了搖頭,“無事的。”

男子便問,“這澄澤湖邊遊廊蜿蜒,在下便有些糊塗,想請教獨月樓如何走?”

杳杳退了半步,將燈移到自己身側,給那人照出一條道,“您這邊走。”

算來,前世不過隻見過這人兩三麵,杳杳卻莫名篤定,這人便是李賜,當今的懷柔侯。

這晚的事情在杳杳這裏不過是個插曲,為恩人帶路,隻是幫個小忙罷了,不足以記在心上。

杳杳回來的有些晚,隔壁院子的知閑,晚上被母親留在房裏學管賬,知閑叫一個小丫頭專門堵在杳杳院子門口,叫她回來可別忘了去自己院子瞧瞧。

知閑門上掛幅綴著珍珠的珠簾,還是一月前杳杳同她一起穿的,丫頭黛兒使一把青色玉鉤掛起半幅珠簾,這才迎了杳杳進來。

杳杳隻聽她一把算盤劈裏啪啦打得震天響,“這時辰了,你居然還在用功,著實難得。”

知閑大杳杳一歲,如今已經許了人,待年後便要過門。如今,知閑母親對她管教便愈發嚴苛,每日都有課業,忙起來著實有些焦頭爛額。

“你莫要嘲諷,總有一日,母親也會這般折騰你。”

杳杳隻淡淡笑著,換了別的話題,“我拿了些姚黃那裏得來的梅子,你要不要嚐嚐。”

知閑叫黛兒拿了支水果銀叉來取水果,“唔,好酸。”

“沾著蜂蜜來吃正好,”杳杳看她算盤仍不離手,便問,“今日怎麽算了這麽久,再等會子可要二更天了。”

“這幾本是去年栗善五個莊子的進出項。你瞧,支出的柴米油鹽,酒席花銷,綢緞布匹之類外加些鐵貨,每筆數額都不算大,可卻十萬分的瑣碎,算來算去卻總是差個十幾兩。若我是這莊子的管事索性自己出錢墊了,無謂為這些小錢浪費光陰。可偏偏我不是,碰上這種爛賬,真是莫名的心頭火起。”

知閑有股子迎難而上的執著勁兒,嘴上說著不耐煩,可手裏卻不曾停下。

栗善的幾個莊子是知閑母親去年新購的,賬簿才移交到她手裏,其中諸項恐怕難免有不妥之處。

杳杳看她著急得生了一腦門子汗,便取了蜂蜜用溫水化開遞給她,“想是真的有些出入,這賬目不平吧。”

知閑搖頭說不會,“你還不知道嘛,我母親是天下第一穩妥人,她手裏經過的事兒哪個不是井井有條,這賬簿若是有失,她斷然是要追究的。”

隨後她又賊兮兮地說,“我問過栗善莊子的管事兒,他說賬是平的,其餘他不肯說,大概是我母親打過招呼。”

知閑一向這樣朝氣蓬勃,仿佛有使不完精力。

杳杳陪她撐了一刻,實在有些乏了。

“若實在核不準,那便反推看缺的那筆錢能跟哪筆款項對的上吧。”杳杳撐頭想了想,“大概是大項目上扣除過一次,計算單項時又列了一次,減了兩次賬不平了。”

前世她也曾碰上過這情況,新舊賬房交接,兩人做賬方式不一,前後鬧得她焦頭爛額,“尤其交接那幾天的賬,最是容易鬧問題。”

知閑似是恍然大悟,忙翻到去年賬簿四月的記錄去。

四月正好派了新人前去交接栗善的賬目。

杳杳這時候便要告辭,她打小身子不好,若是不注意休息便總是心口疼。

那邊知閑似乎已經有了眉目,兩條眉毛挑得老高,“有你在,我做事便事半功倍,我們杳杳果然是員福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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