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山林中心, 一場人與獸的激烈廝殺,正在上演。機敏的禽鳥紛紛高飛,膽小的獸類聞聲遠走。

虞颻帶隊找到尖耳豺的族群, 偶然與另兩支追擊惡客的隊伍匯合, 百人百獸混戰,就這麽開始了。

一頭小山似的花枝獸突然衝出來,正與尖耳豺纏鬥的薑虒,躲避不及,被衝撞個正著,狡猾的對手還趁機狠狠劃拉了一爪子。

他感覺自己內髒都碎了, 骨頭確定折了,也許戳到了心肺, 他覺得自己心口好疼, 肚子也好疼, 腹部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薑虒知道, 自己這回,活不了了。

他強行咽下口中上湧的血沫,慘白著臉, 極力用手捂住肚子,不讓裏麵的腸子流出, 隔著混戰的人群, 衝著遙遙看過來的伴伴搖頭,轉身離開。

他想像勇敢豁達的虞部人一樣, 在生命的最後,留給伴伴一個颯爽離去的背影, 然而, 蹣跚的腳步卻出賣了他。

虞颻劈開一隻尖耳豺的腦袋, 看了眼薑虒趔趄遠去的背影,轉身離開。還有最後一隻尖耳豺,沒有解決,她必須抓緊時間,不能讓對方趁機逃走。

想要逞強的男人,滿身狼狽的,進入了荒寂無邊的無人區。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選擇一個人獨自離開,一個人獨自麵對死亡。

豔陽高照,薑虒孤獨的躺在大腳丫子樹下,口渴得不行,卻沒有力氣咬開樹皮解渴。他閉上眼,恍惚看到颯爽強大的年輕阿姆來找他。

他出生的薑部落,外來的男人混居在一個偏僻的小山穀裏,出入一舉一動,都在嚴格的審視之下。

但山穀之內,是男人的自由之地,那裏拳頭為大,強者為尊,拉幫結派的小團隊你來我往,混亂不堪。

薑部聚居地不允許成年男人進入,她們在雙月節與男人相會,生了崽子,女崽留下,男崽養到三歲,會送到穀內,由生父撫養。

三歲之後,他的好日子就結束了,他的阿爸比他還不會做阿爸,還打不過別的男人,他隻能饑一頓飽一頓,自己努力快點長大。

十歲,他看著自大又愛說嘴的阿爸惹怒一夥新來的年輕人,被打成重傷,趕出山穀,痛哭流涕地咒罵著命運,又悲慘又醜陋又可憐的,死去。

瘦小的少年,看著逐臭而來的食腐黑背豺,將阿爸吃得渣都不剩,渾渾噩噩,走進無邊無際的黑暗森林。

薑狸離開虞部前,曾對他說,如果有來生,他想當女人。他從前想過,為什麽阿姐她們可以留下,他不能?他和她們,雖然不是一個阿爸,但是一個阿姆啊。

十歲那年,失去阿爸的他,孤獨地倚坐在樹下,恍惚看到阿姆來找他,但沒有,阿姆沒有來找他。

他那時就想,如果是阿姐,阿姆一定會找來的。

幸運的是,他當時進入的是一隻獨居的雄性白角犀領地,領地主人偶遇了另一隻雌性白角犀,無暇理會渺小無害的闖入者。

整整十五天,兩隻體重過噸的白角犀,在林中嬉戲,追逐,玩鬧,什麽正事也不幹,除了吃喝玩樂。

這期間,雄性白角犀一直陪伴著那隻雌性白角犀,直到對方揣著它的崽離開,還依依不舍。

年幼的他當時突然起了一個念頭,他以後也要這麽陪伴他的伴伴。當然,如果他的伴伴,願意讓他一直陪著就更好了。

現在,他有伴伴,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崽,有自己的生活,全都是他想要的模樣,足夠了。

雖然,他更希望無疾而終,壽終正寢。但是,像虞部的戰士們一樣,這樣驕傲地離開,驕傲地死去,也不錯。

他不想嚎啕大哭而來,嚎啕大哭而去。他也不想做女人,他是男人。他做他自己,就很好了。

雖然,十歲的他,孤獨地倚坐在樹下,恍惚看到唯一的親人阿姆來找他,但沒有。

然而,當他活著回到山穀,找人教他生活技能和狩獵本領的,也是阿姆。

他的阿姆,並沒有完全放棄他,但也僅此而已,但也足夠讓他繼續活下去,努力就能活下去。

血快流盡的男人竭力睜開眼,看到一隻禿毛的、美貌不在的爆米花,歪著快掉光毛毛的禿腦袋看他,伸爪推給他一隻帶血的紅色野果。

薑虒認出了自家崽放養在外的小夥伴,原來,它也到時候了啊。它們這一族,好像也就能活十來年的樣子。

但這小獸,老死前,還能自己找吃的呢,他這麽大的一個男人,卻那麽廢,連咬破樹皮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打敗聞腥而來的猛獸了。

嘯叫山林的虒獸之聲,越來越近,垂死的男人揮手,趕走自家小崽的小夥伴,再度闔眼。

想想都覺得好笑,他取名為虒,有手有腳的人,卻打不過一隻沒腦子的虒,真是個差勁得要死的冒名貨。

初見的他,那麽慫,那麽差勁,他看中的伴伴,怎麽會因為一碗好喝的燉肉湯,就接受了他的求偶呢?

久久等不到意料中的來客,薑虒昏昏沉沉,感覺自己似乎睡了許久,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心想,終於來了。

他竭力睜開眼,看到了,看到了那張熟悉的好看得要命的臉。

她來找他了,他的伴伴,他選定的伴伴,他認定的伴伴,拎著她戰無不勝的石斧,鮮血淋淋一身,來找他了。

就像初見,那時,他在樹上,她在樹下,趕走了對他垂涎欲滴的虒獸,對他伸手,“還能不能走?我帶你回去。”

然而,這回,他回不去了。

然而,最後,能見她一麵,真好。

他想要他的伴伴最後聽他一次,尊重他的決定,但她要是真的不來,他會感到遺憾,真的遺憾。

但他知道,她會來,她一定會來,她就是這樣的人,因為他是她的伴伴,她就一定會來。

這是他和他的伴伴認識二十年,相伴二十年的默契。

薑虒吃力的抬眼看過來,虞颻蹲下身,看懂了他的眼神,伸手去扶他,“你是我伴伴,這是我該做的。都殺幹淨了,沒事了。”

她做事,遵從造物主規約,更遵從本心。她當然是尊重他的決定的,但誰讓她聽到了他的心聲呢?她更願意聽從他的心聲,來找他。

一起相伴走過二十年,她知道,她的伴伴,怕一個人。

原始人不知道何為愛,更不知道何為愛情。

他隻是一個被性別困擾過的原始人,他憑借本能與觀察所得,知道這世上,有一種關係,叫做陪伴。

然後,在虞部,他和他的伴伴在一起,學會了相互陪伴,彼此像尊重自己的意願一樣,尊重對方的意願,這樣的陪伴。

從此,他徹底擺脫了原生的性別困擾。他活出了新的自己,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

一個保留了人性裏純粹天真的原始人,不懂何為‘愛’,但一定能懂何為‘尊重’。

人類所有美好感情的出發點,尊重;孕育所有真情摯意的搖籃,尊重;生命與生命不再孤獨的橋接點,尊重。

尊重生命,尊重生命裏的一切,才有可能得到生命裏想要的一切。

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他覺得,他很幸運,他得到了,得到了不孤獨的生命,得到了生命的延續,得到了生命裏想要的一切。

薑虒闔眼,在他追逐了一生的伴伴的注視下,含笑而去。

就是這樣,他做他自己,她做她自己,這樣就很好了。

他沒有遺憾。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