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羨的新房子, 選址有些偏,在戰士聚居區的後方,距離族長姥和大巫那片不遠, 附近有一條小瀑布, 用水極為方便。

新家工程,她開春就啟動了,為了晾曬磚胚瓦胚,還特地搭了個草棚,但因為總有別的事情忙活,就一直斷斷續續。

到現在, 也才打好石頭地基,磚瓦也隻燒了一半的量, 虞羨決定, 從明天起, 就住在工地上, 爭取在漁汛期前把房子建好。

有個風雨不浸的容身之所,幾乎成了她的執念。沒有結實的、完全屬於自己的房子,她的心就像浮在水麵的葫蘆瓢, 無論怎麽按,都按不下去。

搗泥製胚, 忙活到天黑, 忙到變成泥巴人,虞羨就幹脆趁著明亮的雙月之光, 去小瀑布。

到了水潭邊,她蹲下身子, 想先洗把臉, 突然嘩啦啦冒出三個‘水鬼’, 一把將她拽入水中。

“你怎麽都不來找我們玩?住哪不是住?草洞子住得也很舒服啊,還能一年一換新。”說話的是虞羔。

她隔壁的虞雵,比她高過一個頭的冷酷臉少女,默默點頭。

虞郖兜手撒了虞羨一頭一臉的水花,笑哈哈道:“羨子,你要是急著建房子找伴伴,那就更該來找我們玩了。”

虞羔點頭,點到一半,又搖頭,舉手畫了一條線,果斷將虞郖劃出去,“我們和你不一樣,我們不急著找伴伴,自給自足也很好。”

虞雵默默點頭,虞羨懵了,這個自給自足,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部落人這麽玩得開嗎?

虞羔見她神情茫然,不由熱心道:“你是不是不懂?你阿姆沒教你?要不要我來教你?”

虞雵又點頭,同樣很熱情,“我也可以教你。”說得毫不扭捏,姿態大方又大氣。

教什麽?怎麽教?親手教?還是親自示範?她阿姆近來沉迷打鐵,還真沒給她上過什麽生理課。

虞羨突然有點怕怕,這走向,怎麽感覺越來越不對頭,下意識發問,“誰教你們的?”

“我姨啊,羍子阿姆,她說,不想找伴伴也沒關係,我們的蒂蒂,就是為了讓我們快樂而生的,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幫忙。”

虞羔去學養蜂的阿姆雖然不在,但她姨在,沒耽擱她學習必須知道的行經期生理知識。

虞雵也直白回她,“我阿姆說,要是暫時不想找伴伴,就得學會自己找樂子。別憋著,沒意思。”

虞羨瞬間想起,小時候聽到的‘大人的樂子’,她覺得,她真的,再也無法直視樂子這個詞了。

“我阿姆說,我是我身體的主人,我長大了,可以自己做主,”虞郖蹲下身,把自己埋入水中,搖頭晃腦道,“我覺得,她說得對,但她還是個大騙子,她就是想丟開我,不想管我了。”

虞羔聽了,哈哈大笑,不客氣地嘲笑她,“你怎麽這麽寶寶?又不是三五歲的小崽,怎麽還離不開阿姆?我們長大,就是為了做自己的主人啊,不然,你長大幹什麽?”

小夥伴你來我往的話中,無一不是在透漏這麽個意思:我對我的身體,擁有全部的探索權、控製權、主導權。人生,同理。

虞羨仰頭望月,心想,如果早知道這個原始人都知道的真理,過去的她,是不是就不會走那麽多冤枉路了?

蹲在灌木叢後的虞羍和曾乙檟,緊緊捂著自己的嘴巴,大氣都不敢出,聽著少女們熱火朝天的討論如何讓自己快樂,想捂住耳朵,手卻舍不得,心裏默默瑟瑟發抖,這要是被發現了,會被暴打一頓嗎?他們真的隻是路過啊。

頂多,順便看看虞羨為什麽沒有回營地。

第二天天氣晴好,雙月還未結束,虞羨仍在難得的假期,埋頭燒了一整天的磚瓦。

傍晚時分,她拐了個道,去探望太巫。

老人家今年高壽一百零六,過去每年,她都會有一段時間,看上去馬上就要駕鶴西去,然後過段時間,又詭異的精神煥發,跟上哪個複活點刷新過似的,活力滿滿,一副‘我很好,我還能再活八百年’的樣子。

然而,到了山頂,喜歡在寶塔樹下賞落日的老人家卻不在,虞羨一路找過去,在禁地山洞找到了人。

不是那個堆滿樹皮和石板的石洞,是一間掛滿繩索的連環洞室,是部落的‘戶籍保管室’。

部落使用的是結繩記事,聯盟通用,原理類似二進製,結合定式結繩手法,記錄個人信息。

虞羨最近跟著大姨學這玩意,學得痛不欲生,感覺就和文科生被逼著學編程一個樣。

部落戰士戴在手上的結繩環,隻是簡易版,‘內部局域網’,若是出門遠行,那就又是另一個版本,全宗係無刪減版,全球‘互聯網’。

據說,人族最初是由三千宗姆發展起來,而憑借這複雜到離譜的無刪減版繩結,能追溯到最初的原始宗譜。

避開近親繁衍,隻是身份繩結的附帶功能之一。更重要的是,它用特別直白簡單的方式,將人與人聯係在一起,比任何語言都更好用。

看到相同的結繩方式,就意味著兩人曾擁有同一個祖宗,隻要數數繩結,就能知道多少多少代前,她們曾是一家人。

身份結繩由兩部分組成,結繩加刻名福牌,一式兩份,一份由本人保管,一份就存在此處。

這個洞室,隻保存生者‘戶籍’。死去的人,會被‘消籍’,移到別處,繼續保存,直到同代最後一人死去,再集體火焚,給下一批騰空間。

洞內全是一排一排的木架,架子上掛滿結繩,石壁上鑲嵌了一排鏤空獸骨,裏麵點著照明燈。

在洞室的盡頭,虞羨發現了身形傴僂的老人家,正拿著一條顏色極為陳舊的結繩,出神。

虞羨目光敏銳,一眼就發現,那條結繩的後半部分,和鬆鬆垮垮掛在太巫皮包骨手腕上的結繩環,一模一樣。

太巫注意到她的視線,語氣平淡的說了一句,“以單個人作參照物,生命的旅程,太短暫了。”

虞羨一時沒懂,一臉茫然,太巫沒再說話,將結繩放回原位,拎起倒空的油罐,轉身離開。

作為同代中最長壽的最後一人,她見證了太多姐妹姆姥子侄的死亡,很快,很快,就輪到她了。

虞羨搶過油罐,走前回頭看了眼木架,上麵隻剩下了代表太巫的那條結繩,古老又陳舊,孤伶伶的。

她突然明白了太巫那話是什麽意思。尤其是看到,那個木架,前麵好幾排,結繩也是零零散散,稀疏得可憐。

見小繼承人好像被打擊到了,太巫笑著摸了摸少女硬硬的短發,“羨子,別忘了,如果以人族為參照物,生命的旅程,無窮無盡。一個人感覺渺小,不代表她真的渺小,我們都活在偉大的一環裏,我們是奇跡本身。”

這時候,兩人都出了洞口,太陽已經落山,雙月最後的光輝,自旋轉的星空傾瀉而下,灑滿了靜謐的山頭。

“選擇參照物很重要,沒有比宇宙星辰更好的參照物。”太巫指了指天上的星月,幹癟枯瘦的老臉笑得一臉慈祥,“我們雖然渺小,微不足道,但我們目之所見,心之所思,能超越宇宙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