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大雪未至, 虞羨去了趟大巫家,補充些應急草藥,還有香辛料, 以備不時之需。

雖然部落人不怕感冒發燒, 但這病嘛,能不得還是不得的好,她決定整理些驅寒薑草茶包,給營地住友們都發放上幾份。

大巫那的存貨挺充足,虞羨就跟個破門的強盜似的,提著個獸皮袋子, 在幹燥溫暖的地炕屋,一陣狂擼。

大巫坐在門口, 穿著藍灰色的短尾鼠貓子皮拚接的長款外套, 頭上戴了一頂濃密纖長、光澤漂亮的鼠貓子皮帽, 懷裏還揣了一隻腦袋像兔子、尾巴像鬆鼠、皮光水滑的鼠貓子, 笑眯眯瞅著搶劫現行犯。

虞羨看得好無語,瞅著他額頭隱約冒出來的汗珠子,發問:“大巫, 您不覺得您太欺負鼠貓子了嗎?”

大巫伸出幹枯的老手,撓著鼠貓子絨呼呼的小下巴, 神色狡黠, “抱著很暖和,穿著也很暖和, 還好養活,隻吃樹皮、幹草和種子。”

“嗯, 跟我們部落人一樣, 愛幹淨, 不愛生病。”他笑得一臉得意,末了,話音一轉,“我們老人家冬天再也不怕挨凍啦。”

虞羨知道,部落人一直在試圖發展跨物種友誼,哦,也就是研究馴養獸禽。她的忘年交,愛好觀察生物的虞烜,這三年,除了養身體養蚜子,就專注此道。

沒想到啊,這麽快就被她馴養成功了。

這一斤多重、兔子大小、性情溫順的小可愛,要湊夠一個成年人穿的皮毛,沒有足夠強大的繁殖力可不行。

而鼠貓子之所以帶上貓子二字,就是因為它跟跳貓子一樣,特別能生,量產不足的顧慮,完全不存在。

虞羨高興之餘,對上大巫懷裏那雙眼神明亮的小獸眼睛,登時想起被忽悠瘸了的小夥伴,“大巫,您沒事嚇唬羍子做什麽?他那麽相信您老人家,您說什麽他都能當真。”

這話題跳躍性就太大了,大巫有一瞬間愣住,隨即繃著一張老臉,淡定回道,“虞羍認真問我,我認真回答,事實就是這個樣子。”

做大巫,就要有做大巫的覺悟。斷絕子嗣,本就是一個違反生靈本能、嚴苛到冷酷的要求,需要有足夠的對抗本能的覺悟。

大巫沒提他看好的少年對同族玩伴的念想,這是少年們的事,他一個老人家不參合,但同族之間的結合,必須考慮到後代問題。

據他了解的史實,人族部落因近親繁衍導致族群畸變沒落之事,屢見不鮮。在管不住下半身的浪部中,此類案例,多不勝數。

獸禽都懂得盡量避免近親繁衍,生為智慧人族,竟然明知故犯,身為男人,大巫對浪部,自此深惡痛絕。

誰知道他們生下的後代會是什麽畸變兒?即便第一代看不出任何問題,誰知道兩代、三代、四五六代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若是放任浪部,任由他們不加節製的亂來,誰知道他們造成的後果,最後會不會由整個人族來代為承擔?

隻有獸性沒有人性的浪部,從來不是能夠和平相處的存在。大巫深知這一點,他反對浪部,堅定不移。他支持男崽成年離開部落,從未動搖。

因為他是男人,也曾經曆過躁動不安的成年期。他知道性成熟後的男性,是多麽不穩定的存在,再留在族群內部,有多麽不合適。

無論怎樣精心養育,怎樣細心教化,那仿佛滲透進血液裏的野性的本能,總能找到乘隙而入的缺口。所以,浪部從不缺少投奔者。

人族依托野性的本能,在野性的世界贏得生存的一席之地,然而,在人族的世界生活,某些野性的本能,必須加以約束,加以驅逐。

大巫想得相當深遠,但他看著一無所知的部落女崽,什麽也沒說。虞羍的問題,是虞羍的問題,不是她的問題。

虞羨聽得一頭霧水,“我是說,您怎麽不勸著他點?我覺得他有點鑽牛角尖,好像為了回避什麽走向了極端。”

大巫聞言,神色變得非常嚴肅,“虞羨,虞羍在遵循他的本心,尋找自己的未來,我尊重他的本心,你也應該尊重他的本心。”

作為過來人,他相信他看好的接班人,一定能明白:克製,才是男人成為男人的關鍵點;克製,才是屬於他的人性裏閃閃發光的部分。

在抓住他閃閃發光的那部分後,他的人生,才會真正的得以展開,他不被遮蔽的本心,將會帶他走向更加廣闊的未來。

為什麽突然就扯到本心上去了?虞羨一臉懵逼,這神神叨叨哦,簡直和他姥姥,太巫,一個模子出來的。

但大巫話音裏的提醒,她明白,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其他人無權指手劃腳,對虞羍,她或許越界了。

虞羨帶著滿腦子的漿糊,扛著一袋輕飄飄的草藥,正打算閃人,大巫忽然來了新客,還是她新任師長,她忘年交的女兒。

虞飆是來取火化油的,她的阿姆,虞烜,一個堅韌豁達、溫柔強大的部落女戰士,在初雪照亮的夜晚,悄然回歸造物主的懷抱了。

這天,虞羨參加了一場葬禮,她人生第一場部落人葬禮,火葬禮。

很多時候,部落上了年紀的族老,照顧過她的族老,與她相熟的族老,就是突然不見了。

等到她發現問起,大家臉上就會浮現出追憶的微笑,語氣帶著欣羨和讚歎,回答,啊,她啊,她回到造物主的懷抱去了。

事實上,由母係主導的基因篩選,一代代強化下來,部落罹患疾病的人很少,女戰士若不是受傷戰損,普遍都是無疾而終。

部落人覺得,無疾而終,是一件值得開心、值得羨慕的事情。生命在母親的痛苦中出生,在歡樂的盡頭沒有痛苦的離開,多棒啊。

一個人生,需要三個人參與,阿姆、阿爸和她自己;死,卻隻是一個人的事,一個人的私事。

哇哇大哭著來,是生為人的身不由己,悄無聲息含笑去,是生為人的自主選擇。

原始星球的部落人喜歡不拖泥帶水的離開,喜歡獨自和生命做最後的告別。就像神秘的貓科動物,在死亡到來前,靜靜的,悄悄的,離開。

在生命的盡頭,想通了的虞烜,對女兒說道,“時候到了,我帶著我的歡樂與仇恨離開,你帶著你的歡樂與希望,往前走,不要停。時候到了,我們終會在造物主的懷抱裏,重新相聚。”

在寒風呼號、大雪飄飛的山頂,被亡者指名得到允許的虞羨,最後一次,見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導師與摯友。

含笑死去的部落女戰士,全身上下隻穿了一件戰士的草裙,躺在齊齊整整的木頭堆上,空洞的眼窩與虯結的肉疤,瘦削如柴的身體,如同風幹肉一樣猩紅的骨架,凜凜堂堂,帶著似輕蔑又似驕傲的微笑,直麵慘淡陰沉、不見一絲陽光的天空。

虞羨擎著火把,看著虞飆將透明的金黃色油脂,潑灑遍亡者全身,看著帶著草木芳香的油脂,飛快滲入幹燥粗壯的木頭裏。

虞飆將油罐的油脂潑得涓滴不剩,最後看了一眼阿姆,仿佛要將她的麵容刻進心裏,這才接過虞羨手中的火把,點燃柴堆。

橘赤色的火焰瞬間衝天而起,在數十米的高空,變成美麗澄澈的冰藍色,空氣中滿是奇異的植物芬芳。

這令人迷醉的香氣,似曾相識,虞羨頓時想起福蛋節上的祭祀禮,但又明顯不同,它更複雜,更濃烈,也更豐富,徹底掩蓋了人體燒焦的味道,將死亡變成了一幅充滿迷幻氣息的美麗景象。

美麗到奇異的大火,燃燒了大約兩三個小時,燒掉了三四百斤木柴,大雪也停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天空幹淨,剔透,晶瑩,澄澈,美麗。

虞羨抱著陶罐,看著虞飆收斂未燒化的骨骸,驚訝的發現,這些骸骨,已經有了與祭祀台骨珠相似的色澤,玉白瑩潤,美麗非凡。

虞飆看了虞羨一眼,神色平靜的捧起剩餘的骨灰與木頭燃燒的灰燼,撒向雲霧縹緲、深不見底的山穀,肯定了少女心中的猜測,“阿姆想看看你們的未來,想看到她想看到的未來。”

英勇無畏又聰明多智的虞烜,是為了部落而努力戰鬥至生命最後一刻的戰士,當然有資格埋骨祭祀台。

虞羨仿佛又聽到那句,“那你們要努力,繼續強大,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有一天,能夠撐起單性繁殖的世界。”

她不禁感到汗顏乃至羞愧,她自科技昌明的地球穿越而來,從未想過一個隻有女性存在的世界,而她生在原始星球的土著導師與摯友,隻憑借一隻單雌繁殖的蚜子的存在,就敢設想這樣一個仿若大同世界的新世界。

不受限製的女性,原始的想象力與洞察力,原來可以如此強大。

她以為,她經曆了二十八年的洗腦,缺少的隻是野性的本能,野性的力量,卻原來,她最缺的,是野性的想象力。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