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窣聲起, 虞羨悄然停住腳步,身形沒在樹後,不遠處, 一隻灰背林鴛從枝頭飛下, 離地二十多米的樹洞口,探出兩隻毛絨絨。

才出生的小崽,撲騰著幼嫩的翅膀,發動本能的信仰之越,四肢平揚,支棱在風中, 墜落在厚厚的落葉層上,嫩黃的小胸脯圓滾滾的, 小肉彈一樣彈了好幾下, 安全落地。

隨後, 三四五六七個小肉彈, 陸續落地,林鴛媽媽高興地帶著一隊勇敢小崽,搖搖擺擺, 離開巢穴,前往覓食之地。

虞羨看著小雛鳥一隻接一隻跳過地上的斷木, 扣住手中飛石, 謹遵造物主指示,尊重生命及生命給予者, 轉而投向路過的大漂亮。

暗綠羽毛泛著流光的雄性林鴛,應聲倒地, 林鴛媽媽聽到異響, 帶著小崽咻咻咻跑得飛快。

同林鳥多的是沒情沒分, 大難臨頭帶崽飛才對啊,虞羨默默給林鴛媽媽點了個讚,提起肥碩的雄鳥,追著前者去找水。

黃昏時分,飽餐一頓叫花鴛的虞羨,背著新編的小背筐,沿著小溪流進入一片曠野,但仍然沒能走出這處不知有多寬廣的叢林。

此地應有過一場浩大的天火,周邊幸存的大樹還有焦黑的灼痕,新生的小樹尚未長成,灌木叢生,地麵長滿荒草。

虞羨在身上抹足驅蟲驅蛇草汁,找了棵大樹過夜,一夜無事。

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陽光普照,虞羨運氣不錯,掏了幾個隱蔽的草窩,摸到一堆鵝蛋大小的鳥蛋,生吃了三個當早餐,其餘放小背筐,等趕路餓了再吃。

在曠野邊緣,她又好運地找到了一個蟻丘。看到朝南開口的蟻穴,虞羨確定她沒走錯方向,決定穿過曠野,繼續往前走,她要回去的部落地,就在西北方向。

離開前,心情大為好轉的少女,再次將全身上下糊滿泥巴,這地方的蚊蟲還是很猖狂。混合蟻酸的粘土泥,效果立竿見影,虞羨的步伐,輕快了許多。

猩紅的晚霞在天邊燒起,原野的盡頭,出現了一頭巨大的母象,它身披厚厚的皮甲,長著尖利的獠牙,孤獨的站在夕陽的餘暉裏,腳下是一座小山的剪影,一頭已經死去不知多久的小象。

母象揚起長長的鼻子,仰頭悲鳴,聲音悲愴,虞羨不由駐足,猝不及防,和失犢的母親對視。

後者隻看了她一眼,旋即低頭,注視著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幼崽,在又薄又軟的暮光中,茫然,徘徊。

虞羨一時看得忘形,直到身後一道腥風撲鼻而來,她條件反射般,一個利落的側麵臥倒,翻滾避開。

一張掛著肉沫的血盆大嘴,與她擦肩而過,一條健壯的虎紋獸腿緊跟著“砰”地拍過來,虞羨隻能繼續在地上翻滾。

襲擊她的,是一頭身強體壯的成年雌性虒獸,看體重絕對超過五百斤,實打實的猛獸級別,元氣大傷的虞羨失了先機,簡直毫無招架之力。

對方一爪子拍過來,地麵都要抖三抖,虞羨不小心被拍到腰間傷口,頓時血流如注,疼到**,動彈不得。

成年虒獸忽然住腳,低吼一聲,灌叢後奔出兩隻歡快的虎耳小崽,搖著頭頂的小犄角,衝著地上起不來的兩腳獸,磨起稚嫩的爪牙。

虞羨不知該不該慶幸,這一家子才飽餐一頓,肚子不餓,她這個獵物,隻是被母獸拿來訓練小崽,還能苟一苟。

虒獸小崽體形堪比大犬,活潑又凶殘,帶了貓科天性,玩心一起,很愛戲耍弱小的獵物,虞羨咬緊牙關,努力不讓自己疼暈過去。

她緊緊握住手中僅剩的凶骨匕首,狼狽地東躲西藏,試圖遠離監場的母獸,伺機逃離,不知不覺,將混亂的戰場挪移到母象所在地。

沉浸在喪子之痛的母象,默默看著這欺淩場麵,忽然怒了,揚起巨大的蹄子,朝著虒獸小崽踢去,後者機靈的一溜煙跑回母親身後。

虞羨立刻抓住機會,躲到高達三米、重達五噸的母象身後,成年虒獸很是憤怒,朝母象齜牙嘶吼。

母象毫不示弱,衝過去就是一通踩踏頂撞,霎時地動山搖,塵土飛揚,成年虒獸再不甘心,隻能帶著兩隻小崽灰溜溜撤退。

經此劫難,虞羨差點橫遭開膛破肚,傷勢更加沉重,她倚在開滿金色絨球花的三角葉樹下,幾乎是奄奄一息。

母象救下人類幼崽,又回到自己死去的幼崽身邊,沉浸在它本能的悲傷中。夜幕降臨,沁涼的晚風中,隱隱傳來同族的呼喚聲,它充耳不聞。

虞羨掙紮著爬起來,擼了把三角葉樹的枝葉,揉出汁來糊在傷處,用破損的布條大略裹好,就沉沉睡去。

再睜眼,天色將明,不遠處,悲傷的母象披著晨光的剪影,依然徘徊在死去的幼崽身邊,不願接受這悲哀的事實。

虞羨口渴的不行,找到一叢酸漿草,摘下食指粗的根莖,扒去淺紅的外皮,就迫不及待塞入口中,雖然能酸倒牙,但生津解渴。

她把能找到的酸漿草都摘了,回到三角葉樹下,整個人疲累得不行,摸了摸額頭,感覺能燙熟鵪鶉蛋。

虞羨虛弱地躺在落滿金色絨球花的地上,不遠處的小象身上停滿了蚊蠅,母象扇著蒲扇般的大耳朵,揚起鼻子,將地上的沙土噴灑在幼崽身上,試圖驅離這些討厭的蟲子。

昏昏沉沉中,她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前世的母親,看到前世那個猝不及防死去的自己,前世那個為了一套貸款房、用她那雙異常冰冷又幹枯的雙手、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車輪下碾壓的母親。

那雙放在她赤.裸.的後背上,異常冰冷又幹枯的大手,到底是想拉住她,還是想推開她?

拉住又怎樣?拉住之後呢?地獄仍是地獄。不會有任何改變。說不定還會加上一層鎖鏈。

我生了你,我養大你,我給你飯吃,我給你衣穿,我從車輪下救下你一命,你怎敢不知感恩不知回報?她耳邊全是這樣的魔音貫耳。

作為她前世悲劇的始作俑者,作為真正將她推到車輪下、碾壓致死的人,他們隻會完美隱身其後,對自己的過錯隻字不提,還敢拚命向她邀功。

即便她悲慘死去,因她是他們的女兒,律法甚至不會有任何懲處,連道德譴責都不會有,說不得還要垂淚請他們節哀。

哪裏會有謀殺女兒的父母呢?人人都會說,這是一出悲劇,意外失去女兒的老父親老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太可憐了。

不,會謀殺女兒的父母太多太多了。不然,她生活的國度,六千萬男性是怎麽多出來的呢?缺失的三千萬女嬰,又是誰殺死的呢?

啊,那些誇誇其談的人,又怎會懂,被醉酒的男司機、駕駛著載重達十噸的大貨車、碾壓得支離破碎、骨肉碎成血泥的痛,到底有多痛呢?

不,他們不會懂。他們也不會想懂。他們什麽都不想懂。他們過的很好。他們從出生起,就活在一個笑臉相迎的世界。

他們的世界很美好。他們的世界,不存在看不到這世界美好的人。如果有,那就是不允許存在的存在。

她的母親,早就死了,被她的父親、她的丈夫、和她的兒子,被她奉為三位一體的偽神,聯手,殺死了。

她的母親,隻是一具會行走會呼吸的殘骸,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已死去,哦不,是她母親作為女人,在出生那一刻,就開始死去。

她的母親,親手殺死了她這個女兒。那雙將自己女兒推到車輪之下的手,那雙異常冰冷又幹枯的手,和她殘缺的人生多麽相配。

她的母親,以及她母親的母親,全都是不曾真正存在的人。她們擁有的,隻是名為母親的偉大空殼。

虞羨眼前不見一絲光,陷入了黑暗的昏迷中。等她自昏沉沉的前世迷夢中醒來,周圍依然一片黑暗,天上的彎月如鉤,繁星多得數不清。

她仰頭望著星空,瞬間忘掉令人窒息的夢境,想起人在遠方的颯颯媽,忍不住微笑起來。

她本是星星的女兒,天生就會發光。阿姆閃亮的光芒,會永遠照耀著她,照耀著她前行的道路。

不遠處,庇護人類幼崽安眠的母象,失去幼子的母象,在月光下悲鳴,徘徊在散發著腐臭的屍體邊,不忍離去。

被它庇護的虞羨,遙望著這位被母愛本能所控製的母親,心想,它應該放手,讓自己的生活繼續。

虞羨忽然想到,要是自己悄無聲息的死在了這裏,阿姆也能放手,讓自己的人生繼續嗎?

這麽一想,虞羨心中就是一痛,立刻打起精神,不,不行,她還能搶救一把,她要堅持下去,她要活,她還要快活的活。

隻是,為何至今還沒族人找過來,難道部落那邊出了大亂子?族長姥,大姨,太巫,她們聯手都應付不過來?

虞羨破天荒主動呼叫係統:【統子,能不能看到部落那邊情況?】

遭遇五年來首次搭話,統子語聲驚奇:【喲,你還記得我呀?】

虞羨翻白眼:【房東怎麽可能忘了房客?尤其是從不交房租,還要求房東賣身倒貼的房客?】

統子語聲幽幽:【地球沒了。】

虞羨想著部落的事,漫不經心接口:【怪我咯?】

地球沒了,關她一個總被瘋狂窺屏的原始土著人什麽事?

統子重音強調:【地球炸了。】

語氣聽起來很憂傷。

虞羨震驚一秒,隨即不動如山:【所以呢?】

你一個統子,地球炸不炸,關你什麽事?搞這麽真情實感?

憂傷的統子:【我沒能量收入了。】

白雲千載空悠悠,它躺在金幣山上,數能量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虞羨追問:【你會掛嗎?你掛了能不能聽見我三呼萬歲?】

不能的話,我提前說給你聽啊。

統子氣咻咻:【你掛了,我都不會掛!】

它在主人執行熊貓人計劃的星球上,怎麽可能會掛?它已經找到組織,連接到主人遺留物,再也不用擔心能量問題啦。

虞羨默了一瞬:【地球真炸了?什麽時候炸的?】

統子沒好氣,【真炸了,核爆炸,你在天上飛的時候。】

虞羨愣了下,想起自己的突然死亡,想起虞雵阿爸的突然背刺,不由念念自語,“意外,來得真突然。”

統子鄙夷:【那是你們壓根沒用腦子,連生存本能都丟了,活得太不警醒,你真該好好學學你大姨。】

宿主要稍微用點腦子,換個遠隔千裏的地方過活,無良父母能找上門糾纏,送她入死局?

虞雵阿姆要是警醒點,下重錘整治一把,或者早早把人攆走,對方哪來膽量哪來機會作怪?

至於藍星,藍星人自己造了個不穩定、還威力巨大的炸藥桶,還成天抱著這炸藥桶拱火幹架,它不炸誰炸?

虞羨不想關心地球,它的存在提醒她,她也在“鳩占鵲巢”,隻追問:【我大姨怎麽了?】

統子白眼:【你對我這麽不客氣,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虞羨哦了一聲,【那就是部落沒事,我英明神武的大姨防住了,謝謝提醒。】

統子:【??!】

這時候,宿主的腦子怎麽又回來了?

虞羨睜著烏黑的眼眸,看著天上明亮閃爍的繁星,安心於部落無恙,默默消化著‘地球炸了’這個令人震驚的事實。

可惜了,她前世的母親啊,本該如今生的颯颯媽一樣,像天上的星一樣,閃閃發光。

可惜了,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生路,她前世的同胞們,卻再也沒有機會找到她們的生路。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