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羨和虞烜, 雖然相差三十多歲,但聊得很是投緣,連阿姆和大姨到了門口都不知道。

還是虞颸笑著糾正侄女, “羨子, 你該喊她阿姥,烜姨是她家裏的幺崽,和你姥同輩。”

虞烜咕咕低笑起來,“叫什麽不要緊,颸颸,你不要攔著我和隔輩的小姐妹好。羨子可是我預定好的執筆人。”

“我的烜烜姨, 用腹語聊天,您不累嗎?”虞颸大笑著走進來, 身上帶了一股去穢水的藥味, 短發茬子亮晶晶, 頭皮濕噠噠。

是的, 因為麵部的傷還沒好,虞烜除了開頭第一句調侃,是用嘴巴說的, 後麵一通神聊,全是腹語。

她嘴巴一動不動, 癱著臉眨了眨獨眼, 喉部和腹部微微起伏,“多學點技藝, 總是好的,你看, 姨姨這不就用上了。”

一別經年, 她還是特別喜歡逗弄和她同年的侄輩。盡管重逢時, 她已有個十八歲遠遊的女崽,剛失去一個十歲的男崽,飽受殘酷的折磨,差點失了自己的性命。

虞颸習慣性抽了抽鼻子,立刻就辨別出了藥用成分,這位優秀的前太巫接班人,接過虞羨手中的藥罐,衝侄女揮手,“剩下的交給姨來,帶你阿姆回家歇息去。”

接下來的談話,虞羨這個年紀的小崽,不適合聽聞。

虞烜顯然也明白她的用意,衝看過來的虞羨眨了下眼睛,“羨子,回去吧,明天有空,再來陪你姨的姨姨說話。”

這倔強的、不肯自稱姥姥的姨,虞羨忍不住抿嘴笑,轉身奔向等候在外的阿姆。

虞颻站在門外,她沒有沐浴淨身,就沒進門,靜默地聽著屋裏人說話,身後還綴著個子雅簭。

後者帶了隻馴養的鷂鳶,可以和千裏之外的姬城通信。

這位在屋簷下的水缸裏,舀了幾瓢去穢水,將全身上下淋了個濕透,在石板上猛跳了幾跳,抖掉大顆水珠,利落進屋。

虞羨算是明白,她大姨那身水靈靈從何而來。

虞颻看到感覺長大許多的大女,怔了一瞬,垂眼看了眼自己皮肉迸裂的手,確認上麵的血汙洗幹淨,才摸了摸崽的腦袋,動作輕柔,莫名充滿愛憐。

虞羨心頭一酸,忍不住撲過去,踮起腳尖,給了阿姆一個熾熱的擁抱,後者感受到女兒柔軟暖熱的體溫,愣了下,彎腰配合。

虞羨小心繞過傷痂,偏過腦袋,蹭了蹭阿姆被晚風吹得溫涼的臉頰,一臉的眷戀。

跟著憨憨爸過來尋阿姆的漾小崽,衝過來,急得跳腳,一個勁蹦高高,“阿姆,阿姆,還有我,還有我。”

憨憨爸站在不遠處,無聲望著歸來的伴伴。到現在,他都還沒找到機會,和伴伴說上話!

虞颻對上那雙滿是自己倒影的漂亮眼睛,愣怔了一瞬,極力忽略掉腦海裏浮現的種種血腥畫麵,和那些猙獰的麵孔,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對伴伴說道:“我回來了。”

憨憨爸頓時狂眨眼睛,走上前來,向她伸出手,虞颻有一瞬間頓了頓,抬手也給了對方一個擁抱。

兩個大小崽被一並抱在中間,憨憨爸不大滿意,順手就把礙事的推出去,反手擁抱過去,一臉開心地獨占了伴伴的懷抱。

虞·又被秀了一臉·白眼·羨:“......”

然而,不知是不是她敏感,虞羨覺得,阿姆似乎哪裏不對勁。但想想才發生的禍事,情緒有些異常,也是正常吧。

同胞們落難歸來,部落女人有多憤怒,被遷怒的伴伴們就有多憤怒,甚至更加憤怒,他們風評被害的委屈誰懂?

女崽們都義憤填膺,揮著拳頭大叫著打死欺負同胞的禽獸,男崽們則被阿姆阿爸耳提麵命,長大後不幹人事,活該被人道毀滅。

虞羨牽著阿弟走在回家的路上,燃著炊煙的屋頂,伴隨著食物的香氣,傳出來的大嗓門,中心不外乎以上四點。

憨憨爸看著伴伴身上嚇人的傷口,眼裏都是心疼,心頭全是怒氣,忽然扭頭吼起小崽,“你以後要是敢做壞事,阿爸先打死你!”

漾小崽被吼得一哆嗦,緊緊抓住阿姐的手,委屈地看向阿姆,後者看過來,逆光的眼神莫名幽深,“你阿爸說得對。”

虞羨同情地看了無辜的小胖墩一眼,卻沒說什麽。

隔天,虞羨結束訓練營的實戰課,青腫著額頭和嘴角,又去太巫那裏上命文課。

今天的同年,心頭都憋了一股子氣,對戰練習,打得比以往凶多了。她都沒法劃水,隻能更加凶狠的打回去。

身手敏捷的天賦插班生,檟小同年,比她傷得可重多了。虞羨摸去嘴角沁出的血絲,心裏很是安慰。

臨近山頂,當虞羨轉過小路,走近寶塔樹倚生的巨大山岩下方,她忽然聽到阿姆的聲音,“......太巫,我不明白。”

虞羨想起昨夜阿姆的反常,下意識止步,就勢縮在凸起的山岩下,大氣不敢喘,就聽太巫說道:“這是造物主給男人出的題,不是我們給男人出的題。但我們需要根據對方的答案,做出正確的抉擇,這才是造物主給我們出的題。”

虞羨沒聽到阿姆回答,顯然她還是處於迷惑狀態。

太巫頓了半晌,重申虞羨錯過的前半部分:“男人需要證明,自己是人,不是獸。這是造物主對他們的安排與考驗。我們隻需要遵從本心,做出正確的抉擇。”

寶塔樹下,虞颻和太巫相對而坐,膝蓋上放著沁著血色的石斧,手上拈著一束潔白的寶塔花,麵上沒什麽表情,散亂的眼神卻出賣了她心中的淩亂。

自小在部落長大,她對造物主深信不疑,她遵從自己的本心,挑選了自己的伴伴,但經過那場浪禍,經過那場血腥殺戮......

虞颻突然難以正視自己的本心,無法正視共同生活多年的伴伴,無法正視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小崽.

她實在難以想象他們變成野獸的樣子,難以想象自己對他們舉刀的樣子,但她又沒法控製自己不去想。

目睹剡部姐妹姆姥遭遇的慘劇,虞颻在無盡的憤怒中殺瘋了。她記不清有多少浪部男人,被她劈得稀爛,命喪她手。到現在,她都還能感覺到自己身上黏糊糊的,滿是人血的味道。無論怎麽洗,也洗不掉。

而她竟然在大開殺戒中,感受到了一種難言的快意。這一點,尤其讓虞颻感到後怕,令她警惕之心頓起。

太巫伸出幹枯蒼老的大手,摸了摸虞颻的頭頂,對她的警醒表示了嘉許,對生命保持敬畏,是作為人最基本的底線。

“颻,記住,當他們像野獸一樣,強迫能夠生崽的女人,為他們繁衍子嗣,當他們像野獸一樣,殘害所有不是自己血脈的崽,當他們像野獸一樣,任憑繁衍的本能驅使,放任自己失控,他們就再也不能稱之為人,他們是進化失敗的獸。”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