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啦, 麡獸肉調理得當,也能別有一番風味。

虞羨料理過幾回,其實這種肌肉密實、質地獨特、口感粗獷的大肉, 合該大塊大塊鹵來吃。可惜, 她沒在部落地內找到大料。

虞颸一回來,就主動接手處理獵物的活,大刀闊斧拆骨架,媯岫見狀,立刻放下手中的活,過去幫忙。兩人你割肉我遞刀的, 配合默契,看著就特別養眼。

族長姥拿起剝下的新鮮皮毛, 翻轉抖平, 大巫在對麵坐下, 幫忙拉住另一端。兩人拿出隨身攜帶的匕首, 一邊熟練地刮除內皮層的多餘肉脂,一邊討論福蛋節事務安排。

虞羨翻看完調味品,著手製作醃料、烤汁和蘸料, 支使著阿弟拿東拿西。後者小短腿噠噠噠蹬得飛快,小嘴巴哈哈哈的笑聲就沒停過, 忙碌得又天真又快活。

議事屋前的空地上, 篝火突突燃起,熟悉的煙火味在夕陽下彌散, 準備晚食的眾人,狀態越發放鬆, 臉上笑容漸漸明亮, 說話聲也越發嘈雜, 滿是令人感到溫暖又安心的日常喧囂。

虞羨不由想念起颯颯媽:阿姆到底在做什麽?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保護好自己不受傷?為什麽還不回來?什麽時候回來?

她當然是相信颯颯媽實力的,但大家夥都在,就颯颯媽一個人缺席,她就忍不住想東想西。

熟悉的號角聲忽然響起,所有人瞬間安靜。

不等號角聲停,憨憨爸扔下糊灶的泥巴,跳起來就往外衝。虞羨愣了一瞬,拔腿跟上,一道身影旋風一般掠過她,瞬間趕上憨憨爸,衝在了最前麵,正是虞颸。

這位手上抓著一把血淋淋的石刀,全身上下裹了一層血糊糊,那是她激動之下,摔倒在獸血泊中滾上的。整個人看上去格外氣勢洶洶,見者紛紛退避,虞羨緊追在大姨身後,一路暢通無阻。

部落族人們再一次迫切地傾巢而出,這一次迎接得更遠,直衝出聚居地,衝到兩河邊小渡口。

然而,遙遙望見歸來的狩獵隊,近到肉眼可辨時,原本嘰嘰喳喳、興奮不已的部落人,瞬間鴉雀無聲,氣氛遽然凝固。

現場靜謐得可怕,唯有大河湧過來的水浪,呼啦啦拍岸的聲音,一波接一波,狠狠拍在人心上。

站在最前麵,衝到淺水灘裏的虞颸,眼睛尤其敏銳,盯著遠處矗立在木筏前方的阿妹,緊緊捏著拳頭,一臉壓抑的憤怒。

憨憨爸呆立在岸邊,眼都不敢眨的,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伴伴,幾乎不敢呼吸,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晚歸的狩獵隊,人沒少,反而多了,乍看起碼多一倍,多數人,虞羨從沒見過,麵孔卻有種神奇的熟悉感,其中竟然還有小崽。

烏泱泱灰撲撲一群人,抱成一團,擠坐在兩條帶帆的木排筏兩邊,筏子中間堆滿雜物,亂七八糟的,看起來很像逃難。

尤其是,她們每個人身上都帶了傷,連小崽也不例外,顯然全員經曆過一番險惡苦戰,好些人傷痕累累,肢體殘損。

領頭的大隊長也受了傷,左手用獸皮吊在脖子上,同側肩膀結了層厚厚的血痂,斧刃劃下的傷痕一直延續到胸口。

兩寸,就差兩寸,就到心髒,虞羨繼承了阿爸鷹一樣的利眼,隔了老遠,看得清清楚楚,心一下跳到喉嚨口,緊張得呼吸不過來。

木筏揚著風帆,進入小河,繼續逆流而上,緩緩靠近渡口。

虞颻見到阿姐,不等停穩,一躍而下,把虞羨嚇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見阿姆穩穩落地,身手矯捷如常,才拍著胸口,大口大口呼氣。

啊,阿姆怎麽還是這麽猛?不知道傷患該靜養嗎?虞羨忍不住閉眼,狂熱感謝原始人彪悍的身體素質和彪悍的自愈能力。

這要是她那地球的柔弱媽,這麽折騰,早沒了。

虞颸第一個迎上去,臉上笑容燦爛,堪比六月的太陽,一把抓住阿妹的手,給了她一個極為熱烈的擁抱。

隻是在迎麵對上木筏上族人的瞬間,眼神陰沉得可怕,攏著阿妹的胳膊上,青筋都和著肌肉群鼓漲出來了。

隨著木筏靠近渡口,岸上的部落人也看得越發清楚,戰士們身上的傷勢,壓根不是野獸造成的,全是凶狠奪命的利刃痕跡。

這世上怎會有人不願做人,偏要去做獸?為何對同類刀刃相向?!

**與私語如漣漪般泛起,壓抑與不解在人群中劇烈蔓延,就在憤怒即將爆發的邊緣,年紀不輕的族長和大巫趕到了。

虞羨跟著讓路的族人回望,目光掠過一張張相似的麵孔,一下恍然大悟,難怪看著眼熟。

新來的那些人,那眉眼那輪廓,看著和部落人太像了,一看就是自家人,一準是同宗同族。

老族長利眼一掃,就明白是什麽情況,臉上依然保持了溫和,冷靜地安慰歸來的眾人:“人活著就好,回來就好。”

領頭的虞颻麵色沉凝,“事發突然,我們把獵獲沉在沼澤地,趕去救援,回來路上,碰見搜尋隊,她們已去處置了。”

岸邊的部落人回過神,擠出安慰的笑臉,紛紛上前幫手,接人的接人,搬雜物的搬雜物,來往井然有序。

大巫看著被攙扶下來的傷患,一眼看穿真相,滿臉震怒:“哪來的浪部作惡?敢對我們虞部人下手?!”

這些都是他悉心教養長大的部落幼崽,十五年前意氣風發出去,開拓分支族地,如今負傷攜幼歸來,個個形容淒慘,慘不忍睹,叫他老人家如何能忍?如何不震怒?!

失去整隻胳膊的青壯族長,年約四十,身量中等,約莫一米八,身形看上去有些瘦削,但肌肉依然勻稱緊實,容色秀雅非常,帶有失血過多的蒼白憔悴,看似平靜無波的烏瞳,有灼灼幽火潛行。

對上兩雙熟悉的關切的老眼,她心頭一陣發酸,當年,她和同伴們,也是在這樣風和日麗的初夏,在這樣半是鼓勁半是擔憂的眼神下,心懷壯誌,一起遠航。

她強忍野獸啃噬般的悲傷,身姿越發筆直的站在剡部眾人前方,對兩位包容又睿智的族老說道:“請部落收容這些幼崽,我們會留一半人手照料她們,衣食吃住,自理不成問題。”

想起慘死的大半族人和無辜幼崽,這位並不打算在此停留的族長,再也無法控製內心的激憤,牙齒咬得咯吱欲碎,麵色猙獰,眼神凶狠,突突冒著喋血的光,“那些造下殺孽的禽獸之徒,就算逃到大河盡頭,也別想逃過我們追殺!膽敢犯我族類,一個都別想活!”

虞剡心中憤恨不已,她帶領七十姐妹姆姥出去,曆盡艱辛,才發展成兩百餘人的小部落。經此浪禍,她們攜手創立的姬虞氏剡部,僅餘二十六個姐妹生還,另遺下十八個小崽,十個少年。

如今既已回歸,托庇同族,剡部之名自然不複存在。

雖然慶幸生者有歸,但身為曾經的一族之長,對虞剡來說,死去姐妹姆姥,她們的在天之靈,也同樣重要。

最年長的兩位太巫,一位高齡八十九,一位高齡七十二,不願泄露秘方,燒了春釀窖,與浪寇一同葬身火海。還有那些枉死的幼崽,最大的不過十五,最小的不到半歲。

她以消逝的剡部之名為誓,此生不殺盡作惡之禽獸,絕不罷手。

尤令虞剡痛恨的是,此番浪禍,內賊竟是枕邊人。

虞颻按住曾經的鄰家阿姐肩膀,安撫道:“剡,先養好傷,追人不急。狼煙已燃,附近部落會把示警傳遞下去,他們跑不掉。”

整個姬水流域,以姬部為核心,部落組成了互助同盟,一旦有浪部竄入作亂,周邊部落就會相互示警,離得近的人必會主動馳援。

狩獵隊之所以晚歸,就是因為這次偷襲的浪部,手段異常殘忍,出手便是非死即殘,她們一方麵要救治重傷的同胞,一方麵要搜救逃入山野的小崽,花費了不少時間。

收到狼煙傳訊,前去救援的人,並非隻有虞颻她們這一隊。周邊幾個的小部落,也派了近三十個姐妹援手。

眼下,她們仍在持續追蹤敵人。真被這種殘暴的浪部混入領地,簡直就是附骨之疽,大家自然是除之務盡,不留餘地。

然而,虞剡很是堅決,一刻都等不得,待日用雜物清空,她便和誓死複仇的族人們跳上一隻排筏,放倒草編的風帆,撐起長杆,遙望著同族姐妹姆姥,順流直下,瞬間遠去。

虞羨回過神,發現自己身邊不知何時站了個羔子,高大健美的少女,死死盯著河岸邊沉默遙望的歸宗族人,一臉沉思。

遍體鱗傷的歸宗者們,沉默的盯著遠去之人,眼神並不沉寂,反而燃燒著灼灼幽火,她們也很想一同前去。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傷害自己的,絕不原諒;殺害同族的,絕不放過;對待進犯的惡徒,殺無赦!

部落人皆知的造物主最高法則:尊重生命,尊重生命的給予者。

膽敢如此屠戮同類,膽敢如此踐踏生命給予者,他們既然選擇像野獸一樣活,那就別怨她們像對待野獸一樣,斬無赦,殺無赦,不死不休。

虞羨從她們身上,感受到凜然如刀的殺意,但想想浪部裏糾集的都是些什麽壞胚子,就很理解。

但她心裏也更加堵得慌,為什麽在原始星球,罪惡的十佳代言,依然長了一副男人的嘴臉?

果然,他們本性,就是如此麽?

看著被砍斷手、削去耳鼻的女戰士,被挖去眼睛、手腳被削成骨頭棍的姆姨,被打得毀容、身上滿是掙紮痕跡的少女,手指腳趾一節節被掰斷的小崽,虞羨忍不住閉眼,想,她錯了,她從前咒罵的,不該是‘毀滅吧,人類’,應該是,‘毀滅吧,男人’。

毀滅吧,男人,這美好的世界,不需要滿身罪惡的你。

虞羨心中積累了兩世的寒意,在這瞬間膨脹到極致,讓她滿腦子都覺得,男人就不是個好東西。

這一刻,她真心的想:要是這世上沒有男人就好了。

沒有男人,就沒有罪惡。

虞羔忽然扭頭,捶著悶得發慌、憋屈得想要爆炸的心口,大聲道:“羨子,我明白了!我要為了保護族人,保護同胞,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成為部落最強戰士!”

夕陽下,少女熠熠生輝的眼,發著光的臉龐,閃著火焰的聲音,迸著火花的言語,如同一道炸裂的閃電,劈開虞羨心中的迷津。

虞羨睜開了眼。

她看到,即便承受了世間極惡的惡意,歸來的同胞們,眼裏仍有不滅的光,憤怒的光,鮮活的光,昂揚的光。

她看到,敞開懷抱,迎接同胞的族人們,眼裏也全是不滅的光,憤怒的光,溫暖的光,明亮的光。

既有此光,黑暗何懼?此光過處,黑暗無存。

這個原始星球,是屬於光的星球,男人帶來的罪惡的陰影,始終隻能蜷縮在光的陰影之下。

虞羨對小夥伴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對方齜牙,也跟著露齒一笑,在閃光的眼神交匯中,兩個少女完成了一次心靈的擁抱。

她要像光一樣,刺破黑暗的恐懼。

她要活成一道光,刺破黑暗本身。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