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雲梯關

“大明崇禎十七年二月初五?”

整個人半倚在瓷枕上,放下銅鏡,伸手撓了撓束的緊緊的頭發,閔元啟深深一歎息。

腦海中似乎還是有那場山洪,額角有時還偶然一跳,當時那重重一擊,似乎到現在還有抹不掉的陰影。

“真是穿越了呢……”

從一個後世的普通人一穿數百年,成為明朝崇禎年間的試百戶,也就是大明朝廷的從六品武官……這個跨度,實在是有點兒太大了。

從衣服,發式,長相……再到身邊的人……全都變了。

人是社會動物,脫離了原有的一切,三十來年的奮鬥全部歸零,家人和朋友都再無見麵的可能,這種事,換了誰能立刻接受?

從小在福利院長大,經曆頗多後形成的強韌神經拯救了閔元啟。稱病躲了十來天不見人,到了今天,終於可以接受自己的新身份:皇明南京中軍都督府大河衛雲梯關守禦所試百戶,兼領總旗,這是閔元啟在大河衛的世襲武職。

除了世襲官職外,還有兩進深的百戶官廳一座,百多畝收成有限的近海薄田,名義上,每個月還有七石糧食的俸祿。

而在閔元啟的記憶中,俸祿糧早就不發了,一拖數年,一次發上幾石就算不錯了,明末之時,國家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一年千萬白銀和兩千萬石的收入,多半用在北方的軍務之上,象大河衛這樣的衛所,早就無人過問,普通軍戶窮困潦倒,便是武官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閔元啟記憶中自己少年時家境還算富裕,現在卻是溫飽也難了。

閔元啟掀開身上的被褥,翻身下了坑,再抓起身邊的一件半舊棉袍,七手八腳的扣上紐扣,戴上一頂烏紗暖帽,在腰間係上刻著自己姓名和官職的銅牌,蹬上厚實的棉布硬底的官靴,再係上一柄刀鞘包銀的腰刀,立刻也就神采奕奕起來。

抓著腰刀時,閔元啟感受了一下佩刀的重量,似乎是有六七斤重,抽出看看時,刀身閃亮,刀刃鋒銳無比,握著刀把時,右手與刀身似有一種血肉相連的感覺,這柄寶刀是祖傳之物,若變賣可得銀十餘兩,不過閔元啟知道這是先祖最珍視之物,這些年家道中落,變賣了不少田產事物,這刀卻是絕計不賣。

再看兩手,遍布老繭,閔元啟不過二十一歲,但腦海記憶中是六七歲便開始打熬身體,習武不停,普通的軍戶願意操練的不多,但閔元啟這樣的武職世家子弟,認真習武的還是不少。

閔元啟站在屋子正中,看了看四周。

堂屋裏是幾套破損嚴重紅木桌椅,上麵擺放著陶製茶具,俱不值錢。

屋子中間一張貢桌,上麵是落滿灰的黃銅五貢,頭頂上麵是黑色的瓦,木製房梁,上支下摘的窗子,窗框都是精調細作,顯示出極佳的品味,隻是破損的厲害。桑皮紙製的窗紙已經有多處破損,卻並未更換。

因為窗子上糊的是紙,天氣冷,窗子關密的很緊,所以屋中顯的略暗了些。

裏屋牆角是幾張高到房梁的大櫃子,一張桌子,一張床,都是不值錢的榆木所製,再加上一些零碎東西,就這樣,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推門而出,外邊的庭院倒是不小,俱是用青石板和鵝卵石鋪設而成,五開間正堂,兩側偏廂也比普通民居大的多,東西兩側有廚房和茅房,後院還有堆放雜物的柴房,院南是三開間的門房。

一側廂房廊下擺放著一排兵器,刀槍劍戟都有,牆上是幾張反曲弓,牆角是放著箭矢的箭袋和放弓的弓袋。

東西都是正經貨色,是匠人精心打造給軍官用的,和正堂擺放的那柄長刀一樣,都是祖宗留傳之物。

偏廂的廊簷之上,懸掛著擦拭的雪亮的四塊黑色木牌,上麵的字體是金漆字樣,閔元啟記憶中長輩對這四塊楹聯特別重視,按時擦拭和補漆。

閔元啟看著楹聯,小聲念道:“憶向淮東接晤言,春風曾過玩韜軒。尊前舞劍軍容肅,花下投壺語笑喧。奇骨似堪分爵土,壯心俄複厭塵煩。生芻一束無由奠,目斷停雲繞墓園。”

這其實是一首挽詩,詩名為“挽大河衛閔恭戶侯”,閔元啟知道這是弘治年間禮部侍郎兼侍讀學士程敏政的詩文,詩中憑吊的閔恭戶侯是敬稱,應該是一位指揮使級別的高級武官,也是閔元啟今生的先祖。

程敏政因為唐寅一案被免官,但畢竟還是文官中的顯貴,弘治年距今二百餘年,閔家還是將這楹聯掛在供奉祖先靈牌的房門之前,足見得到這首詩之後閔家先祖是何等的驕傲與自豪。

“尊前舞劍軍容肅?”閔元啟搖了搖頭,詩中描述的情形,和自己現在所處的現實,完全是兩個世界了。

“元啟哥!”

就在閔元啟苦笑的時候,庭院外門被人推開,一個頭戴氈帽,穿著一身極肮髒的鴛鴦戰襖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在此人的腰間有一塊紅木腰牌,顯示出是小旗官的身份。

在記憶裏搜索一下,閔元啟知道這個人叫閔元金,是自己總旗下的小旗官,也是自家的堂弟,平素都在閔元啟這裏點卯應差。

這十幾天閔元啟心緒不佳,借口生病一直不曾起身出門。

“元啟哥,”見閔元啟起來,閔元金十分驚喜,不過也沒有敢多說什麽,隻抱拳道:“海邊熬的鹽早就得了,請元啟哥示下,要不要去看看?”

雲梯關守禦所緊靠著海邊,是淮河的入海口,因為與海平麵落差較大,每天都能聽到淮河水流入海中時的巨響,這裏在後世便被稱為響水。

整個大河衛分布較廣,雲梯關這裏是最東麵的守禦所,距離衛指揮衙門所在的淮安府極遠,千戶所在地方民戶雖多,卻被山陽,鹽城,灌南諸縣分管,距離三縣的縣城也是較遠,來往相當不便。

地方上灘塗地和鹽堿地較多,農業困難,商業便不發達,是一個相當封閉和落後的地方。

凡事有利有弊,有弊亦可能有利,雲梯關這裏靠海便是吃海,衛所武官們便是靠著臨海煮鹽來獲取外快。

到了每月的月初,各軍戶都會把孝敬給武官的鹽上繳上來,數目點算清楚後,再販賣出去。

這些事,閔元啟在記憶中一搜索,便是立刻了然。

本月交鹽已經因為閔元啟生病耽擱了,治下的軍戶們不把鹽交給閔元啟,自己也不敢去賣,連這個閔元金在內,都是如此。

怪不得此人一天幾次,跑來探視。

“我身體已經好了,這就去看看。”

回憶著閔元啟原本說話的口吻,對答的也是毫無滯礙。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門,沿途房舍和街道上的人見閔元啟過來,都是打躬行禮。這些人都是他治下的軍戶,見了閔元啟出來,當然是十分恭敬。

天氣很冷,閔元啟不停向路人點頭致意,心中也是在暗自感歎。

短窄的街道上汙水橫流,垃圾堆積如山。在外玩耍的孩童們衣衫單薄,一個個凍的臉色發青,大人們也是破衣爛衫,都跟叫花子差不多。

原本軍戶就是國家常設的守備軍人,這身上戰襖按例是該三年一換的,不過看這些軍戶身上的戰襖,最少也是十年不曾換過了。

沿街房舍都是東倒西歪,不成模樣。而且多數是泥牆草舍,隻有少數幾幢是磚瓦石房。

閔元啟的住處是祖產遺留下來,雖不甚佳,但已經是這方圓數裏內最好的房子了。

一直向東走了好幾裏路,海風呼嘯已經十分明顯,淮河水入海的響聲亦十分明顯。等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時,閔元啟知道是到了煮鹽的地方了。

攀過一個小土坡,迎麵就是一望無邊的大海,海水灰褐色,並不似南方的海那般海水碧藍。沿海有大片的灘塗地,淡水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濕地遍布水草蘆葦,冬末初春時還是一副衰敗景像。

在海水拍打的岸邊裏許處,就有數十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和婦人在海邊忙碌著。

閔元啟感覺到海風撲麵,一股鹹腥味撲麵而來。

極目遠眺,沿河南岸有明顯的五座城池,並未包磚,俱是夯土為城。閔元啟知道這是嘉靖年所築,當時有奸人勾引倭寇從海口上岸,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朝廷在此設把總一員,築土城五座於淮河南岸守備,萬曆二十年備倭把總移紮海州,這裏便隻餘幾座土城和一個形同虛設的守禦所。

至百年之後,這裏海水倒灌形成灘塗平原,出海口後移百裏,雲梯海關就隻剩下地麵,距離出海口很遠了。

大河衛這裏距離鹽城近百裏,離山陽,東陽距離較近,但煮鹽賣鹽手法卻是與鹽城一帶完全相同。

先是“納潮”。

納潮頗有講究,“旱晴天納潮頭,平時納潮中,雨後納潮尾,夏秋季納夜潮”。圍堤納潮,在海邊築壩圍堤,引入海水,七天左右,待海水自然蒸發掉,底部的泥土就蓄含了相當濃度的鹽分,之後便可取土備用。

再下一步,便是“製鹵”。

以海邊的茅草曬幹,再用濕土壘成灶,用竹片上搭茅草,鋪好之後,就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鹽漏,可以製鹵了。

將納潮收集好的鹽泥鋪在草上,用大桶取來海水,不停的衝涮鹽泥和茅草,過泥草之後,濾出來的便是可用的鹵水。

鹵水再次過濾,去除雜質,裝入壇中沉澱一段時間,就是最後一部煎煮。

用大灶,大型鐵鍋,先大火猛燒,鹵水沸騰之後,文火慢煮,八小時後,水份煮幹,白色的鹽成型,這就是完整的煮鹽之法。

在閔元啟眼前,就是古人在海邊煮鹽的細節全景。